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呂布雖勇武有餘,但智謀不及,張揚雖有些文武之才,但也不堪大用,壺關畢竟處於包圍之中,士卒疲憊糧草殆盡。他苦苦支撐了半載,壺關守將不堪疲憊終於獻城投降,張揚、呂布慌忙逃離,幷州天險盡失。我軍幾乎兵不血刃就把各郡城池拿下了,呂布選擇了跟高幹相同的戰術,奔赴匈奴王庭求救。
單于呼廚泉知道呂布勇武不敢得罪,又沒聽說過程閔,所以自然將呂布奉若上賓。
憶昔袁紹開闢河北,苦戰了近十載才得來冀、青、幽、並四州,然而袁紹棋錯一招竟然把河北基業拱手送與他人,袁氏轟轟烈烈的統治如曇花一現黯淡收場。改旗易幟、重設官員、籠絡人心、丈量土地,一切又都改弦更張。不單州郡地盤盡數便宜了程閔,就連袁紹的幕府宅邸也成了程閔的產業,自此新人換舊主,程閔至今都忘不了,當初高采烈遷居到袁紹的州牧府時,雕樑畫棟,錦繡華堂,數不盡亭臺樓閣,婢女僕僮穿梭如雲,掾屬從事充盈房舍,這座州牧府可比當初許都的朝廷還氣派。
不過程閔和黃月英都是節儉之人,府邸雖大,卻把各處陳設器具一律更換,如今還是樸實無華的。
程閔終於能大模大樣挺直腰板號令整個河北了,他滿臉孤傲坐於堂上,聽着新舊屬下彙報着好消息,這種滿足感實在太舒服了。
此時此刻在堂上如履薄冰連連叩拜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叱吒一時的黑山軍統領張燕,他終於帶着百姓們走出了深山老林,拜服到程閔腳下。據說此人原本姓褚,身形矯捷精於騎射,故而綽號叫“飛燕”,因秉承大賢良師張角的教義故而改姓張,此人當年擁數十萬農民軍,攻城略地馳騁疆場,與袁紹、公孫瓚鬥得不可開交,也算得一時之雄。不過現在跪在程閔腳邊卻像個怯官的老農,再也提不起昔日英氣來了。
“明公頒佈政令,改易袁氏苛政。每畝田賦只繳十分之一,河北能逢寬仁之主,又有氣壯山河之軍,我黑山百姓焉能不降?”張燕這番話雖然是溢美之詞,但也算捫心無愧。黑山農民軍名義上還有十萬人,其實大部分是老弱婦孺,真正能上戰場的不過十之程閔與袁紹對待農民軍的態度截然不同。除了黑山外,當年活動於河北的農民軍還有劉石、青牛角、黃龍、左校、郭大賢、李大目等大大小小几十支隊伍,都被袁紹剿滅了,當真是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可程閔對待農民起義卻不是斬盡殺絕,固然他是想保留這些人口種地供糧,但畢竟與農民軍的關係是結怨而不結仇。所以張燕誓死不降袁紹,卻可以接受程閔。
這會兒程閔完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昔者天下昏亂仁德不興,袁紹暴戾殘害百姓,逼得人沒辦法才造反。你今來降那是從善之舉。”
張燕叩頭謝道:“多謝朝廷寬宏、明公栽培。我身爲黑山百姓之首,能爲這十萬饑民尋條生路就已經很慶幸了……不過在下還有一不情之請。我那家眷妻兒久在深山,家鄉真定縣也沒什麼產業了,還請明公再開洪恩,准許我家小到冀州安家,讓他們享享富貴吧。”
此言一出,旁邊陪着的郭嘉、荀彧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着張燕——真沒想到,這麼一個賊頭還有此等算計。這不是享富貴,這是送人質啊!曾經擁數十萬兵馬的一個人物若不給程閔點兒把柄怎能平安終老?這老小子真會說話,明明是送人質,還要弄得好像求着程閔一樣。其實也不足爲奇,都是曾經滄海品過世態炎涼的,大老粗也能歷練成聰明人啊!
程閔自然同意,順水推舟道:“如此也好,在鄴城安家吧,體面宅邸有的是,將軍隨便挑!本官出錢爲將軍整修。”
“不敢當不敢當……”張燕連連叩首,“若是沒有什麼差遣,在下就……”
“去吧去吧!早把家眷安排辦好,將軍也就安心了。”其實程閔自己也能安心。
看着張燕諾諾而退,想天下戰亂已持續十七載,曾經稱雄一時的袁術、呂布、公孫瓚相繼敗亡,本來輔佐曹操的我,如今已成爲無可辯駁的河北霸主。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普天之下刀兵四起血流成河,加之災害、瘟疫、飢餓,天下戶籍人口只剩原先的十分之一,無數生靈湮滅於狼煙之中……
隨後又討論了一下遠去匈奴的呂布,最終決定暫且不管他,先會鄴城再說。
然而回到鄴城,麻煩事就來了,程昱等人見河北四周已定,再一次勸我晉級王位,這一次理由冠冕堂皇的,什麼四海皆定,民心所向,大勢所趨……
我再一次無奈的拒絕了,真搞不懂這些人到底是要幹什麼,怒吼道:“你們到底想怎樣?一個狗屁的王位有什麼用?這特麼都第四次了,你們煩不煩?程昱你來告訴我,稱王有什麼用?說!”
