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看……
她的左爪, 她的身子,她的滿身的毛髮……
扭了頭……
一根東西從眼前劃過,她左左右右轉了好幾回頭纔看清, 那竟然是她的……尾巴!
天啊!
她爆出一聲慘嚎。
“叫什麼叫?小心把你燉湯!”金玦焱怒吼, 轉眼就換了副笑臉面對“阮玉”:“阮玉, 今天是我們……”
豈料“阮玉”看都沒看他一眼, 直接擦過他身邊奔了出去。
他一怔, 急忙轉身追出:“阮玉……”
阮玉……不,或許現在應該叫如花了。
如花一怔,狂叫兩聲, 也跟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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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直接奔去了怡然院。
這個時辰,季桐當是在教習。
如今學琴的只剩下金玦琳、金寶嬌跟金寶嬋了, 屋子一下子顯得空曠許多。
不過二房的姐妹僅是湊個數, 不至使未婚夫妻相處尷尬罷了。
但是按理, 既然已經定了親,又下了聘, 雙方理應避嫌,可是金玦琳只要一日見不到季桐就惶恐,就發病,金家怕人還沒出門子就撂在家裡,於是央了季桐來, 自是又往高風亮節動員。季桐也當真是君子, 只言心正自清, 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縟節?
於是留在怡然院的時間倒多起來, 阮玉衝進去的時候, 季桐正在教金玦琳彈《鳳求凰》。
阮玉誰也不看,直接奔向他, 拉了人就跑。
“季先生……”
金玦琳吃了一驚,伸手要去抓季桐,怎奈一個不穩,打炕上掉下來。
季桐聽到動靜,回頭去看,眼角一跳,就要回去。
可是阮玉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是把他拽走了。
她一向身子嬌弱,然而今天跑了那麼久都不累,而且滿身滿心都是喜悅,每跑一步,都要溢出來。
她拉着季桐,跑到馥芳園。
這個時節,枝幹光禿禿的,但是她彷彿看到梅花綻放,滿樹滿枝的紅梅,就像最美最豔的新房。
“季桐……”她輕呼一聲,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裡。
季桐身子一震,彷彿有一股暖流從腳底直涌向心間。垂在兩側的胳膊動了動,竟有將懷中人抱住的衝動。
而她似乎不滿他的遲鈍,伸手環住了他的腰,用力的緊了緊,低喃道:“季桐……”
好像有柳葉撥動平靜的水面,一層層的盪開漣漪。
季桐的手臂擡起,緩緩的,略有遲疑的,但終於擁住了她,臉擦着她的鬢角,聲音發顫:“玉兒……”
梅林外,立着一個穿銀藍團花盤領窄袖袍的修長身影。
此刻,一向挺拔的背有些僵硬,目光也有些發直,他透過重重枝幹,不可置信的望着那一對相擁的男女,身子幾不可查的晃了晃。他不由自主的伸了手,抓住粗糙的樹枝,彷彿感覺不到痛般死死攥住,一絲殷虹自指縫滲出,慢慢流下,沒入緊貼的袖口。
在他的腳邊,站着一隻黑色的捲毛狗,似乎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微微張開了嘴,露出幾顆尖尖的牙。
“季桐,我們走吧,離開這。原先我以爲……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你的心意,我的心意你也明明白白。我們離開這,遠走高飛,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季桐從初時的激動清醒過來,又經了涼風一吹,漸漸冷靜:“離開?”
阮玉沒有注意到緊箍自己的雙臂正在緩緩鬆開,兀自急切:“是,離開!你不要娶她,我不讓你娶她!我們走,離開這,我們……”
“玉兒……阮玉……金四奶奶!”
阮玉一怔:“你叫我什麼?”
“金四奶奶!”季桐重複。
阮玉後退一步,他的手便情不自禁的從她身上滑落。
“你叫我……”她歪着頭,似乎努力要看清他的表情。
季桐深吸一口氣:“金四奶奶……”
眼見得她長睫一顫,心亦跟着一痛,然而不得不轉了身:“你回去吧!”
阮玉繞到他跟前,攔住他:“你說什麼?”
季桐閉了閉眼,長嘆一聲:“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可是我,我沒有跟他……”阮玉說不出“圓房”二字,急得漲紅了臉:“你也沒有娶她……”
“可是小定已經過了,如今大家都知道我要娶金家六姑娘……”
“那有什麼?只要她沒過門,一切都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就在下個月,下個月……”
“季桐,”阮玉急了,抓住他的衣襟:“只要我們走了,這一切就都不算數了!”
