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下到晌午才歇,大雪足有四寸厚,樂極生悲地壓塌了幾間老房子的屋頂。藍怡家屋頂上的雪,有林喜、林遠和周衛極幫着掃了兩遍,才清理出來,周衛極的胳膊還沒有好,藍怡本不放心他上房頂的,可是他卻堅持要上去,用左手認真地清掃積雪,與林喜林遠有說有笑。
院內積雪成丘,樂壞了兩個孩子,宇兒帶着文軒大大小小的堆積了好幾個雪人,連刀疤猴也堆出兩個。
待村裡掃出一條通路,藍怡帶着他們到村南的田地邊看了看,田間的麥苗被積雪全部覆蓋,如同蓋了一層厚厚的毛毯,暖和舒適。山坡上的牡丹被積雪堆出各種形狀,形似一個個小矮人,村裡的梧桐樹被積雪壓斷枝條,山林邊的松柏也被壓彎了身子,孩子們跑跳着,在雪上打雪仗。
下雪了,村裡人都送了一口氣,準備過年的興致更高了。臘月初七晚上,藍怡便開始熬製八寶粥,家裡能放的米豆都加進去,有大米、小米、麥子米、大棗、栗子、榛子、核桃仁、綠豆和紅豆等,慢火熬煮一晚,第二日一早邊能喝了。因怕積雪路滑,今年的臘八粥是她親自送的,二叔家,八婆二嫂家,趙里正家,牛嫂家等交好的人家都送了過去,到藍怡家送八寶粥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大周佛教大盛,傳說佛祖釋迦牟尼在此日成道,因此臘八這日就是佛家的成道節,佛教寺廟每於此日隆重慶祝。城中有僧人三五人作隊唸佛,挨門串戶請求佈施。寺廟作浴佛會。並送七寶五味粥與門徒,謂之臘八粥。二嬸李氏等虔誠信徒。早早的就出門到城邊寺廟等着喝八寶粥,據說可以祛病擋災。佑來年順遂。
除了佛家的成道節,臘八制臘藥也是大周特有的習俗,各醫家多合虎頭丹、八神屠蘇等臘藥,儲以絳囊,饋遺衆人,所以陳氏一大早也跟着婆婆奔到城裡,排隊等着濟善堂施藥。藍怡沒有出門,周衛極今日也沒有去衙門,帶着兩個孩子清理院內的積雪。其樂融融。
藍怡考慮許久,下定決心,“二哥,今晚我有事要同你講。”是時候該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他了,總不能拖過年去,藍怡心中有些忐忑。
見她緊張認真的小模樣,周衛極輕聲應下。
接下來的時間,藍怡便緊張不安起來,她能料到周衛極的反應。又怕他露出一絲絲驚怕的情緒,幾次想着不要告訴他,可又無法說服自己去欺騙他,欺騙這個一心一意對自己的男人。
愛。當坦誠,藍怡長出一口氣,有種玉碎瓦全的念頭。所以。周衛極把她從牆頭上抱回屋內後,還是被藍怡假作平靜的面容驚到。跟着緊張起來。
藍怡坐在炕上望着油燈,望着油燈對面周衛極濃黑的劍眉。深邃的雙眸,英挺的鼻樑,堅毅的下巴,不語。
周衛極平靜地望着她,不催促,只待她開口。
藍怡醞釀許久才說道:“週二哥,你可還記得我同你講過我不是這世上的人?”
周衛極點頭,果然是這件事。
藍怡深吸一口氣,快速說道:“我來自另外一個時空,怎麼來的我也說不清楚。當時我大學畢業去旅遊,嗯,就是上完了學堂出去遊學,在黃山之巔摔倒,再醒來便到了大周梅縣青山鎮外的山谷中,進入了春桃的身體,面前是將死的依柔和哭泣的文軒,而我自己由藍怡變成了春桃的模樣。”
她一口氣說完,緊張得看着周衛極,怕他覺得自己是妖怪,怕他怪自己說謊,怕他不肯再接受自己,害怕,卻固執地不肯移開眼睛。
周衛極慢慢消化藍怡說的信息,隔着油燈,看到她抓緊桌角失了血色的銷售,緊咬下脣的緊張小臉。她故作鎮定,卻不知道自己的眸子裡已含了淚水,滿是緊張和不安。
所以她才讓自己叫她“一一”,說她不是春桃,也不是這世間的人。
周衛極看着她,竟笑了,眉眼都帶笑,似乎藍怡說的不過是一件小事,“藍怡是你的本名?”
