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魂領着紅線來到洗霞池邊。
穿過紫霞透入大荒境的陽光正變得虛弱,此時正是由白日轉入夜晚的黃昏時刻。
紅線道:“師父,你爲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
風魂看着她,道:“只是最近事多,一直沒有時間問一問你的功課,想知道你最近修行如何,有沒遇到什麼難題?”
紅線退後一步,掩住自己的嘴兒。
“喂,”風魂汗了一下,“你這是什麼反應?”
紅線道:“師父你還不是想找機會親人家的嘴?”
風魂攤手,道:“你把師父也想得太壞了吧?其實不用白玉輪我也知道,你可是已在體內凝聚出了元嬰?”
紅線睜大眼睛,道:“師父啊,你果然不愧是師父。”
風魂:“……”
紅線啊,你果然不愧是紅線。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風魂道:“紅線,你是我的大徒弟,在我身邊的時間也最久,我卻先讓靈凝開始收徒。還有這些日子,你立下的功勞明明不比別人差,封將時我卻把你漏了下來,你可有什麼想法?”
“有,”紅線撇嘴,“師父你不厚道。”
好直接……
紅線又道:“不過我也知道,師父你定然有你自己的想法。更何況我看得出,師父你並不只是不想讓我當做什麼神將,便是師父你自己,對太真王這個頭銜其實也沒有多大興趣。徒兒知道,總有一天師父是會離開這裡的,到那時,徒兒只想陪在師父身邊,去哪裡都好。”
風魂心中一暖。
紅線終究是在他身邊日子最長的一個,連在涯垠冰湖裡的那三百多年裡,也一直沒有跟他分開過,雖然看似粗心,其實卻遠比其他人都要更瞭解他。他輕嘆一聲,拉着紅線一同坐在池邊的草地上,看着淡紫色的池面,道:“有時想想,要是還能回到三百多年前剛剛離開大荒山時的那些日子,該有多好?那時我纔剛剛收你爲徒,也沒有什麼人生目標,只想着到處亂逛,日子簡單,卻有意思得多,不像現在,雖然忙忙碌碌,卻實在是有點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得到的是什麼。”
紅線將雙膝並在胸口,用手攏住,側着臉看向風魂,道:“師父,你這幾天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大約是有些心灰意冷吧,”風魂道,“剛剛擊退了伊奘諾尊,感覺什麼事都在往好的一面發展,誰知轉過頭來,飛瓊便走了,龍格也突遭橫禍,到現在都還無法替她報仇。有的時候安靜下來,忍不住就會去想,這樣下去,有一天會不會連你們也離開我,這樣一想,不由得就更是心冷了。”
紅線移了移位子,靠在風魂肩上,道:“不管怎樣,徒兒都不會離開師父的。”
風魂笑了一笑,伸手繞過她的肩,將她摟住。
紅線道:“以前的師父,可是不會去想這些自尋煩惱的事情。”
“大概吧!”風魂嘆了一聲,又問,“你的太陰御劍之道仍在日益精進,這個我看得出來,但是你在道德這一方面,可有遇到什麼問題?”
紅線眼神一黯。
風魂問:“怎麼了?”
紅線道:“我說了,師父你可別怪我。”
風魂道:“你說吧。”
紅線道:“其實師父也知道徒兒的性子,好勝慣了的人,有些事,怎麼可能真的全然不計較?前日與隱娘比試了一番,雖然勝了,勝得卻已不再像從前那般容易。隱娘明明纔跟師父學了一兩年的劍術,進步卻快得驚人,雖然她沒說,但徒兒知道,她其實也同樣練出了元嬰,雖然徒兒已極是努力,卻也知道,只怕最多一二年,小師妹便會超過徒兒。同樣的,師父讓靈凝先行收徒,徒兒雖然不會怪師父,但他人卻不免在背後議論,有時徒兒聽在耳中,雖然知道不該,心裡卻還是不免有根刺一般。雖然徒兒明白,師父必要師父自己的想法,況且兩個師妹性子也好,又都敬我,只是有時想起來,仍是不免有些沮喪。師父,難道我的天分比如靈凝和隱娘,真的就差了那麼多麼?”
風魂摸了摸紅線的腦袋,這丫頭跟向自己說出心事,那就表示她仍然相信自己,真心將自己視作親人。否則以她的性子,這些念頭就算在心中梗着,卻絕不會肯就這樣說出來。
其實想想也是,紅線天性好勝,而且又是大師姐,自然不會願意讓兩個師妹比下去,偏偏靈凝雖然無法修行御劍,但她天資極高,任何仙術一學就會,連風魂這個當師父的也比不上,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的戰鬥經驗,但單純以神通來論,她其實早已勝過紅線。隱娘表面上雖然只學了一兩年的御劍之道,但她其實是王妙想轉世重修,天生慧根,還未修仙時,體內其實便已藏着王妙想生前的道胎,在這一兩年的修行中,其魂魄也與那雖然混沌卻極爲精純的道胎融成一體,元嬰自成,紅線不知道隱孃的來歷,只以爲自己苦修多年才修出元嬰,而小師妹短短時間卻能達到同樣的成就,自是不免氣餒。
其實風魂的這三個女弟子中,紅線的天分就算真的不如靈凝和隱娘,也絕不會相差太多,只是靈凝本就是天仙,隱娘同樣也是瑤池女仙轉劫,因此,三人中真正從凡人一步一步修起的,根本就只有紅線一個人。而紅線表面上雖然修了三百多年,但其中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陪着風魂一同被鎮在涯垠冰湖裡,真正算起“修行”的日子,她其實也並不比隱娘長了多少。
紅線低着頭,又道:“其實也不只是神通,在道德方面亦是一樣,師父你雖然囑咐我多讀讀經文,以防將來再度雷劫。但那些經文,靈凝和隱娘一看就會,俱是過目不忘,我卻總跟看天書一般,既不明白裡面嘰哩呱拉的到底在說什麼,強記的話,亦同樣記不下來。前些日子與奇辰公主和焰華仙子聊到這些事時,她們都暗示我,讓我先求師父你將我注籍爲玉女,然後再廣積善業,走三官成仙之路,雖然她們沒有明說,但我又何嘗看不出來?她們都覺得,以我的性子,只怕根本就度不過剩下的那兩次雷劫。”
風魂問:“那你自己又怎麼想?”
