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年儒士,與軒轅國器有七分形似,咳嗽着走入望江臺。
髮髻系一方逍遙巾,手握《道德禁雷咒》。
一手捂住嘴巴,鬆手後手掌放於身後,一灘猩紅血跡。
看清來人,軒轅國器微怒,道:“敬城,你既身體不好,就別亂走!”
軒轅敬城苦澀道:“生死有命,認命就好。”
背對父女兩人,軒轅國器揮袖,顯然已是怒意頗大。
軒轅敬城將道教書籍換到那手心滿是鮮血的手中,緊緊攥住,彎腰。
騰出的手來,想要去攙扶女兒。
軒轅青鋒本已手腳無力,此時不知爲何,竟能涌起一股力道,狠狠甩掉這位親生父親的手。
帶着憤恨,哭腔,罵道:“你不配!”
軒轅世家的嫡長孫,軒轅敬城,面容苦澀,柔聲道:
“走,你娘替你溫了一壺當歸酒,去暖暖胃。”
軒轅青鋒搖晃着站起身,踉蹌走出望江臺,留給軒轅敬城一個決絕、淒涼背影。
軒轅國器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提高嗓音,斥責道:
“你瞧瞧,當年爲了迎娶一隻人儘可妻的破鞋,你丟光了家族的臉面不說,這些年又了做什麼?!”
軒轅敬城平靜道:“讀書。”
“讀春秋大義。”
“讀道教無爲。”
“讀佛門慈悲。”
軒轅敬城一字一字,緩緩說來,不溫不火,語氣極緩。
確實,不是溫吞脾氣,如何消受得下這二十來年的白眼打壓。
其餘兩房,已騎在他頭上拉屎撒尿,可這個讀書人始終不發一言,只是看書。
“敬城要讓老祖宗知道,他所謂的三教貫通,狗屁不通。”軒轅敬城走到欄杆旁,與軒轅國器並肩而站。
軒轅國器氣惱得眉毛抖起,恨不得一巴掌就把這個不成材卻魔障的兒子給拍死。
軒轅敬城笑了,握緊《道德禁雷咒》,鮮血愈發滲入頁面,道:
“既然成不了長生真人……”
“住嘴!
大逆不道的東西!”
軒轅國器一巴掌摔在兒子臉上,甩袖而走。
顯然,若是讓這名中年書生繼續說下去,只會愈發語不驚人,死不休。
被扇了一記耳光,軒轅敬城仍舊無動於衷,眺望龍虎。
照理說,以軒轅國器的手勁,便是有所內斂,軒轅敬城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臉上痕跡,也絕無可能轉瞬即逝。
可惜,這一幕,無人得見。
等到問鼎閣空無一人時,他丟出那本《道德禁雷咒》,身形一躍過欄。
飛出了牯牛大崗,直撲龍王江水面。
墜落半空時,腳尖踩在書籍上,斜向前橫空而掠,如鷹如隼。
世間真人近在咫尺不得識!
逍遙飄過龍王江,腳尖在岸上落地,輕點一下,炸出一個大坑。
第二步稍小,第三步再次之,接連七步,步步踏坑,宛如蓮花綻放。
一步一蓮花,步步生蓮。
七步以後,地面上已是塵土絲毫不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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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劍神不搭理他,熱臉貼冷屁股,趙希摶唉聲嘆氣,一臉惆悵。
轉頭,打量世子殿下,此番帶來的人馬陣仗,竟無北涼鐵騎護送。
唯有寥寥幾名武力算是拔尖的貼身扈從,除此之外,便再五餘力可供驅使。
看跡象,沒有要在龍虎山興風作浪的意思?
