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纏她一輩子
冷冷地剔着眸子,獨孤鳳凜神色一寒,擡頭對上那一雙暗含笑意的眼睛。
剪水般的美目之中,褐色的瞳孔在燭光的映照下閃爍着細碎的光澤,隨着窗外吹進來的微風一下一下輕輕晃動着,清麗的光芒看起來有些異樣,不似尋常人那般色澤分明,卻是透着朦朧的微光,若是盯着那雙瑰麗的眼眸看得久了,便彷彿連自己的魂魄都會被吸進去。
捏了捏袖子下的五指,獨孤鳳凜收攏心神,側開視線轉向別處,像是想到了什麼,倨傲的面龐上隨之扯起幾分不恥的哂笑,語氣之中裹挾着些許訝然,以及深深的鄙視。
“這麼說來,那些傳聞……都是真的了?”
“是。”
知道獨孤鳳凜耳目衆多,輕易瞞他不住,東傾夜便沒多加掩飾,乾脆就承認了下來。
反正……這種事情,早就已經不是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了。
“呵,天地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我原本以爲那只是以訛傳訛的謠言,沒想到……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鬼瞳這種東西。”
聽到東傾夜親口承認,獨孤鳳凜的黑眸中不由一閃而過幾分驚奇,先前聽說有人爲了追求鬼瞳的力量而殫精竭慮不折手段的時候,他還不以爲然,只當那些人怪力亂神迷信妖鬼之說。
然而眼下,看着百里司言懶洋洋地趴在東傾夜的肩頭,微蹙着眉梢狐疑地左瞧右看,與她慣常的行爲大相庭徑,獨孤鳳凜也不得不承認,攝魂術之流的秘術之所以能在坊間廣爲流傳,並非是空穴來風。
牀頭,夜風拂過,吹起帷幕輕輕搖曳,抖落了垂在牀邊的流瀑般的銀絲,像是細流從高出飄蕩着瀉下。
聽得“鬼瞳”二字,東傾夜當下微微變了面色,垂下涼薄的一層眼瞼,纖細的睫毛如同冰蠶新吐出的絲絨,晶瑩透亮,卻又孱弱地彷彿輕輕吹一口氣就能扯斷。
瞬間黯然的神情看在白司顏的眼裡,如同一滴水落入了靜謐的水潭之中,泛起一層層細微的漣漪。
“阿夜,別怕。”
夜涼如水,正在明裡暗裡對峙的兩人各懷心思,緘默了一陣不曾開口,卻聽白司顏冷不丁的說了這麼一句話。
詫異之下,兩人不禁齊齊擡眸望去,卻見白司顏微抿着薄脣,於嘴角處上揚成一個淺淺的弧度,倔強的小臉上一掃平日的張狂粗暴,換上了清新雅緻的微笑,帶着些許明媚的味道,讓人看着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暖意。
伸手環住東傾夜瘦削的肩膀,白司顏稍稍收緊了手臂,將他輕擁在懷裡,似乎是在給他安慰。
察覺到他剛纔的面容一閃而過的無助和惶恐,白司顏雖然被他攝住了心魄,但還保留着自己的情緒,甚至比尋常時候有着更爲敏銳的感觀……與此同時,真情實意的流露也變得更加的自然純粹,不加任何矯揉造作的掩飾。
話音落下的剎那,感受到白司顏的掌心傳來有力的熱度,東傾夜沒來由地心頭一軟,緊繃起來的神經隨之逐漸放鬆了開來,像是尋到了什麼依靠,秀美的臉龐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渴求和依賴。
是的,他太依戀這種被人庇佑被人關心被人守護的感覺了。
因爲這是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過,甚至連奢求都不敢有的東西。
攝魂術鬼瞳,乃是傳言來自東南海域的秘術,曾在上千年前盛行一時,後來逐漸銷聲匿跡,僅有幾個古老的教派傳承了下來,但多爲掛羊頭賣狗肉之流,極少有人真正掌握了其中的要領……而且,縱然得其章法,十之八九也會因爲鬼瞳難以練就而一無所獲,再加上鬼瞳之術的歷練過程十分的血腥殘忍有違人倫,故而一直爲世人所不容。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野心勃勃之人爲了獲得這種異於常人的魔力,而心狠手辣地迫害成百上千的幼童,慘無人道地犧牲了無數幼兒的性命。
