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閔哪有隱居之人的閒情逸致,抱着肩膀呵呵直笑。郭嘉學着田疇的樣子閉目聆聽——似乎還真聽到了淙淙流水聲,悠悠盪盪確實很美,不過這種聲音只能讓他感覺更冷更難受,彷彿那流水並非滾滾東流,而是帶着一股寒氣灌入他的心田。又聽一會兒,那聲音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吵,頃刻間潺潺流水已化作萬千冰河席捲而來!郭嘉忽覺胸口發悶渾身冰涼,趕緊睜開眼望向天空,希望陽光能給他一絲溫暖;卻見熾熱的太陽彷彿變成了兩個、四個、八個……無數個太陽在眼前晃來晃去,他一陣眩暈,手中竹竿一鬆,溘然仰倒在山路上。
“奉孝……奉孝……”
郭嘉再睜開眼睛,見程閔等人都滿臉焦急地圍在身邊,他強自鎮靜,穩了穩如麻的心緒擠出一縷微笑:“沒什麼大礙……可能是找到去路太高興了。”田疇解開衣衫要爲他扇風祛暑,卻被他攔住:“別……我冷……”
“冷?”田疇摸了摸他額頭,“你身上很燙,怎麼還感覺冷?”
“沒事……就是有些水土不服。”郭嘉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已明白——無常迫命死期將至,恐怕熬不到柳城了。
他這個情況當初在北燕修溝渠的人都知道,恐怕他郭奉孝是活不長了,程閔也是無奈,本想讓郭嘉安心養病,可是郭嘉非要跟來。
當初不在北燕的張遼,不知道什麼情況,愁容滿面站起身:“最近患病之人越來越多,都是這鬼天氣鬧的。吩咐大夥多弄些水,別摘亂七八糟的野果吃,不知有沒有毒。山泉也不好,寒氣太盛傷損肺腑。將士們都辛苦了,在此休息半日,派人搭設便橋,明天再趕路吧。”
剛說了兩句又見邢顒匆匆忙忙從前面擠了過來:“主公,有幾個鮮卑人從西面而來。”
“哦?”程閔不免擔憂,雖然這次是打烏丸,走的卻是鮮卑部落的地盤,要是與人家鬧起衝突就麻煩了,“你們幾個照顧奉孝。子昂帶路,某親自去看。”
道路狹窄士兵擁擁簇簇,這會兒找到水源所有人都搶着往前擠。韓浩、史渙等左右呵斥,開出一條人衚衕,程閔拄着手杖快步前行,越走越覺寬闊,漸漸出了山口,更是豁然開朗——但見草木低矮礫石紛亂,已是一片河灘,濡水自西面湍急流過,還有幾條林間小徑不知通向何方。士兵們辛苦了這麼多天總算走出羣山了,有的歡呼戲鬧,有的擁到河邊喝水洗臉,有的坐在地上哼着小曲。
程閔順着邢顒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不遠處一顆老松樹下,閻柔、牽招正和兩個身裹羊皮、披髮左衽的鮮卑漢子說話;走過去傾聽,說的是鮮卑語,嘰裡哇啦一句也聽不懂。漢子身後躲着兩個鮮卑女人,還有幾個牽着馬匹牛羊的老人和小孩,驚恐地望着漢人士兵。
程閔走過去問閻柔:“他們是什麼人?”
閻柔沒有絲毫緊張表情:“主公不必擔心,不過是尋常牧民,從漠北過來的。鮮卑鬧內亂,他們的部落被人殺散了,逃難途經此地。”昔日檀石槐以武力統一鮮卑,又東敗夫餘,西擊烏孫,北逐丁零,南擾漢邊,其領地東西一萬二千餘里,南北七千餘里,網羅山川、水澤、鹽池甚廣,又在各處委派小部落首領進行管轄。可檀石槐這個鐵腕人物一死,那些首領就開始各自稱王,不但殺了檀石槐的兒子,還互相殘殺爭奪草原單于之位。那種你死我活的爭鬥,與中原漢地各諸侯的廝殺幾無分別。
既然不是敵人,程閔也寬心了,饒有興趣道:“你再替我問問他們,現在鮮卑各部誰的實力最強。”
“諾。”閻柔又跟那倆漢子嘰裡哇啦了幾句,轉身稟報,“現在最強的首領叫軻比能,原本只是別人手下的小頭目,後來陡然而起吞併了七八個部落,手下有數萬勇士,牛羊馬匹數不勝數。剩下的部落都聯手對付他,仍處於下風。”
程閔聽罷竟不禁生出些感慨,軻比能的經歷與他自己何其相似?當年他也只是討董義軍中一個郡將,後來跟着曹操佔據兗州,奉迎天子,隨後被逼逃亡徐州,又突襲河北,取得了河北四周。想至此程閔笑了:“中原漢地是我程文傑,塞外之地是他軻比能,是不是有朝一日我們倆也得較量較量啊!”
