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的這番用人言論,真正是將範錫程他們的震住,不約而同的往家主韓道勳看去,他們實在不知道韓謙如此“亂搞”,會有什麼效果,但他們卻不知道如何去辯駁。
“此間院子裡的事,皆由謙兒你來掌控,爲父還有一篇文章沒有寫完,你先忙過這裡的事情,等會兒再過來找我。”韓道勳說罷,便站起來要韓老山陪他先回大宅,令範錫程、趙闊、範大黑、林海崢等人留下來,協助韓謙教導這些家兵子弟。
韓謙讓林海崢將五名被範錫程認爲性子木訥樸拙、差不多也最瘦弱的五名少年喊到廊下,看這五個少年瘦骨嶙峋,唯唯諾諾的連身子都不敢站直,心想給他們四五年的時間,一點點的去培養、磨鍊,或許能達到他所說的“人人堪用”的效果,但此時他心裡最耿耿於懷的,還是歷史軌跡倘若不發生改變,他父親很快就會因爲上諫被杖殺文英殿前,而他在逃出金陵時,很可能就會被這些平時受他家供養、恩惠的家兵執送有司車裂於市。
雖然這兩三個月來,韓謙也有意對範錫程等人恩威並施,樹立威信,只要韓家不發生變故,他對手下這些家兵的威勢是足夠用的——除了身份莫測的趙闊外,範錫程、範大黑、林海崢等人都不會隨意忤逆他。
然而有朝一日,父親被杖殺文英殿前,他成爲朝廷捕殺的“逆黨”,他的“威勢”,還能夠令範錫程這些家兵唯命是從嗎?
就算沒有夢境中人翟辛平有關這段歷史進程的零星記憶,韓謙這段時間深入反思御人之法,對這點也是深深懷疑的!
範錫程選出的五名子弟,都是家兵的嫡親子嗣,自幼跟隨父兄習武,又在韓家長大,見多識廣,自然機敏過人,都有當武官的潛質,但韓謙知道,這些家兵子弟跟範錫程他們一樣,一旦自己成爲“逆黨”,也是不足以令他們唯命是從的。
韓謙選饑民子弟,甚至選饑民子弟裡那些看上去最木訥樸拙、最不起眼的五個人居首,看中他們心思單純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這五人只有從韓謙這裡才能獲得他們想都不敢奢望的地位跟侍遇,一旦韓謙遇到什麼事情,他們將失去一切。
這就註定到他們對韓謙的忠誠,要比那些機敏過人的家兵子弟可靠得多。
韓謙當然不會將自己的真正心思吐露出來。
五名羸弱少年都不知道爲什麼會被叫到廊下,聽到要選他們當隊長,每天率領其他少年讀書識字、練習刀弓拳腳,都是又驚又疑,壓根都懷疑是否聽錯了。
院子裡有十三名少年,原本就是家兵子弟,父兄都在家主跟前任事,他們知道過繼來的這些家兵子弟,實則是狼狽不堪的流民子弟,一是從身份上看不起他們,二是看他們面黃肌瘦、膽小怯弱的樣子,更是不屑。
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少主韓謙竟然會選他們最看不起的五個流民子弟,在帶領他們進行平日的操練。
他們年紀還少,不知道怎麼掩飾內心的不滿,頓時間就在下面喧譁議論起來,臉上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韓謙瞥了範錫程一眼,沉聲說道:“這就是範爺你管教出來的家兵子弟?”
範錫程黑着臉,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
韓謙卻不理他,眼睛盯着跟前五名還沒有搞清楚情況的羸弱少年,說道:“以後在這院子裡,你們每人帶領七人接受管訓,這七人的日常起居也皆受你們管束。林海崢、範大黑會告訴你們每天要做什麼,要怎麼做,但你們要記住的是:你們自己做錯事,或者事情沒有做好,你們要受罰;你們手下的人做錯事,沒有將事情做好,你們不能懲罰他們改正,也是你們受罰。你們應該知道吃飽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這裡也不會養無用之人,你們中哪個人在一年之中累計受罰的次數超過十次,我會將你們連同你們的家人再次趕出城去自生自滅,這個院子裡不會養沒有用處又不聽管教的閒人。”
韓謙說話的聲音很平靜,神色也很溫和,接着他眉頭一豎,又說道:“剛纔場下喧譁者,你們各挑一人出來,拿馬鞭狠狠的抽十下,以示懲戒!”
