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別過臉。
“其實若是他真的參加科舉……”阮洵不知爲何停了停:“金家老爺不讓他去,他孝順,就不去,然後就鼓搗他那些個寶貝,越鼓搗越癡迷,這性子,簡直就是……”
又頓了頓,嘆氣,彷彿自言自語:“不過也好,省得招災惹禍。”
阮玉倒不明白了,玩物喪志,無所事事,倒值得推崇了?
不過也是,幹大事犯大錯,幹小事犯小錯,不幹事當然不犯錯了。
“他這個人呢,若說有缺點,就是脾氣暴躁,可是你發現沒有,他不是總髮火的,他一旦發火,一準是因爲失了面子。這小子,就是愛面子,就像……”
第三次停頓了,這次停頓的時間比較長,已經足夠引起阮玉的好奇。
“若不是因爲面子,也不能……”這句就像是自言自語了。
阮玉覺得,阮洵真是醉了,他好像在說一個機密,一個誰也無法知道,也不能知道的機密。
“所以,他就是喜歡你,也不會說的,哪怕是爲你好,他也會大吼大叫……”
有嗎?
阮玉努力回憶,忽然想起今天她差點撲出車外,他攔住她,怒吼:“你幹什麼?不要命了?”
他這是在……關心她?
阮洵知不知道倆人的初次見面他就大罵她是“蕩|婦”,那也是關心?
阮洵一定是醉了!
不,他沒醉,他在努力的催眠她,要她跟金玦焱好好過日子。
可是她不想跟他過日子。
她過不了!
“這小子,就是個愛面子的人!你說他愛面子,別人能怎麼辦?也不是要你遷就他,你只要好好跟他說,讓他明白你的好意,他是會記情的。若是你能讓他……爹敢保證,他一定會對你掏心掏肺的好,你這一輩子,就真的有福了!”
阮洵……該不是金玦焱的爹吧?
怎麼處處替他說話?
阮玉覺得今天回來搬救兵倒被救兵打一耙非常不合算。
她還想着,實在不行就和離吧,可是這個樣子,怎麼和離?
她在桌下絞帕子,忍了半天,方小聲道:“我想在家裡住幾天!”
然後偷瞧阮洵的臉色。
阮洵往嘴裡送酒的動作一滯:“問過季明沒有?”
阮玉幾乎要怒吼,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幹什麼要問他?
當然,每當她想跟阮洵發火,就會想到自己這具身體的不合法性,於是立即沒了底氣。
好吧,我問!
不過他一定巴不得我住這別回去呢。
現代社會夫妻分居兩年就算離婚,也不知道在這個時空怎麼算,反正她就算不出夫不和離不被休也不想再看他一眼,更何況自後園“邂逅”後她總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於是她沒有回答阮洵的話,而是挽住父親的手臂,將臉貼在他的肩頭:“玉兒想在這陪着爹……”
此話也並非作假,她不知是因爲自己的前世很少受到家人的關愛於是倍加渴望親情還是阮洵對女兒的疼愛讓她生出了貪戀,她真的很喜歡跟這個父親在一起,彷彿只要偎在他身邊,便好像躲進了避風港,再也不用煩惱任何風雨。
阮洵便擡了手,輕撫她的頭,又嘆了口氣,透着無限孤涼。
阮玉心裡不好受,躊躇半晌,方小聲問了句一直存在心中的疑問:“爹,娘去得早,爹又只得女兒一個,爲什麼不找個上門女婿,一起孝敬爹呢?”
初時,她還以爲阮洵是怕女兒受委屈,只等女兒嫁人再娶新人。可是聽了如花的話,再看阮洵現在的樣子,她覺得自己想錯了。
只是金家人口衆多,關係複雜,金玦焱又遊手好閒,性情乖戾,絕非良配,阮洵怎麼想着爲女兒選了這麼一戶人家?
阮洵沉默許久,久得她幾乎以爲他已經睡着了,他方緩緩開口,語音沙啞:“你跟秦氏……怎樣?”
秦道韞?
好像從蘭若院回來後她就再沒機會跟秦道韞單獨接觸,偶爾見了,不過是相視一笑,彼此行禮。不親近,倒也沒再聽她說那些含沙射影冷嘲熱諷的話,阮洵是在擔心她會爲難自己嗎?
她想了想,忽然道:“我覺得爹做得沒錯!”
阮洵氣息一滯:“你說什麼?”
“我覺得爹做得沒錯!”阮玉重複,坐起身子,目光堅定,神色肅然:“有人嘲笑爹,說爹是二臣,可是如果沒有爹,他們可會活到今天?京城可會有今天的平安富庶?”