閻柔湊了過來請示:“這幾個鮮卑人該如何處置?”
程閔眯了眯眼睛,舉起手來剛比劃出“殺”的動作,聽身後有人阻攔:“明公且慢!”
“田先生,有何賜教?”
田疇已看得清清楚楚:“上天有好生之德,這幾個人只是鮮卑族尋常百姓,明公何必誅戮?”
“不殺他們只恐泄露軍情。”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鮮卑人頗重信義,明公若以仁義相待,他們豈會出賣您?何況他們未必會與烏丸相遇,也未必會泄露軍機。”
“即便如此,咱們身涉塞外,還是小心爲妙啊!”
田疇抱拳拱手,一臉正色:“人有不爲也,而後可以有爲。明公艱苦跋涉所爲安定邊疆撫慰百姓,妄動殺戮豈非本末倒置?”
“爲我族類其心必異!況且奉孝……我要讓奉孝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程文傑掃蕩烏丸,爲了奉孝幾個外族人何足掛齒!”程閔甩都不甩這田疇,說完又在閻柔耳畔嘀咕兩句,信步走開了。
在侍衛驅趕下,河邊的士兵都散開了。程閔舉目前瞻,見河對面已沒有什麼險山,草木低矮甚是平坦,以後的路似乎好走多了;又見孟林也正駐馬河邊向前眺望,搭訕道:“孟將軍一路開道勞苦功高,今天不走了,下馬歇歇吧。”
不知爲何,孟林竟沒有回答。程閔湊上前又道:“將軍在看什麼?”還是沒應答。程閔覺出不對勁了,走到他身邊——但見孟林面如死灰,鬍鬚枯黃,嘴巴微張着,雙眼空洞地望着前方。這一路天氣燥熱又無敵人,其他將校都脫了鎧甲,唯有他盔明甲亮一絲不苟。此刻他騎在馬上,手裡還握着他的銀槍,槍尖直挺挺插在一塊大石頭上,似乎是藉此撐住整個身子;他的西涼寶馬也訓練有素,馱着主人站在那裡,竟一動也不動。
程閔忽然感到一陣恐懼,踮起腳尖擡起手哆哆嗦嗦在他面前晃了兩下——已經氣絕身亡!
“來人吶!”他撕心裂肺地嚷了起來,“孟將軍死了!”
所有人都震驚了,田疇、邢顒等人都圍了上來。最感驚愕的莫過於先鋒營鄧先、陳猛等同期的將士,初時一愣進而伏地痛哭:“孟將軍啊……你怎麼就這樣去了……”
“別哭了!”程閔忽生一陣惱怒:“主將都死了,你們竟然不知!還有臉哭!到底是怎麼回事?”
鄧先和陳猛都是跟孟林同期的戰士,由於戰功不如孟林,暫時在孟林下面爲副將,此時跪爬了兩步泣不成聲:“孟將軍出征之日身體就不好,這十多天又上吐下瀉,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還要指揮開路……”
“既然如此何不早報我知?”程閔氣憤不已,“病情嚴重就該撤回去休養啊!”
