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賣妾(三)
活了那麼些年,過了那麼些太平日子,今夜,嬌娘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死亡可以降臨的那麼突然,那麼近,讓人猝不及防,連絕望都成了奢侈。
屋裡,都是壓抑的哭聲和恐懼,空氣裡都喧鬧着一種劇烈的緊張和不安感,她像是看見了一面水鏡,當門打開,走進來一個蒙面的魁梧黑衣人,他手上握住一把長陌刀,上面流着鮮紅的血,在她面前的水鏡忽然碎裂,嘩啦啦,驚濤拍岸,擠作一團的她們都閉着眼睛尖聲嘶叫,那麼絕望那麼悲傷,那麼驚恐無助。
“誰是玉嬌娘,把她交出來饒你們不死。”
當這個蒙面人看着眼前這擠做一堆的女人,打眼望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都長的一模一樣,他耐性有限,直接以粗暴的吼聲試圖使她們害怕而指認出他要找的人。
然而,這些畢竟還都是一些十多歲的小姑娘,心性上不甚成熟,隨着他兇惡的出聲,她們也都爆頭尖叫起來,哭哭啼啼擠做一堆,越來越緊。
落霞左手抱住嬌娘,右手攔住朝雲,她們三人就在人堆的最外圍,而被她們圍在中間的則是穿着嬌娘白狐裘的采薇,此時她已經哭啞了嗓子,左邊臉還是紅腫的。
“都給大爺閉嘴!一羣唧唧歪歪的臭小娘。”蒙面上呸了一口,又走近一步,兇道:“都給我把頭擡起來。”
見她們仍然沒有人聽話,他氣的一把扯住素衣的頭髮將她單獨拉了出來,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視她,“小娘,乖乖聽大爺的話沒苦頭吃,要不然,你這美美的小臉蛋就給你劃花它,讓你一輩子做個醜八怪。”
素衣咬着嘴,瞪着他,一聲不吭。
“呦呵,沒想到這隨手一抓竟然抓到個硬氣的。”他冷笑一聲,猛的將素衣的頭死死按到地板上,“你說不說?!”
嬌娘看着地上的素衣,整個人已抖顫的不成樣子,握着的拳頭,指甲已將自己的手掌戳出了血。
“素衣……”
“別動!”落霞猛的用力壓住她的頭,用只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想想你肚子裡的小主子吧。”
孩子……我的孩子……淚驀地涌上眼眶,害怕卻令她怎麼都流不出。
“找到沒有。”
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一身血腥的人,他先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繼而嘲笑道:“你也就這點本事了。”
說罷,他端起桌上的燭臺,把屋裡所有的燈都點亮了,冷掃了她們一眼,目光直接盯在采薇的身上,“這位小夫人,都已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自己出來嗎?”
“不、我不是,不是……”采薇臉色僵白,嘴脣抖抖索索,一雙眼轉來轉去慌亂不堪,盡是恐懼,她驀地看向嬌娘,怨恨一閃即逝。
“你不是什麼?少囉嗦,給我滾出來!”蒙面人一震長刀,刀風從她們稚嫩的臉上掃過,冰寒刺骨,嚇的采薇頓時尖叫,那聲音幾乎不像是人發出的。
額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子就流進了她的眼睛裡,嬌娘覺得好疼,眼睛疼,心也疼,她不要別人替她去死!
誰的命也都是人生父母養的!
