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山中

岳陽東南幕埠山中,有一座舊跡斑駁的庵堂掩映在山林之中。

王積雄葬於庵堂不遠外的山谷之中,王珺便寄居庵堂之內服喪守孝,每天或讀書,或帶着丫鬟拆解帶上山的兩架手搖紡機,琢磨紡績印染之法,卻也逍遙快活,直覺身在世外桃源之中。

王珺帶着丫鬟小翠,在溪澗邊浣洗新染色過的黔陽布,林間鳥雀鳴叫,偶爾間雜林蛙鼓鳴,才省得馬上就要立夏了。

一道矯健的身影穿過山林,走到王珺跟前,垂首稟道:“信王在寶華山斬獲大捷,以信昌侯李普所部爲餌,重創南衙禁軍。子珩先生恐怕潭王請韓謙出山,有可能會扣押小姐,特令我等護衛小姐離開岳陽。”

“不要說楊元溥會不會請韓謙過來,韓謙之前沒有到岳陽來,他現在也不會急着到岳陽來。再說我一個弱女子,他們扣押我做什麼?”王珺端起裝滿染布的木盆,沒有理會前來報信的斥候,帶着丫鬟往山谷深處的庵堂走去。

通往庵堂的路,經過王積雄的墓。

王珺走到祖父墓前,看到報信的斥候已經消逝在山林的深處,她當然可以不用管子珩先生的意見,但要是父親擔心岳陽會扣押她,寫信過來要這邊的人將她帶走,她還能留在這山水之嗎?

而信王殿下用信昌侯李普所部爲餌在寶華山斬獲,與潭王的結盟名存實亡,韓謙知道這事會有什麼反應?

他會來岳陽嗎?

雖然王珺知道岳陽絕大多數人都不希望韓謙過來,但韓謙真要過來,沒有人能擋得住他,但他會來嗎?

又或者他會有其他的選擇?

“小翠,你去通知華叔,說咱們收拾行囊離開岳陽。”王珺似爲了證明什麼,下定決心吩咐丫鬟去通知守在山谷外保護她們的家僕。

“小姐不給太公守孝了?說着留在岳陽守孝,卻又隨隨便便的離開,那小姐不就成不孝之人了?”丫鬟驚詫的嘀咕說道。

“我要證明爺爺看錯了人,爺爺在天之靈,會原諒珺兒的不孝的。”王珺狡黠的一笑說道,催促丫鬟趕緊去通知家僕,她怕拖延下去,子珩先生接到她父親的密信,一定要派人保護她,那她活動就沒有那麼自由了。

…………

…………

馮繚到岳陽大半個月,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十多天時間,便得潭王楊元溥召見四次參與議事,差不多是享受大臣的待遇了,但待林海崢跑過來,將今日承運殿議事的情形相告,馮繚嚇了一身冷汗。

他頓時感到再難在岳陽安如泰山的坐下去了,緊急收拾行囊,派人到沈漾府上通告一聲,當天下午便帶着扈隨匆匆乘船離開岳陽,往敘州趕去。

令馮繚坐立不安的不單單是信王楊元演如此神勇無比的重創南衙禁軍這件事。

雖然午前承運殿議事時,李知誥調任鄂州刺史等事都沒有最終確定下來,但今日在承運殿之上,這麼大的事情潭王楊元溥都沒有說要徵詢敘州意見,到這時也不見楊元溥派人召他去王府,這意味着鄭家及信昌侯府一干人,將韓謙排擠出核心的意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已經初步達成效果。

馮繚察覺到這麼關鍵的變化,哪裡可能還坐得住?

可惜三月底、四月初沅江已經漲水,水勢湍急,兩翼又受高山阻擋,逆流而行的速度更慢,馮繚一直到四月初五才趕到辰陽。

到辰陽城後,馮繚帶着扈隨下船換馬,沿辰水南岸的驛道西進,前往龍牙城。

馮背面途經雞鳴寨時,奚夫人與奚昌等人都在雞鳴寨。

馮繚便先去見奚荏、奚昌二人,才得知辰陽縣令嚴寅亮帶着十數隨從趕到雞鳴寨,要求奚氏族人全部撤出雞鳴寨,將雞鳴寨及附近的土地皆物歸舊主。

說到雞鳴寨的歸屬,辰州洗氏則是一把辛酸淚。

雞鳴寨位據辰水中游,周邊是相對開闊、宜於耕種的丘陵區。

雞鳴寨乃是辰州洗氏所建,也是辰州洗氏從敘州洗氏分出來後,在辰州境內、於辰水邊建的第一座寨子,不過奚氏一族,以龍牙城(舊奚寨)爲核心,曾將南到沅江江岸、北將辰水、橫跨辰敘兩州的這一片土地都收入囊中。