東傾夜對鬼瞳之術並不是很瞭解,他只知道,這也算是巫蠱的一種分支,以人體爲器皿,一代人接一代人地改變身體的部分性能,而但凡接受鬼瞳之血成爲培養器皿的人,因爲在培育的過程中會耗費巨大的精氣,所以壽命都不會超過二十歲,這也是術士選擇幼童作爲培養器皿的最主要的原因。
一般而言,至少要歷經七代人的精血提煉,才能得到掌控自如的鬼瞳,在這個過程中,意外夭折之人亦是不計其數。
正因爲如此,鬼瞳以其罕見而成爲了巫蠱術中最爲神秘的一種。
三十年多前,卡布伽羅族的王,也就是東傾夜的外祖父,爲了爭奪皇權,用了三年時間把所有秘密煉製鬼瞳的術士都抓了起來,並從中挑選出了血統最爲精純的一名女子娶其爲妻,在成功登上王位之後,便將其立爲了王后,兩人之間雖然是因爲鬼瞳秘術而結成夫妻的,卻也不失恩愛。
後來,王后爲王誕下了一名女嬰,但因爲氣血虧虛,加之身爲器皿壽命原本就不長,所以在生下小公主之後沒多久就逝世了。
那時候的王后已經是第八代器皿,可以很好的控制鬼瞳術,故而作爲第九代傳人的卡布伽羅公主,本應該可以更輕易地施展攝魂術,然而……因爲早產的緣故,卡布伽羅公主的眼睛先天不足,卻是無法視物,別說使用鬼瞳術,就連面前站着什麼人都無法看清。
所幸那個時候,卡布伽羅王已經不需要利用攝魂術的力量了,他對王后的感情在愛意之外多少都帶着幾分虧欠,對小公主自然愈發寵愛,爲了保護好小公主不讓別人知道鬼瞳的秘密,卡布伽羅王下令暗中處死了所有知道內情的人,只可惜……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秘密最後還是被泄露了出去。
並且,泄露給了一個更爲野心勃勃的男人。
那個男人,就是東傾夜的父皇,東晟國現今的帝君。
一樣是爲了爭權奪勢,不一樣的,是東晟帝君尋求鬼瞳之術並不是爲了爭奪皇位,而是爲了更進一步地鞏固皇權,並打算以此爲契機,向外擴張,開疆拓土……甚至於吞併整個天下!
在得知所有與鬼瞳有牽連的術士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被卡布伽羅王網羅處死之後,東晟帝君原本已經打算放棄了,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遇上了卡布伽羅公主,對於公主天生的一頭銀髮,東晟帝君在好奇之下,卻是免不得心生疑竇,便就在卡布伽羅多逗留了一些時日。
自幼便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的卡布伽羅公主,在遇上城府深深的東晟國君之後,自然毫無招架之力,幾乎沒費什麼脣舌,就被套走了一些不該說的秘密,東晟帝君由是再派人暗中查訪,很快就瞭解了一個大概。
染有眼疾的卡布伽羅公主是得到鬼瞳的唯一希望,東晟帝君顯然不會放過,當即就向卡布伽羅王表達了聯姻的意願,卡布伽羅王當時並不贊成公主遠嫁他國……但那個時候,天真單純的卡布伽羅公主在東晟帝君的引誘下,已然懷有了身孕,不得已之下,卡布伽羅王只好同意了聯姻事宜。
一年後,卡布伽羅公主生下了十七皇子東傾夜。
爲了防止其他人覬覦鬼瞳的力量,東晟帝君本着多疑的性子,擔心卡布伽羅一族中還有漏網之魚的存在,便在東傾夜三歲那年不經意間使用了攝魂術,確定他身懷鬼瞳之力後,就發兵夷平了整個卡布伽羅皇族,而東傾夜的母親也從此被秘密地監禁在了皇宮的某座塔樓之中,成爲了挾制東傾夜的命門。
東傾夜自有記憶開始,就被逼着進行各種各樣嚴苛的訓練,從七歲開始,就被東晟帝君派去執行不同的任務,成了東晟帝君手下最爲鋒銳的一柄利器。
甚至可以說,東傾夜就是連出生都是被刻意安排的,他的存在,便是作爲爭權奪勢乃至爭霸天下的武器!
