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籬醒得格外早,杏兒柳兒聽見裡間的動靜,連忙打了簾進來,見二小姐已經坐起了身,精神奕奕的樣子,心中微安,打了熱水來給二小姐梳洗,青籬見柳兒又拿出一身粉衣,便問道:“府裡什麼時候做衣裳?”
柳兒道:“府裡每一季統一做一回衣裳,若是有特別的事兒,回了太太,單做也是有的。”
青籬搖了搖頭,把剛起的念頭壓了下去。
穿戴完畢,便去上房請了安。因着今日三姐妹要入學,老太太便留了衆人在“慈寧院”用早飯。
王夫人、蘇青箏心想事成,請到了想請的人,心情格外愉快;老太太因着王夫人果然沒有推三阻四的擡了紫雪,也心中高興。於是一頓飯吃得異常順利,這讓青籬感到有些詫異。
飯後,老太太又說了些用心學、莫惹先生生氣之類的話,看看時辰不早了,便叫姐妹三人去了。
回到“籬落院”,略做收拾,便準備出門,紅姨手裡拿着一個青綠色的物件兒,急急忙忙的進來道:“還好小姐還沒走”說着便裝手裡的東西遞了過來:“這是昨兒小姐畫的挎包,趕得有些緊了,做得略粗了一些。”
青籬見她眼中佈滿紅血絲,不由一陣感動+內疚,連忙接過來道:“又不是急用的物件兒,奶孃這麼趕做什麼?仔細熬壞了眼”說着把挎包拿在手裡,左右翻看,只見這挎包外面用的是青綠色暗紋緞綿,面料很是厚實,裡面用的是細軟的淡青色綢布,裡面用同色綢布做出一個小夾層來。四周細細的包着邊,挎包蓋上還貼着用黃緞子剪出來小黃花,貼布邊上用粉色絲線密密匝匝的纖着,很是整潔,精緻得大大出青籬的意料。看了半天,青籬也沒看出奶孃所說的“略粗”是指何處。越看越喜歡,喜滋滋的挎在身上。
上前拉着奶孃的手說道:“奶孃,辛苦了。這挎包顏色好,做得也好,你瞧,配我這身衣裳正合適……”說着,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兒。
紅姨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她怎麼能瞧不出小姐的歡喜裡,有故意逗她開心,討她喜歡的成份。小姐自醒來,越發知道疼人,跟院子裡的人貼心了。
青籬連忙安撫了她幾句,見時辰不早了,這才帶着杏兒出了院子。見杏兒懷裡抱着一堆東西,便叫杏兒將東西放到她的挎包裡去,杏兒撇了她一眼道:“小姐,那不過是個裝飾的物件兒,您見過哪個小姐自己揹着一大包東西上學的?”
青籬撇了撇嘴,本小姐這個是正經的書包,哪裡象是裝飾品了?好說歹說,才從杏兒手裡搶過一本書,放進挎包裡,這才心滿意足的朝着五味草堂而去。
五味草堂是蘇府大花園後面一座單獨的院落,面積足足有小花園那般大小,裡面坐北朝面的是一棟二層的小樓,東西各有三間廂房,她們的教室便在東廂房的正間,北面一間是先生的休息室,南面一間留給陪主子讀書的下人們。
前院的空地極大,裡面種着幾十棵參天古銀杏,每一棵均有三人合抱粗細。嫩綠的小扇子狀葉片掛落樹梢,在春日朝陽中迎風招展,東廂房側前方的幾棵大樹間還打着兩個長椅鞦韆,想來是供課堂間歇時,讓小姐們玩耍的,再往前的空地上,有兩張石桌。
據杏兒說,這北面的這座小樓,從蘇老太爺開始,便是府裡的藏書閣,裡面有數不勝數的書籍。
教室不大,只有前世教室的一半大小,不過相對於學生的數量而言,卻也足夠大了。裡面共放了六張桌子,每兩張一排。蘇青箏和蘇青婉已經在最前排就坐,見她進來,兩人不約而同的輕哼一聲,並賞給她兩雙白眼。
紅玉也跟着自己的主子給了杏兒一個大大的白眼。杏兒俏臉一沉,正欲發作,見二小姐淡淡的撇了她一眼,便不甘的收了心思。
青籬選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杏兒擦桌凳,好一陣忙活兒,擺好筆墨紙硯,青籬便打發她回去。
等待最是無聊,眼看時辰已過,卻遲遲不見教書先生的影子,青籬不由腹誹:丫的,做人家員工還不守時,早晚辭了你。
突然教室裡響起蘇青箏的一聲輕呼,青籬擡起頭來,順着她的目光轉向窗外。
從院外走來一人,那人,修長身形,月白衣衫,發黑如墨,臉上帶着淡淡的神色,正是岳家那假面仙兒……風兒掀起他月白衣角,吹起他如墨黑髮……飄然若仙……青籬還未回過神來,那人已經踏着凌波微步進了教室。
這這這,他怎麼在這裡?難道是新任的教書先生?教書先生怎麼會是他?不應該是個花白鬍子的老頭,或者青衣儒衫的中年男子嗎?再不濟也應該是個成年人呀,弄這麼一個性子惡劣的毛頭小子來教書,簡直是誤人子弟……
青籬一念未完,便聽蘇青箏歡快的叫了一聲:“行文哥哥!”
