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莫遊一個人留在院子裡,雲燕倒是自顧自到廚房開始煮起粥來。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煮一鍋小米粥不算什麼難事。
然而將砂鍋放置在火爐之後,雲燕倒是忽然愣了愣,過了片刻,終於覺得不對勁起來。這院子裡旁的尚且不說,她怎麼會連昌之的存在都感覺不出來。那個妖氣沖天的大魔頭,自從到了這裡之後,倒是絲毫不知道什麼叫做收斂了。
那樣重的妖氣,怎麼會在剎那間消失得一乾二淨?而且那些普通人呢,又去了哪裡?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正在出神的時候,腦袋裡卻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琴絃被撥弄了。雲燕抿了抿脣,還是決定先去找莫遊。
一邊走,她也一邊開始痛恨起自己着實是太大意了。
這院子裡裡外外都透露着說不出的古怪,只因她太相信昌之的能力,以爲只要有他在,就一定不會出什麼意外。甚至還將莫遊一個人留在房間裡,若是出了什麼意外……這念頭不過才從心底一掠而過,雲燕就頓住了腳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耳邊忽然傳來的慘叫聲讓人覺得熟悉卻又陌生,她自然聽得出那究竟是什麼人的聲音。莫遊的嗓音稚嫩,然而卻絕少發出這樣淒厲的慘叫,等雲燕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奮不顧身朝睡房之中跑過去了。
雖然自己並沒有什麼能力,然而云燕卻並沒有轉身逃跑。莫遊就像是自己的弟弟一樣,更何況如果不是自己,莫遊或許還平平安安呆在函空鏡裡,什麼都不會發生。
然而云燕才從廚房後院之中跑出來,在庭院門口的時候就頓住了腳步。
因爲前面……已經無路可走了。本來尋常的庭院臺階上,此刻密密麻麻全都爬滿了青色的藤蔓。那些猶如人手臂粗細的綠色藤蔓帶着鋒利的倒刺,而開在藤蔓頂端的地方,則是一朵朵豔麗的花朵。
赤橙紅綠,竟然種種顏色不一而足。碗口大的花朵倒是開得十分豔麗,而且藤蔓似乎越來越多,那些異彩紛呈的花朵,在一瞬間看上去,竟然讓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因爲碩大的花蕊之中,竟然是一張張怨毒而扭曲的臉。
男女老少,眉目森然,一個個盯着雲燕,似乎是想從花朵之中掙脫出來,活生生將對方吞入腹中。
從現代社會而來的少女,即便是經歷過死亡和重生,卻又何曾想過竟然會遇到如此可怕的事,整個人只覺得雙腿發軟,幾乎要倒跌下去。
耳邊似乎有聲音不斷在催促着她離開,這裡是前廳,然而沿着來時的路就能從後廚逃出去。
這些藤蔓沒有蔓延到後面,此刻逃跑,自然是還來得及。
生死關頭,保全自身乃是人之常情。況且……雲燕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這些藤蔓非但沒有綠蘿纏喬木的旖旎,看上去更像是吞吐着蛇信的巨蟒,讓人無比噁心。
但那一聲慘叫,似乎言猶在耳。
如果就這麼離開了,那麼莫遊怎麼辦?他會被這些藤蘿一點點纏繞至死麼?
雲燕嚥了一口唾沫,用力抓着門框不讓自己真的就這麼跪下去。
不能逃,函空金放在廂房裡,如果有法力的時候,莫遊只要進入函空鏡內,那麼誰都無法傷害到他。可是……函空金被自己給毀了!她要是走了,這裡就成了空域死地,莫遊也會在此殉葬。
雲燕的目光之中浮現除了掙扎的神色,她不是聖人,捨身取義這件事,對她來說太困難。
況且是從死亡的邊緣走過一遭的人,越發知道活着的可貴,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更加不想死。
可是,她能逃麼?雲燕的掙扎越發劇烈起來,那些藤蔓之中的臉原本的怨毒神色此刻倒是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卻是說不出的嘲諷和凜冽。
“還不快逃,難道,真的想留在這裡給我們做口糧麼?”赤芍之中一張豔麗的臉幾乎快要掙脫出來,笑聲也說不出的刺耳難聽。
雲燕猛地咬了咬牙,那些藤蔓像是被某種無形力量束縛住了,無法從前庭之中爬出來。她似乎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整個人的肩頭都有些發麻,忽然飛快朝後面的廚房跑了出去。
“呀,逃跑了呢。”赤芍花中的少女不過是十六七歲的模樣,還有這年輕稚嫩的臉龐,但是一雙圓溜溜的杏仁大眼裡,卻是說不出的狠毒和咒
怨。
“真有趣,表現的那麼想救那個孩子,還不是說走就走了。該死,全都要死!”少女的聲音越發淒厲起來,聽上去就像是某種動物瀕臨死亡之前所發出來的絕望哀嚎。
然而那刺耳的聲音如同神秘的蠱咒,原本還半開半合的花朵陡然間徹底打開,那裡頭竟然是還沒有滿月的嬰兒。一個個長得胖嘟嘟圓滾滾,但即便沒有睜開眼睛,那樣駭人的恨意,也讓其與的藤蔓都開始瑟縮起來。
赤芍中的少女越發笑的肆無忌憚起來,“鈴音花都已經開了麼,哈哈,我看你能逃到哪裡去!”