“他不讓我們講啊!”鄧先連連叩首,“他總是說過幾日就好,又是個好勇要強的性子。剛纔還跟我們幾個說話呢,誰知道這麼會兒工夫就……唉……”
程閔看着這幫衣衫襤褸痛哭流涕的將校,又回頭瞅了眼死於馬上盔甲儼然的孟林,似乎明白了——他早就預計到自己會死,所以始終不肯卸甲。是啊!真正的將軍是要死在軍中的!哪怕盔甲不齊,哪怕落馬倒地,對他而言都是侮辱。回想起來,他跟鄧先、陳猛乃是同期,功勞一直力壓他二人,爲了不讓他二人反超,所以更要事事衝在前頭,即便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好個剛毅烈性的漢子!可惜才三十歲,辜負了大好前程。
士兵們七手八腳把屍體搭了下來,程閔伸手合上他的雙眼;至於那根插在石頭上的銀槍,竟然合四五人之力才把它拔起!
程閔望着孟林的屍體良久不語,漸漸又感覺到一陣不安,猛然自一名騎兵手中奪了匹馬,騎上馬橫衝直撞地往後衝,連親兵都沒反應過來,趕緊追着他跑下去。他也不顧道路狹窄,驚得士兵左躲右閃,直馳到陷陣營隊中才勒住繮繩——郭嘉已被擡到平板車上,正躺在那兒與荀攸說話。程閔跳下馬湊了過去:“奉孝,你怎麼樣?”
“沒事……”郭嘉還是滿面微笑,但臉色越發難看。
程閔鬆了口氣:“我剛纔突然害怕起來,怕你……”
“怕我死了?”郭嘉嘆了口氣,“主公放心,我還要橫掃烏丸,哪這麼容易死。”
“萬千大事還等着你,我可不能沒有你啊!”
“能得主公這句話……我就是死十次百次也心安了……”
“別這麼說。”程閔替他捋了捋亂糟糟的鬍鬚,“你不知道,孟林病死了。”
“嗯?”郭嘉哭笑不得——沒想到孟林竟走在他前頭了!
程閔本想再墨跡點什麼,可是跟根本張不開口,只能無奈的說道:“這樣不行,你不能隨軍打仗了……”一回頭正看見田疇跟上來,“田先生,從此地回易縣要走幾日?”
田疇道:“來時的荊棘已剷除,若快馬加鞭只需十幾天。”
程閔當機立斷:“來人吶!牽馬套車,送郭先生回易縣休養。”
“不……”郭嘉想起身抗拒,可怎麼也使不上力,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可能再站起來了!他原本也想像孟林那樣壯烈地死在軍中,現在已不可能了。算了吧!由着主公安排吧,離開這裡死也好,省得主公悲傷掛念,就叫他專心致志打好這場仗吧。
其實程閔和郭嘉的想法一樣,他知道郭嘉命不久矣,不想看着郭嘉死在自己面前,吩咐親兵:“你們幾個護送郭先生回易縣休養,路上慢慢走,不要太顛簸。再找幾個人把孟將軍的遺體也拉回去,就在鄴城安葬。”
郭嘉自知去日無多,再不說那些沒用的話,所幸忍着周身劇痛顫巍巍道:“我還有秘密軍務……向主公彙報……”
程閔俯下身側耳聆聽,又見郭嘉低聲嘀咕兩句,除了“西涼韓遂”幾個字,其他的也沒聽清;最後程閔笑道:“好,一切都按你說的辦。你放心走吧,等我得勝而歸咱再詳談南下之事,若不出我料,北方勢必威懾大江南北,只要咱們大軍壓境,袁紹、曹丕等輩說不定會不戰而降,安心休息吧。”
郭嘉咂摸着曹操最後那幾句話,不知爲何忽然覺得很不放心,掙扎着仰起頭,用盡渾身氣力嚷道:“主公……莫忘了驕兵必敗……要小心騎虎難下……騎虎……難下……”斷斷續續說了這幾句就也緩不上氣來了,只好身子一挺,虛脫地仰臥在車上。
程閔聽了個朦朦朧朧,回頭問徐榮:“你聽見奉孝說的什麼嗎?好像是什麼騎虎難下。爲何說這樣的話?”
徐榮的解釋是:“或許他後悔不該逞強跟着來,現在病倒了又要回去,騎虎難下了。”
邢顒卻笑道:“我看不是,他是說我這個嚮導不稱職。領着大家東轉西轉,想回去都不容易嘍!騎虎難下吧?”