辰州洗氏也於那時,放棄雞鳴寨,東遷到漵浦紮根。

奚氏被馮昌裕滅亡之後,辰州洗氏藉口雞鳴寨隸屬於辰州,趁機重新奪回雞鳴寨,還將包括老龍峽在內的大片土地都圈佔過去。

當時洗英已有數子嶄露頭角,馮昌裕、楊再立、向建龍等人也無意與辰州洗氏爭這塊地。

逾十年經營下來,洗家打心底都認爲已經徹底消化這片土地,打算往南將舊奚寨都兼併過去,未曾想韓家父子進入敘州。

而之後老鴉坳一戰,辰州大姓勢力直接損失近三千精銳番兵,雞鳴寨也便落入當時武陵軍的控制之中。

洗英之後選擇歸附朝廷,接受鄭暉的節制,率領番營參與進攻沅陵、武陵等城的戰事,洗英及其子洗射聲、洗射鵬等人都得封辰州司馬、漵浦縣令、辰州番營兵馬使等顯職、要職,但雞鳴寨則一直都沒有迴歸到洗氏手裡。

一方面在削藩戰事之中,無論是前期作爲敵對方,還是中後期作爲擁護金陵削藩的堅定參與者,辰州土籍健勇丁壯損失太過慘重,成年丁壯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一戰死在戰場之上,而且還是最驍勇善戰的那一批人。

即便洗英及其子以及其他土籍大姓勢力的代表,在削藩戰事之後,在辰州的官位都得到一定的提升、強化,但土籍大姓勢力實際上是消耗極大,沒有十數二十年的休養根本無法恢復過來。

即便戰後潭王楊元溥同意辰州州營都用番兵,實際上想要維持兩千番兵的常編建制,都會直接影響到各家各寨的耕種,更不要說徵調丁壯修造寨城、道路,開墾更多的田地了。

這也導致洗英及辰州的其他勢力,一段時間都沒有想着主動提及雞鳴寨的歸屬問題。

另一方面,由於直屬番兵受損嚴重,迫使洗英不得不將有限的力量集中到漵浦盆地之內,確保洗氏對漵浦縣的控制。

漵浦縣擁有雪峰山西麓最大的一座谷地平原,後世稱之爲漵浦盆地,目前開發出近百萬畝糧田,擁有五六萬丁口,實力足以思州一州。

辰州洗氏精銳番兵在之前的戰事受創嚴重,目前只能優先鞏固在漵浦的根基,而此時即便將雞鳴寨討要回來,也只會便宜辰州的其他大姓勢力。

等到這事拖延到韓謙正式出任敘州刺史,敘州事實上成爲韓家世領的地盤後,洗英意識到再不將雞鳴寨討要回來,時間再拖長下去,待韓謙不斷從龍牙山南面遷入人口填充進來,就再難將雞鳴寨討要回來了。

洗英這時候寧可便宜其他的辰州大姓勢力,也要將雞鳴寨討要回來,以免韓謙將龍牙城的觸手伸入辰州。

當然,此時洗英也不可能用武力討要雞鳴寨,主要是強調老龍峽乃是官定的兩州分界,要求恢復辰州對雞鳴寨及周邊地域的管治權,實在不行他就將官司打到湖南行尚書省去。

針對於此,韓謙直接讓奚昌帶着百餘戶奚氏族人遷入雞鳴寨,強調雞鳴寨附近土地乃是奚氏的舊有領地。

這是馮繚隨曹幹前往岳陽之後,近一個月所發生的事情。

他今天趕到雞鳴寨,辰陽縣令、同屬辰州大姓勢力代表人物之一的嚴寅亮正好也帶縣裡官吏趕到雞鳴寨,要求奚氏族人立即從雞鳴寨遷離出去。

敘州這邊另有信息傳遞渠道,早已經在七八天前,就已經知道信王楊元演重創南衙禁軍之事,不過,還是馮繚回來後,奚荏、奚昌他們才知道岳陽那邊對這事的反應,以致岳陽對敘州態度的微妙變化。