衆人被我這麼一出弄的不知所措,程昱也是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是大、大勢所趨,天、天命難違!”
“好一個大勢所趨,好一個天命難違,我且問你,怎麼個大勢所趨,怎麼個天命難違?”我再一次怒吼道。
程昱這次不在結巴,直接說道:“主公,如今我軍平定了河北四州,就連袁紹招致不降的黑山黃巾,也順應天意前來歸順,河北四州百姓臣服,皆贊主公之威,豈不是大勢所趨,天命難違!”
“強詞奪理,河北四州就能自立爲王了?那得到中原四州的袁紹豈不是可以直接稱帝了?”我眼中帶着怒氣,看着程昱。
程昱也不知道是被我看急了,還是怎麼招了,居然頭腦發熱想也不想的,直接說道:“稱帝也未嘗不可,不過不是現在,我們絕不能做出頭鳥,不過卻是可以緊隨其後!”
程昱此言一出全場皆是驚慌失色,此乃大逆不道之話,衆人誰也沒想到程昱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程昱一着急也不經過腦子就說出這種話了,說完就覺得後悔了,不過如今事已至此,想挽回怕是不行了,所幸就直接了當開門見山算了,“天子四次被劫,漢室氣運已盡,如今各路諸侯皆是稱王稱霸,我軍爲何要弱上一分?論名望主公乃是當朝三公之一的太尉大人,論地盤我軍佔據河北四州地大物博,輪兵力我軍兵馬十萬有餘何人能比?各路諸侯何德何能,居然自立爲王,我軍名望、土地、兵力,皆是強於各路諸侯,卻屈居他人之下,我程昱不服!”
戲志才也哈哈大笑道:“不錯,天子四次被劫,漢室氣運早就消散殆盡,我軍兵強馬壯,德行傳與天下,怎可弱於其他諸侯,臣肯定陛下登機爲帝,橫掃八荒六合,一統天下!”
戲志纔跟程昱好像是唱雙簧一樣,程昱直接配合跪下的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戲志才也愣了,他剛纔的意思是讓主公稱王,可說的囫圇吞棗的,意思根本沒有表清楚,居然被程昱利用了,後悔不已,不過事到如今,他也沒辦法,只能配合着程昱跪下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跟着頭腦簡單的武將,也不管什麼三七二十一,直接跟風一樣跪下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郭嘉卻嚇了一跳,郭嘉纔不管誰當皇帝呢,不過此時若是真的稱帝了,那其他諸侯定然紛紛效仿,稱王和稱帝和不一樣,稱王畢竟還是漢臣,可稱帝就……郭嘉不敢想下去,馬上站出來說道:“不可,主公稱王乃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可帝位乃是大逆不道,此時萬萬不可!再說各位難道不知道如今的局勢麼?一旦主公稱帝,那天下將會有多少人效仿?如今西有涼州馬騰、韓遂;中原有袁紹盤踞;揚州有曹丕;荊州有諸葛亮;益州有劉璋、交州有孫權。衆位難道不會想一下如此多的帝王存在,天下將會如何?”
荀彧本來只是路過,如今聽程昱居然如此,再看戲志才和那羣武將,荀彧再也忍不住了,畢竟稱王和稱帝差別太大了。
忍不住的荀彧直接站出來喊道:“好一個氣數已盡,漢室天下依然“有德”。或許這種“德”早已被歲月和戰亂風化得模模糊糊,但它依然還存在——那就是開漢以來所遵循的道德教化。董仲舒所論“天人感應”,孝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設立太學,光武帝勤修經學、宣佈圖讖,班固修撰《白虎通義》訂正古今禮法,就連昏庸無道的先朝靈帝尚且校訂六經大肆宣揚……孔孟之徒在地下長眠了五六百年,可是他們所標榜的道德教化依然存在,依然籠罩着這個國家,而且已成爲漢室社稷的最後一道保障,雖然它無聲無形,但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比千軍萬馬更厲害,桎梏着每個人的心靈。一個從小就教育百姓讀《孝經》的國家,改朝換代是何等樣事?不啻把天捅個大窟窿!王莽那血淋淋的下場還不足以爲鑑嗎?”