五名羸弱少年面面相覷,看看韓謙,看看擱在走廊欄杆上的馬鞭,又遲疑的看向場下那些眼藏不屑跟譏笑的少年,沒有人敢指出一人來受罰。
“點一炷香,一炷香盡,他們不出手,就由他們自己受罰領十鞭,計一次。”韓謙不急不躁的對範大黑說道。
範大黑搬出銅爐擺在廊下,插香點燃。
院子裡的少年這時候再也不敢喧鬧,但他們還是不相信,那五個比他們瘦小得多、性子又怯弱的傢伙,真敢從他們中各選出一人來,拿起馬鞭狠狠的抽十下。
韓謙坐在廊下,也不吭聲,就看着銅爐裡的香一點點燃燒着;少年趙無忌將黑雲弓背在身後,暗暗思量韓謙的選人之法。
林海崢、範大黑都覺得氣氛壓抑得可怕;趙闊眯起眼睛,盯着院子東南角的那棵石榴樹,看不出他眼睛裡藏着怎樣的想法。
差不多等那炷香燃燒到一半,纔有一名羸弱少年咬牙站出來拿起來馬鞭。
韓謙對這少年有印象,其名郭奴兒,此時十四歲,羸弱得卻像十歲孩童,原是巢州人。天佑八年,巢州被樑國侵入,萬戶家舍被毀,十數萬巢州民衆渡江避難,其父死於途中,其母攜帶郭雄以及他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乞食金陵已有數年。
郭奴兒太過瘦弱,其母也體弱多病,原本不在韓謙選擇的範圍之內。
郭奴兒年幼的弟弟剛剛餓死沒幾天,由於郭奴兒及其母力氣小,拿樹枝刨坑不深就埋下幼小的屍體。
韓謙前天出城時,趕巧看到郭奴兒弟弟的屍體被成羣的野狗從荒墳裡刨出來,郭奴兒與其母還有妹妹被野狗咬得遍體鱗傷,還是拼命的想從野狗的嘴下將弟弟屍體搶回來。
韓謙他們將野狗趕走,最後還是於心不忍,將郭奴兒兄妹及其母送到秋湖山別院安頓下來。
剛好有個祖籍巢州的瘸腿家兵不介意收留這三個同鄉苦命人,郭奴兒也就名正言順的成爲秋湖山過繼入籍的家兵子弟。
郭奴兒壯着膽子往場下走去,走到一名身體要比他強壯得多的家兵子弟前,剛要說什麼,卻被瞪了一眼,便心虛的往下一人走去,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走回到那家兵子弟跟前。
剛纔確實是此人喧鬧聲最大。
韓謙見那家兵子弟咬牙切齒的瞪大眼珠子,似壓着聲音在威脅郭奴兒,大概還是不相信這個跟他年紀相仿,卻要比他低一頭的羸弱少年真敢拿他怎樣。
“林宗靖,跪到廊下來領鞭!”站在韓謙身後的林海崢,低聲吼道。
韓謙拿來名冊看了一眼,才知道這名家兵子弟是林海崢的侄子,今年才十三歲,身高卻如成年人;其父原本也是他父親韓道勳身邊的家兵,其父在楚州戰事中死去,之後林海崢才正式成爲韓家的家兵。
林海崢的話還是有作用了,林宗靖滿心不服,但還是硬着頭皮走到廊前的臺階下雙膝跪地。
郭奴兒拿着馬鞭走過來,但走到林宗靖身後,還是遲疑不定。
韓謙拿出另一根馬鞭,指向郭奴兒,嚴厲的責問道:“林宗靖無事喧鬧,蔑視家規,理當受罰。郭奴兒,你此時不罰他,難道要代他受罰領我十鞭嗎?而林宗靖以後都要受你管束,他每有桀驁不馴,你都要代之受罰,你心裡想想要過多久,你與你的妹妹郭玲、你的母親郭楊氏纔會被逐出去自生自滅?”
“……”郭奴兒咬破蒼白的嘴脣,一縷鮮血溢出來,手執馬鞭有些發抖的朝林宗靖身後走去。
林宗靖桀驁不馴,轉頭又朝郭奴兒瞪去,韓謙揚起鞭,朝他劈頭蓋臉就狠狠的抽了兩鞭子,將他抽翻在地:“混帳傢伙,反了天了!”
韓謙兩鞭子毫不留情的直接抽在林宗靖的頭臉上,立竿見影抽出兩道血淋淋的鞭痕,差點將左眼抽爆掉!
“郭奴兒,餘下八鞭,你將林宗靖衣裳扒下來,給我往死抽!”韓謙心裡最恨家兵桀驁不馴,令郭奴兒對林宗靖繼續用鞭刑,走回廊下,瞪了範錫程、林海崢等人一眼,才坐回到椅子上看郭奴兒將林宗靖的襖裳剝下來。
這段時間他一方面要重新獲得父親韓道勳的信任,一方面要將之前荒廢太久的功課補回來,還沒有抽出時間好好收拾這些桀驁不馴的家兵及家兵子弟。
郭奴兒沒有什麼氣力,原本隔着厚厚的襖裳挨他十鞭子不會有什麼事,但這時候剝掉衣裳,裸出後背,每一道鞭子抽下來,也是一道淺淺的血痕留下來。
“你們是找出人來受刑,還是你們代之受罰?”韓謙厲眼盯着廊前剩下的四名羸弱少年,問道。
有郭奴兒鞭打林宗靖在前,接下來再挑人出來剝光衣服用刑,就沒有人再敢呲牙瞪眼了。
“心存虎狼之志,便不畏虎狼。難不成你們這輩子就甘心淪爲被人欺、被人食、餓殍於道的羔羊不成?”
韓謙盯着郭奴兒等五名少年,鏘鏗有聲的質問道。
見郭奴兒等少年不敢應聲,韓謙也沒有指望他們能在一天之內完成從羔羊到虎狼的轉變,跟趙無忌說道:“郭奴兒等人以後便受你管束。”
又交代了一些事,韓謙便留趙無忌、範大黑、林海崢等人在河邊的宅子裡,先教導這些少年一些基本的規矩,他與範錫程、趙闊先回大宅,不知道他父親這麼晚還有什麼事情要找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