馮繚的憂慮,奚荏、奚昌他們也深有同感,當下直接將辰陽縣令嚴寅亮驅趕出雞鳴寨,與馮繚一起趕往龍牙山去見韓謙。

“我此去岳陽也差不多有一個月了,敘州這邊有什麼變化?”在途中,馮繚與奚昌御馬並行,詢問敘州這一個月來所發生的事情。

這一個月來,有些事情馮繚是知道的,那就是韓東已經將第一批兵甲戰械以及四艘雙層列槳戰船押運往鬆滋,等着長鄉侯王邕派人馬過來接走。

當然,這批兵甲戰械所交換的,也是蜀地所產,而敘州及黔中諸州所缺的大宗貨物,互通有無。

不過,敘州交付給思州所需的兵甲戰械,時間要更早一些。

而與思州方面更多的合作細節,也不方便直接寫入書信告訴遠在岳陽的馮繚,馮繚也是到這時,從奚昌嘴裡知道雙方合作更具體、更詳盡的落實情況。

削藩戰事初期,三千人馬的敘州州營改編爲武陵軍參與前期的戰事,僅僅爲控制敘州全境,前後就平滅潭州滲透進敘州的人馬以及馮氏等大姓勢力,之後又對辰州用兵,攻克雞鳴寨、辰陽、沅陵等城。

武陵軍兵馬隨着不斷的軍事勝利,兵馬人數一度擴張到上萬人,而通過鑄造及繳獲,武陵軍將卒的裝備素來優良而齊全。

削藩戰事之後,武陵軍重新縮編爲地方州營,編制僅保留三千人馬,多餘出來的大量兵甲戰械就收存下來——龍雀軍當時攻陷岳陽、潭州,有大量的收繳,在刀槍矛戟等普通兵甲上,也不需要從敘州徵調。

收存下來的兵甲,都比較低劣,是敘州計劃要分批淘汰掉的,或者計劃作爲廢鐵回爐重煉,但這些兵甲對目前主要以藤甲、藤盾爲裝備的思州兵馬而言,卻又相當的精良,韓謙便索性一次性將三千套兵甲折價都處理給思州。

思州的動作也相當快,第一批八百名作工抵債的寨奴,已經集結送到龍牙城。

韓謙自然不會讓這些寨奴留在敘州境內作工,而是直接都送到雪峰山,參與雪峰山二期整修工程。

除了每天到指定的工段參與勞作外,這八百寨奴還是由思州楊家派人督管,在不定的工段建立獨立的寨奴營地,所供給的衣食、工具等物資,敘州工曹也都直接撥付到督管人員手裡。

原定計劃中的第二批作工抵債寨奴,韓謙提出要在雞鳴寨與思州楊家於武陵山東南麓的虎澗寨之間修一條道,敘州工曹會額外派出六百招募過來的匠工參與道路修造。

虎澗寨又名虎澗關,位於武陵山東南麓兩座險峰之間。

倘若武陵山南麓小道,能取道虎澗關,道路要稍遠一些,但要好走許多。

同時還能保證從黔江東岸出發、經武陵山南麓運抵雞鳴寨,再從雞鳴寨運入龍牙城的大宗貨物,始終位於楊家的監視之下。

即便韓謙不提,楊家也會希望虎澗寨能成爲往返敘思兩州貨物、商旅的必經之地。

虎澗關極險,前後峽谷僅需三四輛馬車並行,僅需要安排三百精銳防守,就能叫千軍萬馬都攻不進來。

即便要修虎澗關到雞鳴寨的通道,也只是叫道路平整些,能叫車馬勉強通過,並不會削減虎澗關在軍事意義上的險要程度。

所以,即便舊屬辰州洗氏的雞鳴寨實際還處在敘州的控制之下,思州也不會擔心敘州會有別的企圖。

除了與思州的交易以及諸項正常推進的工作,近一個月來就是在雞鳴寨的問題上,跟辰州及辰陽縣扯皮。

目前他們已經將百餘戶奚氏族人遷入雞鳴寨定居下來,短時間內也不怕辰州以洗氏爲首的大姓勢力敢訴諸武力——雞鳴寨作爲辰水銜接思州、武陵山南麓小道、虎澗關與龍牙城的要衝,特別是已經在他們的實際控制之下,怎麼都不會拱手讓人的。

“你們卻是沒有閒下來啊,我在岳陽卻多少有些碌碌無爲了。”馮繚暗感汗顏說道。

他心想早知道如此,陪曹幹到岳陽後,與潭王楊元溥見過面後就應該直接回敘州做些實事,而不是因爲潭王楊元溥的幾次召見商議事情,就得意忘形,覺得在岳陽能更加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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