這是好事。
否則貧道夾在兩頭中間,裡外不是個東西。
趙希摶正嘀咕着心事,瞥見三名帷帽女子,再看到世子殿下身後的青衣女婢以及捧貓美人,俱是仙家女子的氣派。
老道士琢磨着,世子殿下這福氣,東南這邊,也就只有獨享陸地清福的軒轅老頭跟採擷天下美人入府的廣陵王趙毅可以媲美。
見二公子徐鳳年漸漸走近,神情似有不對,走到道觀門口,停下腳步。
趙希摶臉色難堪,自認理虧,好不容易把徐龍象從北涼坑蒙拐騙到龍虎山,結果,卻是在這破敗道觀裡頭修行,實在是有點臉上掛不住。
正想着如何跟這天下第一紈絝好好解釋一番。
不曾想,從不把老天師當個高人看待的世子殿下徐千秋,及二公子徐鳳年,緩慢轉身,面對趙希摶,一揖到底。
趙希摶手忙腳亂,既有驚喜交加,也有惶恐拘謹。
趕緊攙扶,道:“老道當不得殿下如此禮賢,重了,重了。”
老劍神冷眼旁觀,心中略有訝異,北涼王府這兩位公子,心性如何,飽經風霜的李淳罡,早已將之摸透七七八八。
這一下正大光明的鞠躬,誠心誠意,算是給足了趙希摶和龍虎山面子。
否則,以那瘋子軟硬不吃的火爆霸道脾氣,管你是什麼靖安王趙衡,是什麼江南道士子集團,惹到了頭上,無非是拼死打殺一場。
魚幼薇將武媚娘夾在胸間,白貓在舒服愜意地假眠,半睡半醒,偶爾拿毛茸茸腦袋摩挲一下挺翹豐腴。
靖安王妃不知趙希摶身份,只從場面言語裡猜出那名癡傻少年是徐千秋、徐鳳年二人的親弟弟,將會是未來的北涼郡王。
她無法想象,帝王侯門裡的兄弟三人,竟能夠如此和睦。
至於爲何堂堂小王爺與一個邋遢老道士呆在龍虎山腳的破道觀修行,裴南葦就不費心思去妄加揣度。
趙希摶心中嘆息,較之幾年前,他初至北涼之時,如今,世子殿下及二公子,皆已轉性。
對自己來說,是好事。
可對龍虎山而言,尤其是天師府,未必是好事啊。
老道士心情複雜,帶着一行人走入道觀。
與徐龍象坐在通幽古井邊上,二公子徐鳳年笑着打趣道:
“以前聽說,這座道教祖庭之地,豫樟成林,仙都氣派,儀門如天門,老天師,你這兒可是門庭冷清到一個境界了。”
趙希摶汗顏,笑道:“人緣差,沒法子的事兒,讓二公子笑話了。”
徐鳳年擺手,道:“反正黃蠻兒也不在意這個,我看他在這裡就挺開心,不比在北涼王府差了。是吧,黃蠻兒?”
徐龍象咧嘴憨笑。
這邊言談對話,口口聲聲殿下、北涼、老天師,當局者雲淡風輕,習以爲常,結果卻把局外的一對矇在鼓裡的慕容姐弟給嚇得不輕。
雖說慕容桐皇早就預料到那白衣勝雪的公子,身份很特殊,但不管如何,再往大了去想,都覺得,能在北涼有一席之地,都已震撼至極。
對春秋遺民來說,具體到州城,對北涼軍最刻骨銘心的,無疑是被破城後屠戮殆盡的鬼城襄樊,還有便是西壘壁坐在的劍州。
龍虎與軒轅東西相望,又豈會忘卻當年北涼鐵甲帶來的羞辱?
慕容梧竹神采奕奕,那是於風浪中顛簸,以爲抓到一根纖細稻草,之後,恍然才發現,這是一根參天大樹,驚喜雀躍。
就像偶然對一名窮酸書生傾心,私奔後才驀知曉,這書生,竟是豪閥世子。
慕容桐皇抑制不住地身軀顫抖,臉色潮紅,眼神複雜,死死盯着那位世子殿下。
若說除了遠在天邊的那座梧桐宮的主子,天下誰纔是讓江東軒轅最忌憚的角色?
當屬北涼!
馬踏江湖的人屠徐驍。
沒想到,那白衣公子,竟是北涼世子,而且,似乎還是天下第一樓之人。
北涼與天下第一樓的合作關係,於天下而言,已不再是什麼秘密。
北涼世子,飛龍在天,火燒襄樊,如今天下,誰人不知?
慕容桐黃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從今日起,他們姐弟二人,終於可以活得比狗好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