兩人到達悅豐酒樓的時候,魏季方已經到了。
被夥計領到魏季方定好的雅間,李靜進門便拱手道:“真的很抱歉,魏兄,我遲到了。”
“我也剛到而已。咦?這位是•••?”魏季方起身,話說到一半,看到了李靜身後跟過來的李讓。
“這是我三哥,李之謙;讓,這位是魏季方,魏兄。”看着魏季方驚異好奇的神色,李靜心裡再次感嘆,果然不該帶着李讓同行的。
“魏公子好/三世子好。”兩人同時問候對方,客套有禮,卻又有着相看兩厭的火花。
“兩位請坐,之姝賢弟,因何偕三世子一同前來?”魏季方笑着,卻說出類似質問般的失禮話語。
李靜自己本也不想帶上李讓的,可是,被魏季方質問了,莫名就想護着李讓。
“我昨夜跟三哥說了魏兄風采,三哥說無論如何都想見見魏兄,所以,我們兄弟二人就一同前來赴約了。”李靜笑着,額頭的那朵蓮花一陣閃爍。
“之姝賢弟謬讚,三世子如今見到在下,想必大失所望吧?”魏季方也笑着,只是,轉向李讓時,眼神銳利的如一把把小劍。
“魏公子過謙了。”李讓說着,微微一笑,把那一把把小劍化於無形。
李靜被夾在兩人的電光火石之間,或者說,感覺到自己被兩人無視着,負面的情緒也迅速積攢了起來。
三人各自爆發之前,夥計獨有特色的聲音打破了這種氛圍。
“客官,有沒有什麼需要小的效勞的地方?”夥計說着,一手拿着菜單,一手向前伸着,像是行禮,又像是討要小費。
“先來一壺花椒,一盤牛肉,再來幾個特色小菜。”魏季方作爲先來的東道主,率先結束了與李讓之間的對視,對夥計開口道。
“花椒一壺,牛肉一盤,小菜幾份兒•••客官,您稍等。”夥計說着,就要退出房門。
“慢着,再來一壺熱茶。”要是李靜自己來,就算不能喝酒,她也要捨命陪君子。可是,身邊跟着個前一天還湯藥不離的李讓,讓她不得不大失面子的補上一句。
來酒樓要茶水,小二顯然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忙不迭的喊道:“追加熱茶一壺。”
待小二退出去後,魏季方神色尷尬地道:“不知道之姝賢弟不吃酒,在下失禮了。”
李靜同樣神色尷尬的回道:“魏兄誤會了,是家兄身體不適,不能飲酒。難得魏兄相請,今天我們一定要暢飲一番。”
“三世子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在下派人送你回府?”
又來了,魏季方看上去也不像那種小氣的人,也不像這麼不懂事的人,可是,對着李讓,卻絲毫沒有客氣。
“多謝魏公子善意,在下身體很好。今日魏公子請酒,在下一定捨命相陪。”李讓說着,神色間居然自信到傲然。
李讓自己都這樣逞強說了,李靜總不好在外人面前落他面子,只是瞪了他一眼,責備他的不自量力。可是,李讓卻一反家中時被她一句話就說到流淚的軟弱樣子,回了她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
事實證明,李讓的酒量確實是不錯的,再怎麼說宋代還沒有蒸餾技術,酒的度數相對較低,十壺酒下去,也有一斤了。李靜自己都覺得眩暈了,李讓雖然臉色在喝第一壺時就染了緋色,但喝到第十壺,神色清明,言語清晰,完全沒有醉相。
十壺酒下去,話題也開了,魏季方用比李靜和李讓渾厚許多的聲音道:“想不到三世子酒量這般好,讓在下禁不住想與你比試一番。夥計,你們酒樓可有北方的燒刀子酒?”
旁邊伺候着的夥計,雖對人大清早就來拼酒感覺很不可思議,但是,有錢賺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本是沒有的,前日老闆的一位朋友從北方回來,送了老闆兩壇。”夥計說着,顯然是想提提身價。
“那就是有了?把那兩壇酒都拿上來,換大碗。”魏季方說着,竟然拍了桌子,已經有些眩暈的李靜,被魏季方這一拍,差點兒從凳子上跌下去。被李讓扶了一把,她自己也拍着桌子吼道:“換大碗!”
兩壇酒喝下去了一罈多,李靜和魏季方都醉倒了,李讓還清醒着。他是藥喂大的,也是酒喂大的,不過,那酒是加了人蔘或者靈蛇的大補之酒。
略爲艱難的撐起醉得不省人事的李靜,李讓眼神看向趴在桌上的魏季方的方向對夥計道:“你們知道這位客官是誰嗎?”
夥計討好地道:“歸德節度使家的六公子,整個宋州城,有誰不知?”
“既然知道,那就給他煮碗醒酒湯,等他酒醒了,跟他說本公子謝謝他的酒。”
李讓說完,也沒有給夥計小費,就扶着李靜下樓梯離開了酒樓。
此時,已近未時。
李靜睡到第二天快晌午了才醒來,醒來後,宿醉的頭,頭痛欲裂。
奶孃伺候李靜梳洗過後,難得用責怪的語氣說了她幾句。
能把一向遵守着主僕之禮的奶孃逼到這個份兒上,李靜知道,這次是真的過了。
不過,對奶孃道歉顯然是不可以的,李靜咳了一聲,手放在下巴上道:“三少爺呢?”