“是她!”采薇驀地指向嬌娘。
“我是!”嬌娘猛的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千鈞一髮,蒙面人砍向嬌娘的動作一頓,轉變方向,手起刀落,采薇的人頭一下就垂掛在了她身畔之人的肩膀上,血,濺了嬌娘滿臉。
死一般的寂靜,頃刻之後,滿頭滿身都是血的采苓甩去肩膀上的頭顱,尖叫一聲暈了過去,頓時,所有人都抱着頭四散奔逃。
“都閉嘴。”原本壓着素衣的蒙面上厲聲一喝。
“要死啦,要死啦。”染上了一身濃稠血跡的鸚鵡被摔在地上嘶吼,突然奮力一撲凌翅膀沒頭沒腦的撞上了一個蒙面人。
“這是什麼東西!”蒙面人一驚,揮手就去打。這鸚鵡左突突右飛飛,嘩啦一下子就尖叫着衝了出去。
與此同時,落霞拽起嬌娘就往外跑。
“站住!”壓住素衣的那個蒙面人剛要起身去追,素衣一下抱住他的手腕就狠狠咬了下去。
“啊——”
所有的事故幾乎都發生在一瞬間,朝雲還來不及喊一聲姐姐就被砍倒在地。
血腥味瞬息就充滿了這個原本香甜而溫馨的屋子。
珠簾碎了,桌椅毀了,那些嬉笑玩鬧的小女孩兒們傷的傷,死的死。
院子外,大火沖天而起,領頭人怒不可遏,吼道:“誰讓你們放火的,蠢貨!”
“大哥,不是我們放的火,大概是不小心碰掉了燭臺或者燈籠。”一個黑衣人擡腳將死屍踹入荷塘之後,走過來道。
領頭人一聽更是氣的胸腔起伏,一個窩心腳就踹了過去,“火光會把金吾衛引來的,你們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笨蛋!人呢,找到那個女人沒有?”
“我看見老二和老三去追了。”他氣弱的道。
“蠢貨,蠢貨,那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追!”
“是你說的,一個活口也不留……”
領頭人一巴掌甩了過去,氣的臉色鐵青,“那個女人都跑了,這些人算個屁!”
說罷,也不再去管他,轉身就追了上去。
剩下的三個黑衣人愣了一會兒,互相看了一眼,拔腿也追了上去。
“如夫人,你怎麼樣?”
“沒事。”嬌娘捂着肚子,難受的道:“走這邊,這邊是馬棚,馬棚旁邊有個角門。”她初來乍到的那三個月,腦袋裡想的就是逃出去,沒事就在這府裡逛蕩,幾乎把每個地方都摸透了。
落霞往身後的黑暗看了一眼,心一狠,背起嬌娘就跑了起來。
遠在京兆府之外的桃木鎮鳳來客棧裡也在經歷一場廝殺,只不過是一邊倒。來了十個黑衣蒙面人,只一炷香的功夫就被鳳移花、關俊彥並另一個天罰的人抓了起來。
顯然,這些黑衣人並不是專門的殺手。
“花大哥,這些人是奔着你來的?要怎麼處置?”關俊彥道。
“不能留活口。”另一個天罰的人直接道。
鳳移花看了一下這間被打鬥毀的稀巴爛的房間,道:“我們暴露了,這些人不能留,但是不能讓這家客棧裡的住客們認爲這些人是我們殺的,俊彥你身上不是有見血封侯的毒藥嗎,餵給他們吃,等衙差來了,咱們只說遇上了仇家尋仇,這些人都是死士,殺人不成,爲防暴露,自殺身亡。”
“是。”關俊彥點了點頭。
“七少爺饒命。”一個黑衣人突然惶恐的道。
關俊彥一怔,驀地將這些黑衣人臉上的面紗都扯了下來,“你不是……”
黑衣人猛點頭,“是我,七少爺是我們,我們是奉了世子爺的命來的。”
“你認識他們?”鳳移花道。
“這些都是我們家的家將。”關俊彥驚訝的看向鳳移花,“關青嶽要殺你?花大哥,他爲何突然要殺你?”
鳳移花忽然想起什麼,厲聲質問,“他除了派人來這裡殺我之外,是不是還派了人去賢德坊?”
“是、是的。”
京城,漆黑的夜幕裡,一隻鸚鵡咕咕叫着在天上亂飛,侯府,老太太的院子裡,另外一隻被蒙在籠子裡的鸚鵡不斷的叫着一個名字:尼尼、尼尼,把原本就睡眠淺的老太太吵醒了。
“喜兒,喜兒。”
“老太太,奴婢在。”就睡在旁邊榻上的喜兒匆忙穿上衣裳就去點燈。
“老太太,您是要起夜還是口渴了?”