他的表情完全出乎藍怡的意料,她呆呆地點頭,“恩。我姓藍名怡,小名一一。”
果然如此,周衛極見她一臉茫然,安慰道,“一一莫怕,這就是老輩人常說的借屍還魂,是一一你上一世做的善事多,菩薩才讓你借春桃的身子活下來。”
看着周衛極放鬆的神情,藍怡更愣了。
還可以這樣解釋麼?
她卻忘了周人敬鬼神,“借屍還魂”在大周人看來並不是難以接受的事情。但是“借屍還魂”這個詞還是讓她渾身難受。
“一一,你住在這個身子裡,可有什麼不適?”周衛極關心的,是她現在的情況。
藍怡搖搖頭,認真解釋道:“剛開始時動作猛了有些頭暈,後來便漸漸好了。週二哥,我不是‘借屍還魂’,更確切的說應該是‘移魂換體’。春桃沒有死,我幾次夢到她住進了我的身體裡,在另外一個時空代替我活着,而我卻代替她活着。”
周衛極聽了卻忽然嚴肅起來,拳頭握緊。
藍怡也緊張起來,他這又是怎麼了,移魂換體比借屍還魂讓他難以接受麼?
周衛極面色越來越難看,藍怡患得患失起來,忍不住撅起小嘴。周衛極下炕過來,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聽着他急速的心跳,藍怡知道他在緊張害怕,他在怕什麼?
藍怡想推開他,周衛極卻把她越抱越緊,“一一,一一……”
他似乎在緊張地確認着什麼,藍怡有些呼吸困難,“嗯,我在這裡,你快放開我。胳膊不痛麼?”
周衛極聲音悶悶的,不肯放鬆。“不許換回來。”若是借屍還魂還好,移魂換體。按着周衛極的理解,早晚還會換回來的,想到小丫頭會突然換成別人,他哪裡受得了!
“什麼?”藍怡沒有理解他要表達的意思。
“不許你和春桃再換回來。”
原來他在緊張的是這個,藍怡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碾碎成塵,“哪那麼容易就能換回來呢。”
“不許!”周衛極忽然變得如小孩般固執,將頭埋在藍怡髮髻間,聲音悶悶的。
這樣的周衛極讓藍怡心更軟。“好,不換。”
周衛極鬆開了些,抱着她坐在炕上,“你原本生活的地方,就是你說的‘時空’,離咱們這裡有多遠?”
藍怡想起自己的父母、親人、朋友,鼻子發酸,“那是一個遙遠的,完全不同於這裡的時空。從咱們這裡坐馬車或乘船是永遠回不去的,或許是因爲兩個時空的時間、空間、磁場忽然處於一種神奇的交合中,我纔來了這裡,該怎麼回去只有神仙才曉得。”
周衛極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麼。只明白了她也不知道該怎樣換回去,他的心略安,可又想到萬一發生了。坐馬車或坐船都到不了的地方,他該怎樣去尋她回來?
“一一。你若感覺頭暈或夢見春桃要回來,一定要告訴我。我來守護着你。不行,咱們明日就去廟裡找主持求平安安魂符帶着。你已經答應嫁我,不許你換走,否則就算那個時空再遠,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回來!你若是敢忘了我,我就......就......”
這樣慌亂的周衛極藍怡第一次見到,這件事完全超出他能控制和理解的範圍,所以他慌了,不曉得該怎樣纔好。
藍怡沒想到坦誠身世後竟是這樣的,她掙脫開他的胳膊,跪起來抱住他的脖子,“傻瓜!我哪裡也不去,一直陪着你和孩子們。你看,這是我上次進城時買的,我感覺這珠子有安魂定魄的作用,所以一直戴着呢。”
藍怡把戴在脖子上的黃珠抹額取下來給他看,然後調皮地戴在額頭安慰他,“你看,咱們成親時我就這麼戴着,好看不?”