“三少爺昨天守了您一宿,剛下被夫人叫到她房間了。少爺,您還小,這樣喝酒,會傷了身子的。還有,幸好昨天有三少爺跟着,要是您自己•••奴婢想想後脊樑骨都發寒。少爺,就算奴婢求求您,以後您出去,千萬別再喝醉酒了。”奶孃說着,拿手帕擦着眼角。
李靜揉着太陽穴道:“我知道了,奶孃,昨天的事是意外。以後,我保證不再外面喝醉酒了,我頭很疼,您能給我做一碗解酒湯嗎?”
奶孃抽了抽鼻子道:“有,有,解酒湯已經做好了,少爺您等着,奴婢這就去給您端。”奶孃一邊往門外走着,嘴裡一邊嘀咕着:“瞧我,人老了,都糊塗了,該先讓少爺喝下解酒湯的。對了,等下還要給少爺揉揉頭•••”
李靜看着門口,聽着奶孃的碎碎念,不禁笑了開來。
不過,從這天開始,李靜在院子裡貯存了許多酒,每天晚上,練武過後都要喝上一些。奶孃說她,她說是爲了以後不醉倒在外面做準備;弄得奶奶只得辛苦爲她準備下酒菜。
這天晚上,李家,李寂的書房。
李寂用那雙與李靜一樣的鳳眼看着她,過了好久,才做了一個深呼吸開口道:“靜兒,接下來,爹爹要跟你說一件事,關於你爲什麼從一生下來就被抱到舅舅家撫養這件事。你能答應爹爹,不管聽到了什麼,都保持冷靜嗎?”
李靜坐在李寂對面,神色如常中帶着漫不經心的語氣道:“是說‘佛祖本生’的那件事嗎?如果是那件事的話,我六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李寂沒料到李靜這樣,明顯被噎了一下。
他右手握拳,放到嘴邊咳了兩聲,試探地面向李靜開口道:“你,恨爹爹嗎?”
李靜並沒有因爲李寂的神色動容,依然不動聲色地道:“父親相信嗎?‘佛祖本生’,或者宗教信仰?”
李寂別開眼神道:“爲父不相信輪迴轉生之說。”
“但是,祖母相信,對吧?”李靜說着,露出了那種無奈嘲諷的笑容。人活着,她無力面對;人死了,她自然也不會做那種在屍體上踩踏的弱者行爲。
“誰告訴你的?紅姑嗎?”李寂說着,因爲被看穿或者負罪感或者其他什麼,雙手緊緊的扣在大腿上。
“不是,奶孃什麼都沒有跟我說過。我六歲那一年,有一次偷偷到李家來,迷路了,看到了後院的那個佛堂,佛堂中除了供奉着佛陀和菩薩,還供奉着一個額間刻着蓮花的嬰孩兒,那個孩子的生辰,跟我的一樣。後來,我跟着舅媽去清涼寺上香的時候,也見過那個番僧。”最後一句話,李靜說得很具誘導性。她是遠遠地看過刺密諦,印度人,在清涼寺是很扎眼的;但是,她可沒有笨到在刺密諦面前現身。
“你,恨爹爹嗎?”李寂再次問道,眼中滿是等待審判的負疚神色。
“父親和母親給了我生命。古人講,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報;生育之恩,我再不濟,也不會用仇恨相報的。”李靜說着,對李寂笑了笑,有些僵硬的笑容。
聽了李靜的話,李寂明顯舒了口氣;看着這樣的李寂,李靜的脣邊,又染上了嘲諷的笑容。
“你孃親,因爲你的原因,被你祖母苛待過。現在爹爹跟你說你可能也不明白,而且,你祖母已經走了,身爲人子,爹爹也不能說不敬的話。爹爹想說的是,你孃親,其實很關心你的。”李寂說得吞吞吐吐,不明不白。
李靜晃了晃騰空的兩條腿道:“女兒魯鈍,爹爹有話,不妨直說。”
“你•••你知道•••”李靜的話,顯然又給了李寂一個打擊。
“不管再怎麼被人叫做‘少爺’,隨着年齡的增長,我跟二表哥之間的不同,我自己也越來越明顯的感覺到了。”當然,如果李靜沒有帶着前生的記憶,一直被當做男孩兒將養,她能不能查知自己是女兒身,這就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了。
“對不起,靜兒,爹爹對不起你。如果不是當初爹爹•••你也不會•••”
李寂發間、鬍子間都已經添了白色,讓一個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哭着對自己道歉,就算這人不是她的父親,李靜也覺得過意不去。
眼淚,果然是比暴戾更好的進攻武器;儘管,這種先下手爲強的眼淚讓李靜從內心不齒和牴觸,她還是難免慌亂的起身道:“父親言重了,我這些年,過得很好;奶孃對我照顧得很周到,舅舅、舅媽也把我視若己出,表哥表妹也都如親兄妹一般跟我相處。我並沒有受任委屈。”
李寂眼淚鼻涕一把把李靜攬在懷裡道:“好孩子,好孩子,委屈你了,好孩子•••”
因爲李寂的激動,當天他把李靜叫到書房本來要說的事,就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