老太太搖了搖頭,就着燈光坐起來道:“你去看看掛在迴廊上的那隻鸚鵡怎麼了,大半夜的也不安生。”
“奴婢這就去看看。”喜兒把老太太牀前矮櫃上的八寶琉璃燈點亮,就捧着另一盞琉璃燈慢慢走了出來。
夜空中俯衝而下一點黑影,把正開門走出來的喜兒嚇了一跳,隨即便聽見了另一隻鸚鵡的叫聲:“桑桑,桑桑。”
就這般尼尼桑桑的叫了一會兒,隨着喜兒的走近,她便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心頭一凜,她捧着燈湊近鸚鵡架,就看見了一隻被血污了的鸚鵡,一雙黑漆漆的眼珠正轉悠悠的瞪着她,忽然撲凌起翅膀就瘋癲大叫,“要死啦,要死啦。”
臥房裡的老太太也聽見了動靜,把屋裡值宿的另外三個大丫頭也折騰了起來,攙扶着老太太也走了出來,詢問道:“喜兒,究竟何事,我怎又聽見了另外一隻鸚鵡叫呢,我這耳朵不中用了不成。”
“老太太,確實是另外一隻鸚鵡,也不知是從哪裡飛來的,渾身是血,味道衝的狠,您千萬別過來。”
“受傷了?趕快給它包紮包紮,可憐見的。”
“桑桑,桑桑。”
“尼尼,尼尼。”
兩隻鸚鵡隔着籠子互訴衷腸,倒是給老太太提了個醒,便問道:“喜兒,花兒是不是說,他送來的鸚鵡是一對,另外一隻在誰手裡來着?”爲這個她還吃醋來着。
“在那位玉姨奶奶手裡。”喜兒一頭一陣不安,捧着燈走過來憂慮道:“老太太,我粗略給那隻鸚鵡看了看,發現這血似乎不是它自己的,它並沒受傷。可它卻被染了一身的血,老太太您看?”這是不是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兒呢。
“我心裡也透着不安,那邊那個肚子裡還懷着我的曾孫子呢。這樣吧,喜兒,你趕緊的去找司先生,就說我說的,讓他多帶幾個人去那邊看看,他去過那邊知道路。”
“是,老太太。”
從府裡逃出來,嬌娘也顧不得臉面了,一路跑一路喊救命企圖把鄰居叫醒,可她似乎高估了左鄰右舍的同情心,任憑她喊破了嗓子都沒一個人出來,反倒是暴露了她們所在的位置。
“如夫人,沒用的。”駕馭馬的落霞急着道。
“有用。”嬌娘靈機一動,張口再喊便是:“着火了,來人啊,着火了——”
加上從姜府蔓延上來的濃煙,她這一嗓子徹底把那些躺在牀上睜着眼見死不救的人喊起來了。
冬日,天乾物燥,又正是刮西北風,這火一旦燒起來,遭殃的可就不僅僅是失火的那家子了。
率先有反應的是坊官,帶着手提水桶的役使就衝了出來,也不知他哪裡弄來的犀牛角號子,嗚嗚就吹了起來,大吼道:“着火了,都出來救火啊——”
他這是小坊,要是燒起來,火借風勢,風借火勢,不僅整個坊都毀了,便是連他這小小綠豆大的官都得丟了。
“大哥,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撤!”避在黑暗裡的領頭人咒罵了一聲蠢貨,率先沿着來時打探好的路徑跑了。
落霞看見了陸陸續續跑來的人,頓時拉住馬繮繩,把嬌娘抱下來,道:“如夫人,這會兒應是安全了,您先在這兒等着,奴婢去找朝雲。”
“好,你快去。”她知道落霞心裡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親妹妹朝雲。
見她一走,嬌娘就捂着疼起來的肚子跪到了地上,腦袋也暈眩起來。
“小娘子,可是你家走了水?”坊官走來問詢。
“救我、救我的孩子。”嬌娘只覺眼前一黑,瞬息便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