紅線眼眉兒略提,道:“就算不成仙,這世上活了上千年的人和妖也多了去了,她們覺得我度不過雷劫,我就非要度給他們看,反正最多也不過就是一死罷了。”
“果然,”風魂笑道,“不過她們想的也並沒有錯,一般來說,修仙之人本就是以長生爲最終目的,能消災避厄,就絕不會去自找兇險。而雷劫又是成仙之道中最危險的一關,有其它路子的,都不會願意去度雷劫。”
沉吟了一陣,又道:“你把紫綃劍拿給我看看。”
紅線喚出紫綃劍,遞給風魂,風魂將其拿在手中。劍在他的手中微微顫動,倒也並不特別抗拒他,風魂注視着那紅瀠瀠的劍身,總覺得此劍比他三百多年前剛剛帶下大荒境時,又多了一種玄奇難解的氣質。
他隨手一揮,劍光閃動,有若明月乍現。
“原來如此,”風魂忖道,“我一直覺得奇怪,紅線這支劍既然能夠跟天之瓊矛對恃而絲毫不損,那在仙界怎麼會如此藉藉無名?卻原來它並不是沒名氣,而是太有名氣了,只是被木公換了形貌,封了天地玄氣而已。木公之所以封住它自身玄氣,想來,一方面是因爲它名氣太大,驀然入世,難免惹人貪圖,另一方面也是爲了不讓它妨礙使用之人的修行,這就跟我將東海秀霸劍送給援樑而自己不用,是同一個道理。太素赤霄劍自帶九玄青雲之氣,東海秀霸劍自帶四海霸氣,當年紅線剛剛開始修習太陰劍決,若是馬上便可以動用劍身之內的天地玄氣,對她的修行來說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而現在,紅線自身的能力已在逐步提升,劍上被封印的玄氣,自然也就慢慢解開了。”
他把劍交還紅線,道:“你最近在讀哪幾篇經文?”
紅線道:“《太上玄科》和《彩風書》。”
風魂道:“啊?”
“《太上玄科》是小師妹抄給我的,《彩風書》是靈凝從玄天帶過來的,”紅線很鄙夷地看着風魂,“師父你不會連它們的名字也沒聽過吧?說起來,我還真是不明白,如果說修仙之人必須修行道德,那師父你這樣的人,爲什麼也有機會成仙入聖?如果說我經文背得不夠,可師父你,難道就天天在背經文了?”
風魂頭疼地看着她:“喂……”
紅線卻又一笑:“其實我也早就知道,師父你對長生不死這種事,其實並沒有多大興趣,是不是?”
風魂苦笑道:“人活一生,開心最好,爲了求個長生,一輩子唯唯諾諾,兢兢業業的,有何好處?有些人爲了成仙,拋妻棄子,斬情斷欲,在我看來,這樣的人就算長生不死,也跟沒活一樣……咳,話題好像扯遠了。總之,其它經文你都放下來,不用再背了,我另外念一篇給你聽。”
他念道:“弘道真人弘道仙,闡揚正教汞和鉛……等一下!”
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對着繼續念:“鉛飛雪浪流珠滾,覆下依然真土眠。土稟天符生碧葉,朵朵金花起紫煙。紫煙飛上凌霄殿,連連續續水花片。日月拋光朗大千,巽風吹起金花現。不得流珠不計鉛,生靈聚景防危戰……”
紅線聽着師父一字一句把它唸完後,心中默背一番,不知怎的,這篇經文竟好像原本就在自己心中一般,記得絲毫無誤,不由喜道:“師父,爲何你念的這篇明明也是拗口,我卻一聽就懂,不像別的經文般,聽得跟天書一般?”
風魂乾咳一聲,道:“其實也是我這做師父的錯,一般的道家經文講的都是清靜無爲,性命雙修,與你的性子根本不合。你性情過偏,練的劍術也是專積陰氣,而現在傳世的道藏無一講的不是陰陽平衡,與你的太陰劍決相沖突,你自然聽不太懂,也不喜歡,硬叫你去背它們的話,倒弄得跟科舉一般。習經之道貴在理解,你既然無法理解,當然也就背不進去。”
紅線撇嘴,道:“我就說呢,那些經文,聽在耳中時總是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怎麼聽怎麼彆扭。那師父你這篇又是從哪來的?”
風魂道:“我念的這篇,卻是上元夫人所傳的《三元流珠經》,上元夫人與王母娘娘一樣,都是在混元初期便已稟氣成仙的金仙,只不過王母娘娘所承的,乃是西華太陰之氣,上元夫人所承的,卻是丹景明珠之氣。這‘丹景明珠’指的其實便是月亮,日爲陽,月爲陰,自從上元夫人以分天四劍破虛而去後,這丹景明珠之氣便已重回天地之間。”
“丹景明珠?!”紅線怔怔地看了一眼紫綃劍,又看了一眼天空,若有所思。
劍光皎皎,原本通紅的劍身,竟散出了幾縷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