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杜雪懷果然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沉吟半晌後,他才終於幽幽開了口:“其實那天,一開始一路都很順利,我很輕鬆就拿到了《聖經》,甚至還趁機收起了你忘在桌上的《動物莊園》稿子。後來走到甲板上,忽然聽到了下層甲板傳來的呼救聲。我這輩子都沒聽到過這麼淒厲的呼救聲。
下去一看,才發現竟然是有人趁亂釘死了下層甲板一個滿載着偷渡者的艙門。裡面有兩百多人,我不能見死不救!當時下層甲板已經嚴重進水,救人如救火,我把雪球綁在了胸口,就開始死命砸門。”
杜雪懷說話的時候神色凝重,語調低沉,彷彿又回到了當初那險象環生的現場,“貨艙的艙門是鐵製的,上面的鐵鎖結實程度也遠超我的想象。我試遍了現場所有能找到的工具,也無法撼動分毫。沒辦法,我只能到上層甲板去尋找趁手的工具。裡面的人大概以爲我準備拋棄他們了,那絕望的呼救聲到現在還時常響徹在我耳畔。
回到上層甲板後,我剛好碰到了你派來找我的阿貴和水生,於是,拉了他們兩個做幫手。我們順利在船長室附近的小倉庫裡面找到了趁手的工具,重新回到下層甲板的時候積水已經快要齊腰了。裡面淒厲的尖叫聲哭喊聲簡直讓人彷彿置身地獄。我跟阿貴他們拼命砸門,總算在積水快要齊胸的時候砸開了一道縫。剛好那時候阿虎和大力循着聲音找了過來,我們合力一起打開了艙門。
裡面的人實在太多了,密密麻麻擠成一團,我跟阿貴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他們一個不差地帶到上層甲板,那個時候輪船已經嚴重傾斜,我這纔想到你一定在爲我們擔心,可是,我又不可能丟下眼前的這幫人不管……
當時船上所有人都已經撤離,剩下的救生船根本就裝不下這麼多人,爲了自救,我們去餐廳用繩子把所有能夠漂浮起來的木製傢俱全部連接在了一起。那天晚上的風浪很大,雖然我們拼命聚在一起,但還是有不少人被海浪捲走了,就連阿貴和水生也爲了救回從我懷裡滑出去的雪球……”
杜雪懷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半天才終於再度開口:“我們順着洋流漫無目的地漂了一天一夜,後來被一羣出海捕蝦的華人蝦寮漁民救了回去。他們的木製舢板實在太小,裝不了我們那麼多人,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纔將我們所有人送上岸。兩百多人的隊伍,成功被救上岸的不過區區百人。
因爲偷渡的華工身份敏感,漁民們嚴格保守了我們獲救的秘密。蝦寮風景優美,漁獲豐富,原本是個不錯的落腳點,可惜,因爲當局的各種種族歧視條款,就連蝦寮原本的居民都快過不下去了,又怎麼可能收留我們?沒辦法,短暫的恢復休整之後,我們只能告別了我們的救命恩人,自謀出路。
我們以爲我們的厄運已經結束了,沒想到這卻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就在我們離開蝦寮之後沒多久,一夥全副武裝的白人趕上了我們。原來,他們是伯恩輪船公司派來的人,害怕走漏消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爲了躲避追殺,我們一路彷彿喪家之犬般往東部逃竄。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在身上藏了不少黃金,又會說英語,不然,人數再多也早已被對方一網打盡了。
逃到東部之後,我根據《聖經》上的地址找到了莫雷迪家族,莫雷迪家族的人錯把我當成了他們家族的後裔,慷慨地爲我們提供了庇護。”
杜雪懷說到這裡,臉色才終於稍稍好看了些。
陸秀望着他那張明顯帶着混血兒元素的臉,哭笑不得地皺了皺眉,真沒想到,他竟然到現在還沒意識到按照表觀遺傳學,黛西媽咪是他親生母親的概率明顯比杜媽媽更高。
莫雷迪家族來自意大利西西里島,意大利人是美國移民中少有的能夠跟中國人和諧相處的族羣,他們跟中國人一樣,視家庭爲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對於異族通婚也不像其它白人那麼牴觸,甚至被不少白人至上主義者視爲破壞種族純潔的不穩定因素,能夠接受混血的後裔其實並不奇怪,保護兄弟姐妹的孩子在他們看來更是理所當然。後世聞名世界的黑手黨就是在這樣無條件的家族主義下才能持續發展壯大。
不得不承認,杜雪懷的運氣相當不錯。如果他的黛西媽咪不是意大利人,而是其他白人至上主義族羣的後裔,他頂着一張明顯的混血兒面孔找上門去,會是什麼樣的結果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杜雪懷顯然沒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幸運,長嘆了一口氣,失神地盯着對面的牆壁:“我從船上救下了兩百多人,但跟着我進入莫雷迪家族的,卻只有區區五十人。那消失的一百多人就像是海上的泡沫一般消散在了空氣之中。因爲他們本不應該出現在美國的土地上,所以,甚至都不會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就算找到了他們的屍體,也不可能給任何人定罪。”
“所以,你決定替他們報仇?”雖然杜雪懷的聲音很平靜,但陸秀依然感受到了他平靜的語氣之下壓抑着的熊熊怒火。
“對!”杜雪懷咬牙切齒地點了點頭,“雖然明知是以卵擊石,雖然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成功,但這件事情如果我現在不做,一輩子都會不得安寧。所以,原諒我,沒有在脫困的第一時間跑去找你和毛團。”
望着杜雪懷那雙滿懷歉意的眼睛,陸秀猛撲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力的擁抱。她原本以爲,他是故意避而不見,聽了他剛剛的敘述才明白,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疲於奔命,的確並沒有多少跟她聯繫的機會。
她死死摟着他,將臉貼在他那比記憶中單薄了不少的身體上,忽然感覺鼻子陣陣發酸。這段時間,他到底吃了多少苦?