看她如花的笑顏,周衛極伸手摸摸她紅撲撲的小臉,仔細看着她的眼睛和額頭戴的紅珠串成的金牡丹抹額,慢慢俯身親上去,虔誠的,小心翼翼的親吻她的雙眸,許久之後又把整朵牡丹含在嘴裡好一會兒才張開嘴,專注地望着她,“我把自己的魂魄也放在這裡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把你帶回來。”
不能讓她走,她走了,自己又要變得孤單,她是自己的,是菩薩爲他送過來的。
藍怡感動得熱淚盈眶,得知她離奇的身世後,他沒有絲毫的嫌棄,只擔心自己走掉,這樣的周衛極讓她心痛。她鼓起勇氣,雙手捧住他扎扎的臉親了上去。
周衛極渾身一震,一動不動地任她親,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他,不再是自己一頭熱的抱住她,被她推開。
藍怡二十多年來,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她的脣貼着他的脣,感受他急促的呼吸和他身上的青草味,小心翼翼、羞怯認真地伸出丁香小舌,用舌尖細細描繪他的雙脣。
就在她要退卻時,周衛極猛得摟緊她,含着她的小舌用力吮吸,甜美的味道讓他瘋狂,他急需確定她是自己的。
許久之後,周衛極微擡頭,望着她變成粉紅色的小臉、耳朵和脖頸,“一一,告訴我,你真正的模樣。”
藍怡喘息着,壓住心中不斷翻騰的酸澀,“我與春桃長得八分相似,只比她高了半頭。”
現在對着鏡子,藍怡總覺得看到的是上中學時的自己。
周衛極笑了,認真摸着她的小臉,這就是她本來的樣子,或許她不只是移魂換體,與春桃乃是前世今生,這個模樣,就是他的小丫頭本來的模樣,“你現在多大?”
藍怡下意識回答道:“二十三,穿越來時二十二。”
已經這樣大了,周衛極緊張地問道:“可有成親?”
藍怡搖頭:“我們那邊的人二十二三歲還是讀書的年紀,通常要再大些才成親。我還要接着上學讀兩年書的,沒有成親的打算。”
“可有定親,或是……相好的?”他的胳膊又緊了些。
“沒有沒有,都沒有。以前現在加起來只你一個!”
周衛極笑了,聲音渾厚動聽,“一一,你只比我小兩歲,我一點也不老的。”
藍怡聽他如此在意年齡的問題,認真說道:“二哥,在我們那邊的男子,十八歲纔算成年,二十二歲才允許成親,你今年才二十五,一點也不老。”
“可是在這裡已經老了,比現在的你大十歲。”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是無法忽視和否認的,周衛極恨不得自己再小十歲,陪她長長久久。
“所以二哥要保重身體,比我多活十歲,這樣咱們才能生同衾,死同日。”藍怡說完,拉着他的胳膊讓他坐下,“把衣服脫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周衛極順從地脫下棉服,拉起裡衣,露出白布包裹着的胳膊。
果然,點點血跡滲透而出,藍怡替他疼,小心的解開白布替他重新上藥包紮。
周衛極一點不覺得痛,靠坐在炕邊,傻笑說道:“一一,我原本以爲你是深山老林裡的花精。所以你才曉得村裡人不認得的山裡的吃食,曉得牡丹籽可以榨油。有好幾次,我見你同牡丹花講話,見你討厭吃莊稼葉的蟲子,又不敢去捉;你喜歡讀的那首詩我去問過雷天澤,他說是祭祀山神時唱的《山鬼》……”
藍怡聽差點炸毛,你纔是花妖山鬼!你纔是樹林裡的黑熊獵豹!她手上的力氣大了許多,擡眼瞪着周衛極。
周衛極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安慰她:“好好,你不是,不是。”
藍怡踏雪而歸,這一夜她睡的十分安慰,心情是兩年來從未有過的放鬆,就連睡着了嘴角也含着笑意。
這一夜,周衛極無法入睡,他躺在炕上,開窗望着掛在梧桐枝椏間的如鉤新月,時露出笑意,時又凝起雙眉,心思百轉。
待月過樹梢天將曉,他牽出黑子,帶着它慢慢踱步出村,才上馬直奔縣城寺廟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