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一向不是個喜歡沒話找話的人, 尷尬就尷尬,反正也不是她一個人尷尬,尤其是今時今地今刻的心境, 再想到那個人, 讓她勢必要將尷尬進行到底, 倒好像在跟自己賭氣一般。
於是慢悠悠的吮了葡萄的汁液, 將皮兒放到一邊, 然後再拿一顆。
只一會,甜白瓷的小碟就攢了一堆葡萄皮。
春分就納悶了,夏至一向是個聰明伶俐的人, 絕不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貨,難道就沒發現這屋裡的人都不待見她嗎?若是對她的所作所爲毫無芥蒂, 爲何這邊的人從不去看望她, 從不同她講一句話, 見了她出門都要低頭裝作不認識?而她自己今日也是第一次“回門”,還不明白個究竟嗎?爲什麼要守在這假裝若無其事?是爲了給人添堵?還是……
對了, 聽霜降帶回來的消息,好像自打夏至過去,金玦焱就沒碰過她,連個好臉色都沒有,前段日子也不知道因爲什麼, 還被從書房裡攆出來了。
也就是說, 夏至失寵了。
一個沒有寵愛的姨娘, 算得了什麼?
春分幾乎要狂笑。
夏至啊夏至, 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吧, 這就是人心不足爭強好勝的下場!
你今天來到這,是爲了見四爺?
你是不是也聽說, 四爺跟姑娘感情見好,所以你這個聲稱要犧牲自己爲主子謀幸福實際是給自己求富貴的心思落空了吧?
告訴你,你將來的下場會更慘!
春分得意非凡,心裡有種報復的快感,不僅是因爲自己的地位由於夏至的角色轉換而變得穩固,亦是替阮玉揚眉吐氣了一回。於是那得意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到臉上,下巴也揚了起來,往外張望的目光也迫切了許多。
姑爺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
夏至依舊是不動聲色,動作慢慢悠悠,可是成果顯著,桃子核葡萄皮的攏了座小山。
春分皺了皺眉:“我說夏至姨娘,這外藩進獻的水果,丞相大人自己捨不得吃,都給我們奶奶送了來。奶奶心善,又給老爺太太還有各院都分了些,輪到自己,就剩這麼點了。你也不說悠着點,難道送去烈焰居的果子沒有夏至姨娘的份?”
春分是擺明了要刺她一刺的。
夏至也不惱,擺好了剛出口的一個桃核,拿繡菱花的帕子擦手指,視線卻落在阮玉的嫩黃緞面翹頭鞋上。
春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感到夏至對那鞋子使勁的盯了盯,眼底閃過一抹妒色。
然後便斂了目光,面色有些不好意思道:“實是奶奶這裡的果子太可口了。”
嘆氣:“其實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坐在這,就想起當初,便覺得更好吃了些。”
想什麼當初,是要給姑娘找不自在嗎?
春分的眉毛豎了起來。
夏至又嘆:“最近我一直懷念過去的日子,雖然身爲奴婢,可是跟奶奶在一起,跟姐妹們在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不像那邊,只璧兒一個丫頭,又跟我……”
露出爲難的樣子:“所以總歸是寂寞。四爺又不常見……”
靦腆的笑了笑:“不過任是什麼都沒有短了我的。這衣裳裙子都是這回新置的,顏色豔得很,可是四爺說,他喜歡新鮮的。還有首飾,這還是最簡單的,別的怕戴出來叫人家挑理,說我逾越,惹太太生氣。可是又不能不戴,否則豈非給四爺丟面子?我就跟四爺說,能不能弄點不大打眼的,於是四爺就給我帶了這個……”
彷彿無意的捋了捋耳邊髮絲,於是春分一眼就看到戴在她耳上的珍珠墜子。
也難怪,那珍珠本就小,又是拿銀線穿着,正常戴着都不顯眼,更何況夏至將銀線拽到底,只讓珍珠在耳垂上嵌着?
春分立即睇向阮玉。
阮玉當然看到了,長睫飛快的顫了顫,垂下。
春分有一拳將夏至打飛的衝動。
“那本是我們奶奶……”
春分本是想說,那是阮玉不要了的破玩意才輪到了她,豈料阮玉已經慢慢的開了口:“四爺的眼光總是不錯的……”
不錯個屁!
春分幾乎要怒吼了。
別看阮玉平平淡淡,但瞧春分的怒目圓睜就知主子有多生氣了,夏至只覺心情大好。
目的已然達到,多留無益。再閒話幾句,夏至就告辭了。
“穗紅,讓後院的丫頭把井裡的果子都提上來,咱們今兒就把它吃了,誰也不給誰留!”春分發話。
阮玉就知這果子才上了一半,另一半依舊在井裡湃着,是給金玦焱留的,眼下見出了這事,自是要將果子消滅了出氣。
春分又叉了腰,向着門口啐了一口:“什麼玩意!”