“怎麼了?”杜雪懷敏銳地感受到了她的異樣。
“你瘦了……”
“沒事,很快就會胖起來的。”杜雪懷很滿意她此刻的反應,臉上的笑容瞬間燦爛到了極點,“親愛的,肚子裡的那個多大了?”
話題突然被扯到肚子裡的孩子身上,陸秀頓時臉一紅:“已經兩個多月了。”
“能給我看看嗎?”
望着杜雪懷那滿懷期待的表情,陸秀哭笑不得:“怎麼看?”這個時代又沒有b超,隔着肚子根本就什麼都看不到。兩個多月,她的肚子從表面上看來,依舊平坦如初,根本看不出半點異樣。
看到面前的蠢爸爸那雙目光灼灼的眼睛,她只能硬着頭皮撩起了衣服,表情羞恥地露出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平的……”杜雪懷一臉失望。那表情彷彿原本想到動物園看獅子的孩子只在籠子裡看到了兔子。
陸秀氣結,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才兩個多月,當然是平的!”
如果不是因爲這段時間一直在爲他牽腸掛肚,她也不會瘦到連小肚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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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或者女兒真的在裡面嗎?”杜雪懷伸手想摸,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手有些涼,搓了半天的手才戰戰兢兢地摸了過來。
“你什麼時候膽子這麼小了?”看着他那副迥異於往常的窩囊模樣,陸秀又氣又急,乾脆一把扯過他的手,貼在了肚子上。他的手溫暖而粗糙,貼在肚子上彷彿蓋了一張厚厚的毯子,手心的熱力一直蔓延到皮膚的深處,暖暖的彷彿一隻小手爐。
雖然根本不可能感覺到什麼,但杜雪懷依然一臉陶醉地將手貼在陸秀的肚子上感受了半天。直到陸秀被摸得不耐煩了,才悻悻收回了手。
因爲太過興奮,兩人睡意全無。反正閒着也是閒着,陸秀抱上毛團,強行命令杜雪懷帶她去見雪球。
杜雪懷沒有說謊,雪球在鎮上那家破破爛爛的旅館裡面睡得正香,照顧他的除了兩個保鏢,竟然還有一個白人保姆。陸秀進去的時候小傢伙剛好旁若無人地翻了個身,小小的身體扭出一個撩人的s型,那熱情奔放的模樣,顯然被保護得很好,看樣子並沒有因爲這段時間遭遇的磨難留下任何心理陰影。
“你把他照顧得很好。”陸秀伸手握緊了杜雪懷的手,瞬間又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他自己瘦了不止一圈,但牀上的小傢伙卻非但沒有掉肉,那張粉嘟嘟的小臉反而還更圓了幾分,讓人一見就忍不住想捏一把。她可以想像得到,在之前他所描述的狀況下,要把一個嬰兒照顧得這麼好,是一件多少不容易的事情。
杜雪懷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情,淡淡一笑:“美國的牛奶很便宜。”
陸秀在他的嘴脣上重重印下一吻,然後將懷中已經昏昏欲睡的毛團放到了雪球的身旁。毛團果然一眼就認出了旁邊的嬰兒是誰,立刻興奮地咿咿呀呀了起來,睡夢中的雪球猛然被驚醒,看清眼前的人是誰後,竟一個翻身坐起,二話不說,便一把奪過了毛團懷裡的玩具熊。
玩具熊被奪,原本還沉浸在跟哥哥團聚的興奮中的毛團頓時哇哇大哭了起來。目睹此情此景,陸秀簡直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說好的兄妹重逢的美好畫面呢?一個罩面就把好不容易重逢的妹妹弄哭,這算什麼?
想起自己跟杜雪懷重逢的畫面,陸秀瞬間便釋然了,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雪球抱着玩具熊旁若無人地揉捏了半天,才終於意識到把毛團晾在一邊似乎有些不太妥當,連忙扔下玩具熊,一把抱住了哭得正歡的毛團。
望着兩個孩子抱成一團的美好畫面,陸秀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符合正常的故事發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