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鬆開小道童的手,朝徐千秋笑着揮了揮手,就像是,久別重逢的忘年之交。
徐千秋客氣還禮,不躲不避,向前走去。
老人身份,便是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權臣, 徐淮南。
姓徐!
出身於遼東。
是比徐驍年長一輩的遠房親戚。
徐淮南,春秋亂戰後,於諸郭士子北逃之前,便已先行抵達北莽。
成爲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謀士功臣。
此人學富五車,一生所學,盡付與北莽朝政。
離陽初定,春秋不穩。
他便挾大勢衝擊北莽。
卻,也正是他,力勸當時,尚未坐穩龍椅的女帝陛下,南下御駕親征。
如此,方有了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
離陽第二次,舉國之力北征,也還是本已卸任歸田的他,重出茅廬,制定戰略。
助當時尚未得志的拓跋菩薩一臂之力,擊潰離陽東線。
這些年,他隱居於弱水湖畔。
至於隱居理由,則是因爲一個間諜案。
當年,徐淮南府上,他最得力的兩個助手,皆是倒賣軍情的雙面諜子。
惹來女帝震怒。
撤其職,封其府。
不得已, 徐淮南只得隱居於此。
即便如此,每日行程,仍被蛛網嚴密監視。
然而真相卻是,當年之事,實爲一個陰謀。
目的,只爲陷害徐淮南。
而此陰謀出謀劃策者,便是徐千秋。
徐驍是執行者。
當時,啓用了不少北涼潛藏於北莽王庭的死士,以命的代價,方成此事。
一計功成!
也正是那之後,徐驍終於正視徐千秋。
看着這位,曾步步登頂,於北莽王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老人,於此刻,緩緩拾階而下,徐千秋心頭,百感交集。
眼前這位,論威名,論功績,皆可徐驍相提並論,爲北莽王庭權臣。
徐千秋客氣執了一個晚輩禮。
精氣神極好的老者,慢慢走近, 扶起眼前這位徐家後生,端詳了幾眼,欣慰笑道:
“我這老頭子,想破腦袋也沒想到,竟會是你親自來看我。
我甚至想過,有可能是徐驍親自造訪。
你親自來,可謂是天大的驚喜啊。
不錯!不錯!
不愧是我徐家人。
我很早便說過,沒些膽識的魂魄,都不敢投胎,降生於徐家。”
徐千秋訕訕一笑。
徐淮南摸了摸身旁稚童的腦袋,望向漣漪陣陣的河水,輕聲道:
“放心,涼莽邊境動靜太大太大,我這邊,已抽掉了一個很關鍵的朱魍劍客。
猜到你要來,我藉機調走了大部分皇帳騎卒。
此時,這兒看上去最危險,卻也最安全。
清明時節,留下城殺了陶潛稚。
之後,又斬拓跋春隼一臂,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吃了個啞巴虧。
一路行來,趁手殺了啖人心肝的魔頭謝靈。
後,再斬董卓一臂。
敦煌城,引了鄧太阿出劍。
於黃河邊上,與公主墳扯上了恩怨。
你這後生,讓老夫大開眼界啊。
能安然無恙來到此處,那飛龍在天,已入陸地神仙的傳言,看來不假。
他人不信,只是愚昧罷了。
可惜,可惜……
若當年我沒背叛徐驍,不曾失信於他,如今北涼有你這等飛龍在天之人,何愁沒我施展才華的舞臺。
可惜,可惜了!
悔不當初啊!
得知你孤身入北莽,當時我就想着,只要你能活着來到弱水,不管如何,我都會見你一面。
來來來,咱們坐着說。”
看着眼前這個,本該是北莽派遣,進入北莽王庭最大的臥底,並不惜一切代價,助他坐到了北莽王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卻不曾想,這暗探碟子,最終卻選擇脫離北涼。
從此不受控制,而且杳無音訊。
雙方之間,不再有情報往來。
而且,反倒助拓跋菩薩一臂之力,攻打北涼。
可想而知,當時得知這一消息,徐驍何等暴怒。
險些沒拆了北涼王府。
也是那日,徐千秋獻計。
將這位北涼最大暗探碟子,在北莽王庭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拉下馬。
撤其職,封其府。
直到今日。
女帝也未曾啓用他。
徐淮南與徐千秋,坐在水邊草地上。
憨態稚童突然作怒,提起竹竿,便要朝水中劈下。
氣機之重,竟已達天象巔峰!
只一瞬,紅袍怪物躍出水面,望向這稚童,如臨大敵。
徐淮南握住了那一截青翠竹竿,對其搖了搖頭。
稚童這才斂去氣機,復歸天真無邪的神情。
見到徐千秋神色略有幾分凝重,及好奇之色,老人溫顏笑道:
“我也分不清,他這是道門一氣化三清的無上神通,還是斬三尸上十洲的手段。
不過,他肯定的苦命孩子。
這幾年,茅舍門可羅雀,願意給老夫煮飯之人,也跑了個精光。
虧得有這孩子陪着,纔不覺得年老乏味。”
對道教正統而言,龍虎金丹,一直是被視爲僅可證長生的正途。
符籙外丹,都是旁門。
斬三尸這種,不見任何典籍記載,只能稱爲左道。
天下第一樓檔案記載之時,也無從判斷這孩子的手段。
當時,黃三甲見狀,提筆書曰:斬三尸。
一名小小道童,便能讓陰氣已趨於飽滿的怪物如臨大敵,可見其實力不凡。
北莽,還真是藏龍臥虎。
年已古稀,卻不見任何年邁疲態的徐淮南,盤膝而坐,輕聲道:
“你既敢來這裡,我便破例與你坦誠相見,說幾句,本打算帶進棺材的心底話。
若在三年前,我定會按約定,替徐驍給謀劃,吞併莽。
畢竟,我談不上忠於北莽王庭,也沒做女子裙下臣的嗜好。
之所以做離鄉犬,賣國奴,爲女帝鞠躬盡瘁,也只是因爲,對離陽憋了口惡氣。
只可惜,棋劍樂府那位太平令,是位貨真價實的國手,他遊歷離陽十數年,摸清脈絡。
此番返回皇宮,對症下藥,打了一局大譜,黑白定乾坤。
囊括了北莽,離陽,北涼。
我的謀士位置,自然而然,被這位新任帝師,取而代之。
如此,我這些年的待價而沽,便成了北莽王庭最大的笑話。
徐千秋,你說,王庭既已無我的用文之地,我厚着臉皮復出,又能做什麼?”
徐千秋默不作聲,只是安靜聽着。
心思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