“我們爲什麼要走?”
“你……”阮玉覺得季桐好像有些糊塗,急忙盯住他的眼睛,眸子跟着一閃一閃:“難道你不喜歡我?那天你在園子裡說的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難道你都忘了嗎?”
“我……”季桐露出迷茫表情:“我說了什麼?”
“你說……”阮玉咬咬脣:“你說你喜歡我,第一次見到就喜歡。你喜歡跟我在一起,不想分開。可是我爹不會答應我嫁給你,所以……”
“是了,”季桐的眼波漸漸清晰起來:“你是阮洵的女兒,你是……”
“是的,可這是無法改變的。但我們可以離開,只要離開,我們就可以做新的自己,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他們怎麼辦?”
“他們?誰?”
“你父親,金家,金四爺……”笑:“還有六姑娘……”
“你喜歡她?”目光立即變得犀利。
季桐想了想,搖頭:“不,但我必須娶她!”
“爲什麼?”阮玉嘶叫。
“一切已經定下來了,大家都知道……”
“那有什麼?我們可以讓這一切停止、消失,只要我們……”
“你想的太少了……”
“沒有!”阮玉堅定搖頭:“自打我決定跟你在一起,我就開始打算,我發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多。你是怕無法過好日子嗎?我的嫁妝,我可以全部帶走,足夠我們三輩子花銷了。還有,你喜歡彈琴,我可以請最好的工匠爲你做天下最好的琴。我們在一起,朝看日出,暮看日落。高興了,就一起出去遊玩,去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若是不高興,就……”
“夠了!”
季桐突然斷喝,嚇了阮玉一跳。
“季桐,你怎麼了?”
季桐搖頭,閉目,鎖眉,拔步就走。
“季桐……”阮玉攔住他:“我有什麼說得不對嗎?我還有什麼沒想到?你告訴我,我去改……”
“金四奶奶,”季桐嘆了口氣,深深的看住她:“你想得實在太周到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我該做什麼?”
阮玉一怔,笑:“自是做你喜歡做的事,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季桐搖搖頭,苦笑:“你根本就不懂……”
“我怎麼就不懂了?我不懂什麼?你告訴我!對了,還有吳娘子,待我們安頓下來,就把她接過來。我會跟你一樣的孝敬她……”
她看着他,急需他的肯定。
季桐亦看着她,看着那張精緻柔美的臉,看着她臉上的急切與淚痕,曾有的感覺,一會清晰,一會模糊,蕩在冷涼的風中,彷彿漸行漸遠。
“我們怎麼離開?”他笑:“你以爲離開就結束了嗎?不,我們的名字,我們的聲譽,但凡與我們有關的一切都會留下,而且會留上許久許久,可能直到我們死了,我們的兒輩、孫輩還會對我們的曾經津津樂道,我們會一直活在別人的心中!”
“那有什麼?”
“那有什麼?”看着她,搖頭:“金四奶奶,你太天真了!每個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他與這世上的人、事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個人,他之所以是這樣的人,是因爲有別人的認同與否定,讚賞或批判,如果拋開這些,他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阮玉有點聽明白了:“你是捨不得你現在的名聲嗎?”
如花在一旁想,是的,他是個珍惜名譽的人,否則他當初會不顧一切的向阮洵求娶你,可是他放棄了,如今你要他拋下響亮的名頭反換取一個不堪的名聲跟你走,這怎麼可能?
同樣是名聲,阮洵放棄了名聲成全了衆多人,而他,只願成全他自己。而且,你對他太好了,好得讓他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失去了應有的存在感,這對一個清高自傲才華橫溢自詡風流的男人是一種多麼大的嘲弄?
阮玉,若你今日沒有跟他表白,他還會對你存一絲絲遺憾,一絲絲歉疚,一絲絲的留戀與愛慕,可是現在……
阮玉,你是走了多麼糟糕的一步棋?
“可是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啊,你這麼優秀,還怕沒有人崇拜你嗎?”
“你……”季桐幾乎要被她氣笑了,他想說點什麼,終是搖搖頭,只鄭重做了一揖:“在下告辭,金四奶奶保重。”
“站住!”阮玉怒喝,幾步趕到他面前:“你以爲你現在還走得了嗎?”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阮玉冷笑,臉上滿是絕望與悲憤:“你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今日我拉你出來,你以爲,現在還無人得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