嶽行文擡眼掃視室內三人,轉到几案後面,這才淡淡道:“蘇大小姐不必多禮,課堂之上稱呼先生即可”
蘇青箏聞言頓時俏臉一白,眼圈一紅,卻仍然輕聲回了是,聲音中帶着淡淡的落寞重新行禮道:“青箏見過嶽先生”
蘇青婉也起身見禮。
青籬無奈,只好從善如流:“青籬見過嶽先生”
嶽行文點點頭道:“蘇二小姐,蘇三小姐不必多禮。”
擡頭示意她們坐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既是做了你們的先生,今日便先考校你們的功課,今日先說說,琴棋書畫中,你們之前都學過什麼,都擅長些什麼,最喜歡哪一門課?正式授課從明日開始”
說罷在几案後面坐定:“就從蘇大小姐開始罷”
蘇青箏微紅着臉站起身來,道:“青箏入學三年,之前的四位先生教過‘三百千’,也教了四書,五經中只學了《詩經》;大字練了五年有餘,先前是自己照着字貼練,後來是先生指導着練;圍棋只學了入門;畫學的是潑墨山水畫;琴倒是學得最久,有八年了,古曲也學得幾首……青箏最喜歡琴……”蘇青箏說到琴時,底氣便足了很多,話裡隱隱帶着故做謙虛的成份。
青籬聽她說得頭大。好吧,雖然,前世她入學早,如蘇青箏這般大的時候,已讀高一了。書讀得比她多多了,可是現在,蘇青箏剛纔說的那些,她一項都不懂,這叫她怎麼回答?
躊躇了半天,才磨磨蹭蹭的站起來。乾脆一言不發,等着他發問。
靜了好一會兒,嶽行文淡淡的聲音傳來:“蘇二小姐一言不發,是琴棋書畫皆造詣非凡,已無須再學?還是皆……一竅不通,不知從何說起?……又或者對爲師不滿,不屑作答?”
我的媽呀,這腔調又來了。不滿麼……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他,她怎麼會如此的不自在?可是她怎麼敢承認?且不說蘇嶽兩府的交情,單說眼前的蘇青箏,現在就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樣……若是敢說一個不字,她敢打賭,蘇青箏立馬會化身爲神勇的奧特曼,把她這隻小怪獸幹掉!於是一咬牙,一狠心,一閉眼,硬着頭皮答道:“是一竅不通”
嶽行文了然點點頭,彷彿早已猜到她會如此回答,目光微轉,淡淡道:“既然蘇二小姐對爲師還算滿意,便不必如此過謙,妄自菲薄。考校功課是爲了瞭解學生的進度,只需如實作答即可……”
鬼才對你滿意!你才過謙,你quan家都過謙!
“嗤,先生不知,二姐姐前段時間大病一場,給病傻了……”蘇青婉睜着一雙活靈活現的眸子,看似一臉嬌憨,眼底卻藏着一份幸災樂禍。
青籬本來沒心思理小丫頭這茬兒,不過,若是能借着這個話題把眼前的尷尬事拋開,也是好的。
於是臉上堆笑,柔聲道:“三妹妹以後切莫再出此言,因你我是親姐妹,姐姐知道你是童言無忌,不怪罪你。可這話若是叫外人聽了去,沒得惹人家笑話我們蘇府不懂規矩,可不枉費了祖母父親母親的一番用心教導?”把“人家”二字咬得重重。心裡哼道:說誰誰知道!