荀彧所言不虛啊,想必任何人心中都覺得篡奪漢室是萬惡的,不過迫於身家性命極少有人敢像荀彧、孔融那樣登高一呼。強權可以威懾一時,卻不能威懾一世。以勢壓人如同以石壓草,只要石頭不在,野草早晚是要冒出來的。就像那些被禁錮在屯田上的屯民,只要得機會總是會逃走的。
如何才能打破四百年來的士人道德,創造一個供自己子孫享用的嶄新王朝?光是提升地位邁向至尊顯然遠遠不夠,要做到這一點恐怕只能靠屠刀。不管前途如何,閉上眼睛去殺吧,去砍吧!斬斷舊有的道德圈子,甚至捨棄那些曾與自己相濡以沫的人,重新豎立新準則——再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唯我獨尊!可我是這樣的人麼?爲了一己私利,開始大殺四方,這麼做對麼?我是這種人麼?
況且這真的能成功嗎?程閔捫心自問,就連他這樣後世穿越而來,根本就沒有帝王野心之人,居然也起了榮登九五之意,自己最初的夢想,僅僅只是屌絲逆襲,當個土豪而已,可爲什麼有了野心,爲什麼野心越來越大。
程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不過他卻突然想起儒家的忠孝之道,若是用儒家的忠孝之道去教化自己的臣子。天下的道理簡直是個圈子,掌權者不遵禮數離經叛道,卻要臣下子民遵循道義效忠自己,這真是可笑至極,可悲至極……
想到此,程閔不禁嘆息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場的勝負總可以設法把握,但人生際遇卻難以預知。曾幾何時我程閔不過是個躊躇滿志的青年,只想……想爲這大漢天下盡心盡力,當初跟隨孟德親手締造了許都,開啓了漢室復興的契機,可漢室中興剛有點起色,孟德竟然離我而去,我沒有就此放棄,而是繼續爲大漢盡心盡力,可所謂的天子居然要殺我!”
說到這程閔頓了一下,程閔最開始本想說,自己只想當個土豪,可如今面對手下的文臣武將,如果說出那麼沒志氣的話,會有損氣勢的,所以馬上改成了想爲這大漢天下盡心盡力,不過後面的話卻是真心實意的。
程閔之頓了片刻,隨後又繼續道:“天子想殺我,我可以理解,畢竟當時我一手遮天,掌控着本該是天子的軍政大權,可我萬萬想不到的是曹丕居然也想殺我,我爲曹丕鋪路,他居然要殺我,還殺了我全家老少,可憐我那未出生的孩子都……”
說到這,程閔已經哭了出來,漸漸的居然泣不成聲了,衆人也是被程閔這麼一出,弄的不知如何是好。
荀彧最能理解程閔了,因爲他荀彧也是一樣,曹操給了他官位,給了他侯爵,給了他富貴,一再增加封邑,使他荀氏子侄不愁前程,最後連女兒都嫁到了他家,可是他荀彧什麼都可以不要,只想要一個名符其實的大漢王朝!可曹操死後,一切都變了,皇帝被諸葛亮劫走,曹丕還第一個自立爲王。
回憶往昔在袁紹帳下,曹操還是討董聯盟中一個不倫不類的雜號將軍,沒有實權,沒有地盤,也沒幾個兵,但卻有滿腔忠義。現在他什麼都有了,唯獨臣子的道義一絲無存。當初荀彧本是袁紹的謀士,卻放棄了兵強馬壯的河北,毅然決然跟着曹操幹,爲什麼?袁紹剛愎自用氣量狹窄,私自刻璽胸藏異志。荀彧花了十幾年的時間繞了個大圈子,最後又回到原點了。漢室天下終究要亡,十幾年辛勞全然無用,這輩子活得有什麼意義?
人說黑白分明,可對他而言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眼看着這些跪在地下喊萬歲之人,荀彧自己都想不到,他居然跟着這羣人一起同謀,荀彧想吶喊,想發泄,想咒罵,但該喊什麼?向誰發泄?咒罵何人?他陷到這個不尷不尬的境地,究竟怨誰呢?
有人貪權,有人貪財,荀彧則貪名!荀彧始終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謙和,自己的仁慈,也樂此不疲地享受着讚譽。卸下一切道義的僞裝,他卻不得不承認,他貪戀着仕途和官位,倒不是好利愛財,而是他需要以此展示自己的賢明,他的的確確貪名,而且貪得無厭,期盼天下所有人都讚譽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貪婪的嗎?
王者何以有社稷?爲天下求福報功。君王的使命是造福於天下萬民,那萬民豈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之主?如果要這麼考慮,皇帝姓劉還是姓曹真的很重要嗎?還不是殊途同歸?造福萬民安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荀彧即便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臣子,但畢生都在爲造福萬民安定天下而辛勞,已有無數百姓在他努力下過上了相對安定的日子。一個人能在有生之年辦到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荀彧在程閔的哭訴下居然把心結解開了——若逢太平之世,自己可能僅僅是郡縣之位,正因爲遇到亂世,遇到了曹操,才能執掌國政成就一番功業。可曹操死的不明不白,天子又一次被劫走,也就完全的證明了漢室氣數已盡,與其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何不就勢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