也不知是在罵誰。不過春分能想到一旦出了這種事應該把責任歸咎於男人,阮玉很滿意。
丟了手上的葡萄皮,準備起身。
春分立即過來扶她,嘴裡嘮叨個不停:“什麼破爛玩意,咱還不稀罕呢。個頭又小,品相又不好,跟魚眼珠子似的,也好意思拿出來糊弄人?我們姑娘,用的都是東珠南珠夜明珠,那種小米粒似的東西,只配給賤人頂在腦門炫耀……”
“春分,”阮玉停住腳步,認真看她:“四爺並沒有說那東西是送我的……”
春分一怔,轉而更怒:“那爲什麼要給姑娘看?是拿姑娘玩笑麼?”
阮玉笑了笑,望向窗外:“他也只是問我,好不好看……”
屋子一下子便安靜下來。
——————————
金玦焱回來的時候,晚飯的時間已經過了。
他換了身湖色的杭綢道袍,大步流星的進了主屋。
氣氛有些古怪,白日裡見他還畢恭畢敬的丫頭們此刻對他愛理不理的,就是屈膝也顯得敷衍。
這是怎麼了?
四下打量,丁嬤嬤也不在啊……
步子便不由放輕放緩,簡直是躡手躡腳的進了裡屋。
阮玉正側臥在牀上,背對門口躺着。
他不禁露出笑意,走到牀邊。
“誒,剛吃完就睡了,不怕積了食?”
阮玉一動不動。
他便彎了腰,在她耳邊呵氣:“我回來了……”
阮玉還是不動。
他看着她的耳朵,只覺那小小薄薄又圓潤白皙的樣子真是可愛,藕片一般,只是……她爲什麼沒有戴他送的耳墜?不好意思?不喜歡?還是……
抖了抖袍擺,坐在離牀最近的太師椅上,清清嗓子:“爹回來了,爲的是金礦的事。以前我們都是打晉蓼那邊進貨,他們提供的礦石純,煉出的金子成色好。只是自從前年,就說礦採得差不多了,有時挖上一整天也未必能得一塊礦石。爹這兩年一直在踅摸好礦,可是難啊。給金碧輝煌供貨的都覃倒是不錯,只是已經被佟家包了,咱們插不上手,再說行裡也沒這規矩。爹說實在不行,只能用沙金了。只是咱們這邊沒有那樣的條件,要從很遠的地方運貨,且不說成本,就這路上便有不少風險……”
說到這,一直不關心家裡生意的金玦焱也難免沉默。
其實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要跟阮玉講這些,只是打賬房裡出來,心情就一直鬱郁,就想跟她說道說道。
“那邊已經跟爹說了,礦山頂多支撐到年底,要咱們快點想辦法。他們也在找礦,只是一直沒遇到可心的。他們也不願意失去咱們這個大主顧,畢竟有‘皇商’跟着呢……”他笑了笑。
自始至終,阮玉不發一言。
金玦焱心裡沒底,又湊到她耳邊:“怎麼了?病了?”
阮玉忽的坐起,倒把他嚇了一跳。
呆怔片刻,笑:“我還沒吃飯呢。”
阮玉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跟你很熟嗎?
金玦焱就覺得不對勁。怎麼他走了這半日,大家就好像變了個人?比他跟阮玉冷戰時還彆扭,就像對他憋着股氣似的,他倒是怎麼了?
阮玉衝外面喊:“四爺餓了。”
春分領着人進來,個個冷着臉,把那碗筷往桌子上擺。
也不知是桌子太硬還是怎麼着,聲音咣咣的。
要是從前,金玦焱早就發火了,可是今天他心裡犯了尋思,就想知道阮玉這邊在鬧騰什麼。
春分佈好菜,屈了屈膝:“四爺回來晚了,奶奶又喚得急,來不及做新的,四爺就將就一下。若是覺得不好,就回烈焰居吃去,想必暖酒熱菜的正等着呢,可不要叫人空歡喜一場。”
說着,皮笑肉不笑的彎了彎脣角。
金玦焱只覺這話大有文章,但一時無從作想,只拾了筷子,埋頭開吃。
阮玉要出去,被他叫住。
主僕幾人皆臉色不善的看他。
他嚥下梗在喉間的飯菜,笑:“我跟四奶奶還有話說。”
又睇向春分等人:“你們都出去。”
春分瞧了瞧阮玉,但見她點了頭,便帶了人不忿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