然而,事不遂人願,蘇青婉脹紅着一張小臉兒,怒視青籬,正要回擊,那假面仙兒便輕易的把話題又拉了回來:
“呵呵……以蘇二小姐這一番話看來,這傳言似乎不實……閒話課後再說,請蘇二小姐詳細說說課業的進度……”嶽行文的輕笑聲傳來,把蘇青箏迷得神魂顛倒,把個青籬氣得七竅生煙。
青籬心中煩躁,一碰到這假面仙兒,她總是三言兩語被破功,忍不住要露出尖利的小爪子來……嗚……她現在的身份可是軟弱可欺的二小姐……
罷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眼前這位看來已打定主意跟她耗了,蘇青箏噴火吃人的目光已經頻頻幾次光顧,一次比一次“熱烈”。於是,屈身行了一個極爲標準的禮,輕聲道:
“回嶽先生,方纔青籬回的確是事實,青籬前些日子大病一場,雖不象三妹妹說的那般病傻了,卻把諸事忘得乾乾淨淨。除了慣常用的字能認得一些,自己學過什麼,擅長什麼都一概不知。本想從頭學起,無奈青籬實在太過愚鈍,又因精力有限,琴棋畫皆非一日之功,對青籬而言又無太大用處,是以,琴棋畫這三樣,先生不教也罷。只先學認字兼書法罷……先生可將青籬當成懵懂孩童,從《三字經》開始教即可……”
嶽行文的黑眸閃啊閃啊閃,閃了半晌,習慣性擡起右手,伸出修長的食指,輕輕的扣着太陽穴,扣了良久方道:“蘇二小姐的意思爲師聽明白了。琴棋畫皆不好,書法只是爲了有用而學,那麼蘇二小姐喜好什麼?還請告知爲師,爲師也好因材施教……。”
讓你教你就教,問那麼多做什麼?本小姐喜好什麼?喜好繡花你能教麼?喜好在課堂上睡大覺,你能允麼?喜好上網,你能給造一個互聯網嗎?心中百個千個萬個不想不願再理眼前這茬兒事,不過還是略做思索道:“青籬想來是喜歡讀些雜書,對
詩詞歌賦略有偏好罷。青籬因忘了前事兒,也是猜測,作不得準兒,先生也不必太過認真。青籬只須先認字便可。”
嶽行文點點頭,目光轉向蘇青婉。青籬知道這表示問話結束了。緊提着的一口氣兒,驟然鬆開,下一刻便癱倒椅子上,恍惚間,似乎撇見假面仙兒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接着又問了蘇青婉的課業進度。青籬一點都不吃驚的發現,她原來是個墊底的。
問完三人的學習進度,接下便命三人現寫字,做畫,背誦。這是在考校學習成績了。
青籬心中暗道:你要不要這麼折騰?丫的,今天本小姐的臉算是叫你給丟盡了(到底是被誰丟盡了?)。
背書是沒她什麼事兒了,反正頂着個失憶的名兒。可是這寫字總不能不寫罷?
無奈的攤開宣紙,提筆寫了幾個雞爬爬字。心中嘆道:丟人也就丟這一遭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如今她丟個人又算什麼?無奈的自我安慰呀……
嶽行文先是看了看蘇青箏的字和畫,說了些佈局太過拘謹,層次不夠分明,筆法尚可之類的話,蘇青箏俏臉飛紅,一邊聽,一邊拿眼偷瞧嶽行文,點頭應是;又走到蘇青婉身邊,看了一眼,點點頭,讚了句不錯。
便朝着青籬的坐位走來。
月白的身影在身旁站定,青籬鼻觀口,口觀心,心裡默唸:我是一棵樹,我是一棵樹……
“呵……”一聲極低的笑聲傳到耳裡,青籬的默唸片刻破功,丫的,雖然她的字確實難看到了極點,可是爲人師表,不應該安慰學生,鼓勵學生,顧及學生敏感幼小的心靈麼?這個假面仙兒居然嗤笑她。
帶着十二分的怒意,猛然擡頭,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然後速迅低頭垂眼,毀滅作案證據。
嶽行文怔了一下,復又輕笑出聲。片刻便恢復淡淡的表情,指着青籬的雞爬大字道:“古來練習書法,最忌心浮氣躁,蘇二小姐雖然不記前事,但本能尚在,若是能凝心靜氣,這字便會好得多……”
青籬點點頭,口裡稱道:“多謝先生指點”。心裡卻道:假面仙兒,你快走罷……沒瞧見蘇青箏的雙眼在召喚你麼……
然而,在下一刻她便聽到極低的一句:“爲師十分好奇,連《三字經》都要重學之人……是如何讀得了《齊民要術》這樣的奇書……”
這個,那個,那個,這個,這這這這……那那那那……
青籬心思轉了又轉,愣是找不到一句話來回他。只好繼續在心裡默唸:我是一棵樹,我是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