然而這猖獗的笑意卻忽然停頓,那個一臉怨毒的少女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那個她嘲諷的雲燕,此刻竟然不知道從哪裡抽來了一把斧頭,雖然雙肩還是在不斷顫抖,但是她的眼神卻陡然清明瞭起來。
那是……悍不畏死的眼神,在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和方向之後,不會有半點遲疑和猶豫的堅決神色。
赤芍花中的女子被這樣清涼的眼神所震懾,一時間讓人忍不住恐懼起來。
雲燕並沒有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因爲那一剎,她似乎感覺到眼前的藤蔓,出現了一些破綻。
藤蘿原本是植物,不會知道什麼叫害怕和恐懼,自然也就無所謂有什麼破綻。
然而主宰這些陣勢的赤芍花少女,卻因爲一瞬間的失神,卻被雲燕找到了可乘之機。她飛奔往前,手中的斧頭寒光閃閃。
這原本是放在廚房後院之中用來砍柴的,方纔雲燕轉身逃跑,並不是真的想要拋棄莫遊。而是她忽然想到,以金克木,這些藤蔓害怕的自然是利器。她去煮粥的時候還用過斧頭劈柴,能夠尋找到最有利的武器,也不過是手上的斧頭了。
一路過關斬將殺敵,雲燕反倒慢慢鎮定了下來。這些藤蔓看上去可怖而噁心,但一斧頭劈下去,就這樣直直摔落在地,竟然不過是些繡花枕頭,半點威懾力都沒有。
雲燕手中的斧頭一劈下去,意料之中斬斷觸手的質感卻並沒有出現。那條綠色的藤蔓並沒有被切斷,反而是噴射出了綠色的汁液,警覺極高的雲燕立刻閃身避讓開去。
然而比起其他的藤蔓,這些淺藍色的花,竟然像是擁有一定靈智似的。在雲燕閃身避讓的剎那,飛快涌了上去。
雙拳尚且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是那些無處不在的藤蔓,更像是暴雨般襲來。原本還頗有把我的少女此刻終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難道……當真要死在這裡了麼?
密密麻麻的藤蔓像是倒垂下來的簾幕,猶如一個半圓將女子完全籠罩了起來。而淺藍色的華麗,赫然是一張張嬰兒的臉,純真無邪,卻滿是惡毒殺意。
這些藤蔓之中的綠色汁液含着十分可怕的毒性,不過是一點點,就足以讓人銷魂蝕骨。
藤蔓擁擠上來的越多,裡頭的女子,說不定早已經被化作一團膿水了。
“雕蟲小技,也敢在我面前賣弄。”然而一道清凌凌的聲音卻驀地破空響起,帶着說不出的譏誚意味。
如閃電般的藍白色光芒忽然拔地而起,那樣細的一道光,卻像是潑在白雪之上的一鍋熱湯,剎那間尖叫聲此起彼伏。
藤蔓飛快退去,露出原本的青石板地面,一剎那間,四周安靜的連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見。
長髮在風中颯颯的女子眸色純黑如夜,然而仔細看過去,卻能在暗夜之中,看見那雙眼睛裡,竟然有浩瀚星空一般的光芒。
“果然是你。”看似平靜的庭院之中,傳來了低低笑聲。
似乎是有人踏碎了虛空黑暗,從轉角的長廊之中慢慢顯露出了身形。那是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整個人渾身都透露着琉璃般透明質感。
“風御。”長髮飄飄的女子忍不住揚起了頭,猶如嘆息一般說道。
“我看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在想,只怕是你回來了,然而那個人的神態舉止,竟然沒有一分像你的地方。現在想起來,果然是奪魂麼?”謫仙般的男子徐徐走進,那些藤蔓似乎是無法逼視這樣震懾人心的光芒,紛紛後退蜷縮到了更陰暗的角落。
“原來是將我們當做猴耍了。”然而白衣的女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卻有一道聲音橫空響起,打破了平靜。
那分明是方纔不見了蹤影的府離,此刻眉目帶笑,不知道也從什麼地
方冒出來。
“各取所需罷了,如何能算是耍弄?”風御笑了笑,然而眉目之間卻殊無喜色。他的目光依舊落在女子的身上,只怕對方會在眨眼之間就離開,“鳳兮,你當年去了哪裡?”