阮洵嘴脣發顫,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玉兒……”
“當年,啓帝率兵三十萬逼宮,城內只有五千人,城外東西大營倒是各有五萬,可不是被人控制,就是倒戈,借不上半分力。啓帝言,再不開城門就要屠城。其實他完全可以破門而入,卻要討個好名聲,不想有人說他謀朝篡位,所以聖宗投降就是他最期待的結果。然而聖宗不降,啓帝也沒有耐心,更不能眼看着煮熟的鴨子飛了,他是要令行禁止的,否則將來還有誰會聽他的號令,而建立一個新國,首先要靠的就是法治。所以屠城,就在旦夕之間。是爹……”
阮玉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是爹打開了城門,保住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他們只知道抱怨,只知道高談闊論什麼忠誠,卻不知,若是沒有爹,他們哪來的今天?哪有機會嚼別人的舌頭根子?他們若是有那份膽略,爲什麼不去保護京城?他們如果有那份忠心,爲什麼不自殺殉國?是的,聖宗是殉國了,秦淮也被殺了,還死了一些忠臣儒士,可是相比於全城百姓的性命……爹,你救了更多的人!你不做愚昧之舉,敢於變通,若論忠心,你纔是忠,你不是隻忠誠於一個人,一個朝廷,你是忠誠於天下,忠誠於每一個有生命的人!”
“玉兒……”
阮洵下巴抖動,只覺有一股熱流直衝眼底。
一向以他爲恥的女兒今天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一向最不堪他所爲的女兒竟是最瞭解他的人,揹負了這麼多年的沉重,此刻,似乎可以輕鬆一下了……
他急忙拿起酒壺,卻是抖得酒不成溜。
有人接過了壺,然而不是阮玉。
金玦焱執着壺,穩穩爲他倒了一盅酒,又爲自己滿上一盅:“岳父大人犧牲了個人的名譽,卻換來了十萬人的安康。這一杯,小婿敬你!”
阮洵拈了酒盅,酒水卻潑灑出來。
他握住發抖的手,將酒送到脣邊,一飲而盡。
阮玉有些複雜的看着金玦焱……他沒去休息?不,他沒醉?那麼他是一直沒有離去還是剛好路過?那麼她剛纔所言……他聽了多少?
金玦焱睇向她,眸子是從未有過的晶亮,散發着她看着炫目亦看不清楚的光彩。
她忽然有些心慌。
她忙低了頭,卻聽阮洵閒閒問起,語氣雖好像恢復了平靜,但還帶着激動的餘韻:“玉兒,你不是有話要同季明講嗎?”
有話?
什麼話?
她怔了怔,方醒過神,清清嗓子,擡起頭,正視金玦焱的灼亮,心頭又是一虛:“嗯,是……我想在家住兩天,陪陪爹……”
前面是通告,後面是理由,有了理由,想來金玦焱也不會反對。
阮洵也是的,若是他肯開口,金玦焱壓根就不敢說個“不”。
金玦焱看着阮玉,看得她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或者準備去做什麼不光彩的事。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熄滅,阮玉開始得意,卻聽他語氣輕輕,聲音是異常的平穩且從容,再現了在皮草鋪子時的深沉與磁性:“其實我是應該陪你在這住幾日的……”
嗯?
阮玉目露驚恐……你還要陰魂不散?
“可是這不合規矩……”
阮玉鬆了口氣,不過她很快失望了,因爲金玦焱說的是她大正月的留在孃家不合規矩。
“我知道你惦記岳父,不過咱們可以經常回來看看,而且要不了十天,便是子婿日,到時……”
阮洵哈哈大笑,拍着金玦焱的肩膀:“好女婿!來,陪岳父再喝一杯!”
倆人又進入到混亂狀態。
阮玉陷入苦悶。
這一頓酒就喝到了日薄西山。
臨了,阮洵將金玦焱叫進書房,也不知道翁婿二人嘀咕了些什麼,出門時,金玦焱拜別的神色又鄭重了些。
阮玉還以爲他是被阮洵教訓了,等着看他蔫頭耷腦,可是待見他直起了腰,簡直就是意氣風發,也不知被阮洵灌了什麼藥。
阮玉心情矛盾的跟着金玦焱往大門走去,想要再努力努力,爭取留下,可是那倆人不停的高談闊論,也不知有什麼好聊的。
上車前,阮洵再次拉住金玦焱的手:“我這個閨女,自小嬌養慣了,有些任性,你多擔待着點……”
金玦焱點頭。
“玉兒要是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比她大,又是男人,要讓着些……”
金玦焱點頭。
“玉兒這兩年的脾氣有些急,我也捨不得說她,不過這女人,當了娘了就穩妥多了……”
金玦焱連連點頭。
阮玉急了,這混蛋是不是入戲太深了些?
眼看得太陽就要落山,阮洵便催他們上路。
阮玉還不死心,想留下,怎奈二人壓根就沒給她發言的機會。
馬鞭一甩,車子徐徐開動,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立在門口的阮洵越變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