雖爲父子,但從東晟帝君那裡,東傾夜從未得到過任何的關心愛護,爲了將這柄武器打磨得更爲趁手強大,東晟帝君對他的要求自然也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嚴酷。
不像尋常的皇族那般,只要努力只要發奮,只要出類拔萃,就能得到父皇的青睞與寵愛……從小到大,東傾夜直面的是最爲赤裸淋漓的勾心鬥角和爾虞我詐,在他的世界裡,從來都只有冷冰冰的算計和利用,就像是不需要注入任何感情的工具,殺人是他的本分,做得不好倘若是任務失敗,迎接他的只有更加嚴厲的訓練。
除此之外,那些覬覦攝魂術的陰謀家更是紛紛將焦點對準在了他的身上,並且理所當然地以爲卡布伽羅族的滅亡與鬼瞳術有關,從而試圖在他口中獲取更多卡布伽羅族的秘密。
甚至就連微乎其微的那一點點來自母妃的關愛,也因爲時間太過久遠,印象太過模糊,而成了記憶中虛無縹緲的一縷薄煙。
在東傾夜的回憶之中,那漫長而悠遠的十多年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令他覺得歡愉快慰的事情,有的只是陰暗、孤獨、冷寂、無助,以及無休止的刀光劍影和陰謀算計,鬼瞳於他而言堪稱是夢魘般的存在,他曾一度憎惡自己的眼睛,甚至想要將其剜下,然而……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那麼不但母妃的性命不保,他自己也將成爲父皇棄之不用的廢人,從此慘淡度日了結一生。
所以他驕縱蠻橫,他任性乖張,他脾性惡劣動輒遷怒於人,從來都沒有人真正地關心他愛護他,他又憑什麼要去遷就別人?
當然,也有人對他示好,也有人對他獻媚,也有人爲了博他一笑而費盡心力,但那些……統統都帶着自私自利的小心思,或是爲了爭寵,或是爲了奪利,沒有一個是單純爲了他,只是爲了他這個人。
直到不久之前,他遇上了一個姑娘。
一個棄他如敝屣卻又總是心軟的姑娘。
一個哪怕明知道被他耍弄卻不屑對他以牙還牙鬥心機的姑娘。
一個明明被他氣得半死卻仍然冒着生命危險去努力滿足他那些無理取鬧而又任性的要求的姑娘。
其實,那個時候,在不歸閣的地牢裡第一次遇到白司顏,東傾夜是迷迷糊糊醒着的,雖然感知並不是十分的清晰,但依稀可以聽到他們的說話,可以感受到那個瘦小的身子一路揹着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好幾個時辰,儘管路上罵罵咧咧揚言他再不醒過來就把他丟掉之類的不下數十次,但最後……白司顏還是咬着銀牙貝齒,直至找到了一家農戶纔將他放下在牀榻上。
可以說,白司顏是這十幾年來,第一個單純的不奢求任何回報地對他好的人。
不是覬覦他的身份地位,不是垂涎他的花容月貌,更不是爲了利用他與生俱來的鬼瞳之力,她只是毫無所求地想要救他,在他最爲狼狽不堪的時候,在他最爲脆弱乏力的時候,在他最爲絕望無助的時候……仗着她所謂的義氣和善良,將他從陷進中解救了出來,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溫情。
這種溫情對於白司顏而言,或許只是一種習慣,但對極度缺乏關愛的東傾夜而言,就像是快要渴死的魚飲到了甘霖,更甚至……是一種一旦沾上,就再也無法戒除的致命的毒藥。
但東傾夜並不是單純天真的孩子,他的世界是黑暗的,他看人的目光,也是黑暗的。
哪怕他很享受白司顏對他的遷就照顧,可從小的經歷已經讓他對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希冀,所以在沒有徹底地摸清楚白司顏的底細之前,他並不會輕易地相信任何人。
可是後來,東傾夜一萬個沒有想到,白司顏會把他丟在那個農戶家裡,像是甩包袱那樣甩了他,自己一個人拍拍屁股就逃之夭夭!
從那個時候開始,東傾夜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一定一定,要纏她一輩子!
因爲他很清楚地知道,除了白司顏,再也不會找到第二個人……那樣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