這一聲詢問低語,就好像兩人不過是離開了一會兒,走散人羣之中。回頭就看見了對方,也只是這樣低低問一句。
“當年……當年我受了傷,在忘憂谷之中隱居。你後來想要成仙得道,我便想着爲你引開仙劫,卻不想,自己受了傷,昏迷不醒,就連魂魄都被人奪走。”白衣勝雪的女子低嘆,“只是,倒也不是不好。風御,我終於明白過來,你心中想要的,是仙道,不是我。”
鳳兮的擡起來手來,似乎是想遮蔽自己的眼睛,“你不知道,這個女子和莫遊相識不過纔多久,卻也肯爲了他奮不顧身。一個人若真的重視另一個人,斷然是不肯看着她有半點損傷。然而當初你明知道我在忘憂谷底爲你渡劫,你卻袖手旁觀。”
鳳兮竟然連看都不想看見對方,只是以手遮面,嘆息般說道:“如今你修仙得道,已經是半仙之體,不日就要飛昇,還來尋我做什麼?”
“半仙之體?”男子蹙眉,“你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鸞神鳥,難道真的不知道這世上,哪裡會有什麼半仙?我的身軀早就已經化作了飛灰,這不是羽化,是靈體罷了。”
“那具身體,是爲了維持她的一縷殘魂,所以你活生生丟棄了吧?”似乎是打算作壁上觀看好戲的男人忽然笑了起來,府離搖晃着手中的摺扇,不鹹不淡地說道:“一個以爲對方要做神仙,不自量力去抵抗天劫。一個用軀體挽救了對方的靈魂,卻害的自己不人不鬼,真是可笑。”
“靈體……”然而身軀原本的主人在聽見這字的時候,微微一怔,似乎有幾分難以置信,“你用自己的血肉,施展了攝魂?”
那是傳聞中古來的秘法,無論是神仙還是凡人,最終都難逃一死。有些死亡,是輪迴之中的輾轉,然而有些死亡,卻是徹底消失在天地之中。
就如同星辰的隕落一般,勢不可擋。但是有人發明了攝魂這樣的秘法,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挽救別人。
星辰的墜落的軌跡是無可逆轉的,然而卻能用另一顆星辰去代替。
這樣的法術,稱之爲攝魂。
“與我同去瑤臺吧。”鳳兮鬆開了手,一雙漆黑眼底似乎有光芒閃爍,“西王母有活死人的靈藥,一定可以爲你重塑軀殼。”
“也好,我本該去見一見西王母的,那原本是你的母親。”風御頷首,似乎等待這一刻太久,即便是謫仙的男子,也有些激動起來。
“你們兩個就這麼走了,這裡一堆爛攤子,交給誰收拾?”府離的摺扇一收,煞有介事地說道。
“不過是惡鬼作祟罷了,你如何不能處置?”風御看了對方一眼,無可奈何笑了起來,“罷了,是我欠你人情,我稍後會用天火焚燒此地污垢,一切,都會被業火所清洗。”
“走吧,也是時候,去見母親了。”鳳兮笑了起來,兩個人的身影都散發着淡而柔和的白光,淡的幾乎隨時都要被風吹散。
“這具軀殼,你也要帶走麼青鸞?”府離眉頭一皺,忽然開口道。
“你喜歡這個女子?”鳳兮也笑了,不過卻溫和而洞悉,看着對方彆扭的不語,她倒是豁達,“這具身軀原本是風御用自己的肉身凝聚出來的,原本就進不了瑤池。既然如此,我便將她留下,算是……一點心意如何,蛟龍?”
最後兩個字隱秘,竟然無人聽見。府離一怔,倒是雙手抱拳,“多謝,今日恩情,府離銘記在心。”
鳳兮搖了搖頭,和男子並肩往黑暗之中走去。然而越是晦暗之地,他們兩人走過,卻像是帶來了光明,驅散了所有的污穢。
而此刻的雲燕卻擡起手揉了揉眼睛,只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痠疼,一睜開眼,便看見府離坐在自己身邊,笑吟吟模樣,“你醒了?”
“你……發生了什麼?”雲燕蹙眉,只覺得精神有些恍惚。
“發生了什麼……這可是要說很久才行呢。”府離的摺扇搖來搖去,卻擋不住一雙烏黑眼睛裡帶着盈盈笑意。
紅塵策馬,有了她,或許以後的日子,將會有趣上百倍,上千倍吧。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