田疇默然無語,心裡卻有自己的算計——爲了拯救黎民征討烏丸,我給程閔當了嚮導。這仗要是打輸了,自然難辭其咎;打贏了便立下功勞,日後程閔定會硬拉我做官。我本不願保他程文傑,卻忍不住來趟這渾水,這也是騎虎難下吧。
程閔看着無比虛弱的郭嘉,此時此刻還猜不透這四個字的含義,但是他似乎已嗅到一絲不祥,卻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但願奇蹟出現奉孝的病能好起來,我可是離不開他啊!”
田疇目睹程閔牽掛的神情,心下不無感慨:程閔確是愛才之人,對屬下關懷備至,倒也值得敬佩……剛想到此處,忽然聞到一股竄鼻的肉香——羊肉?剎那間,田疇剛有的一點好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厲聲質問:“明公爲何言而無信,殺了那幾個鮮卑人?”
“哦?”程閔笑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殺他們,再說你怎麼知道我殺了他們?”
“可你當初不是沒殺他們就離開了麼?若沒殺他們,從哪搶來的羊肉?”
程閔搪塞道:“或許他們見我軍陣容齊整,心仰慕之,把羊送給士兵了吧。”
田疇已洞察其想法,苦口婆心道:“明公興師乃爲百姓,豈可行不義之事?鮮卑百姓逃難至此,難道您就沒有半分憐憫之心?”
“憐憫?”程閔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小仁乃大仁之賊也!他們是性命,我三萬大軍就不是性命了嗎?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萬一泄露軍情,烏丸大軍出動,咱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可……”
“沒什麼好說的!”程閔不耐煩了,“先生若走老夫也不阻攔,但您此來是爲解救被烏丸奴役的十萬漢民。難道爲了那幾個鮮卑人,就半途而廢嗎?孰輕孰重是去是留,您自己掂量吧。”說罷一拽徐榮,“走!咱們吃羊肉去。”
郭嘉想最後再望一眼營帳,卻怎麼也提不起氣來,只能勉強扭了下脖子,看見的卻是另一輛馬車——孟林直挺挺躺在上面,盔甲儼然蓋着戰袍,但那原本攥着槍的右手仍固執地向上翹着,不是因爲屍體僵硬,而是死時以槍駐地肌肉緊繃,這固執的右手似乎就是他一生的最好詮釋。曾經殺敵無數、立功無數,何等英武之人,到頭來又怎樣?
郭嘉感到一絲慶幸,臨死還能有這位曾經的英雄人物陪着,也算不枉此生了!不過他還有些思慮難以釋懷——即將進行的戰鬥無需擔憂,但主公似乎把以後的形勢估計得過於樂觀了,這世上的事永遠不會簡簡單單。尤其是對於爭奪天下的人而言,果熟蒂落,水到渠成,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幻想,權力這種東西永遠是不打不倒,不破不立。不遵禮法是主公改不了的毛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是克服不了的頑疾,這些足以成爲其邁向皇權的窒礙。荀令君專注禮法與主公自由自在的理論不同,荀軍師雖自在不少但荀氏望族專注禮術比令君差不了太多,志才雖自由自在但大局觀不足,陳登此人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程昱可稱文武雙全但剛有餘而柔不足,或許只有龐統能較量一二但資歷又太淺,如今看似人才濟濟,可真要找出一個有才有德有資歷,又能投程閔所好之人何其難也。以後指望誰呢……
想了一會兒,郭嘉厭煩了——還琢磨這些幹什麼?管得生前事,難道還爲死後操心?天下不乏英才降世,以後的事就交給以後的人去做吧!華佗說我只能活一年,但我硬挺了一年半,已經賺了半年啦!人人都是哭着來的,大半到最後還要哭。但我郭某人要笑!我就是要跟所有人都不一樣,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猜不到!這輩子雖短也算轟轟烈烈,錢賺夠了,酒喝足了,女人也嚐遍了,志得意滿還不該好好笑一場嗎?
郭嘉越發覺得寒冷難耐,彷彿那股寒氣已經將他的心給凍結了,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飄渺。這一次他無需再掙扎,再抗拒,反而輕輕閉上眼睛,帶着一縷甜美的微笑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