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佑帝正式頒旨、有染疫饑民往桃塢集聚攏之時,信昌侯府就派一批人手過來,以三皇子楊元溥的名義在秋湖山別院設粥場賑濟饑民,但韓謙在聚攏饑民後,纔是第一次回到山莊來。
範錫程、林海崢以及韓老山,帶着十數名家兵及郭奴兒、林宗靖等近五十名家兵子弟,則早就被韓謙及他父親遣到山莊裡來,此時臨近黃昏,設於田莊南翼的粥場,此時正將簡易的柵門打開,放饑民進來就食。
不過,這邊僅在田莊南側的山口處設一座粥場,地方狹小,三四萬饑民往這邊涌,亂糟糟一團,韓謙陪着沈漾好不容易纔擠到粥場裡面。
馮翊、孔熙榮能棄船上岸就已經表現出絕大的勇氣,這時候可不敢跟着韓謙、沈漾直接往染疫饑民人堆裡擠,他們寧可爬上東面的山嶺,穿過林子翻到山莊裡去。
絕大多數饑民既使沒有病入膏肓,也餓得皮包骨頭,虛弱不堪,要不然的話看着他們對食物所表現出來的熱切跟貪婪,僅靠山莊裡的這點人手維持秩序,非出亂子不可。
更何況大多數的家兵還是不敢跟染疫饑民接觸。
粥場內還額外用木柵牆分隔開來,裡側架了十幾口鐵鍋,由韓宅及信昌侯府的家兵,或者莊子裡的奴婢,將一袋袋稻米混入根莖還帶有泥土的野菜一起煮成粥,然後隔着木柵牆,將倒入木柵牆外的大缸之中,供饑民分食。
大多數家兵,包括信昌侯府派來的人手,都是在柵牆之後,唯有以隨母親改嫁而過繼入籍到韓家的郭奴兒等二十多個饑民少年,隨範錫程、範大黑、林海崢站在木柵牆外,以瘦弱的身子勉強維持住秩序。
場面之混亂,實在不難想象。
而派過來的百餘龍雀軍老卒,都沒有人在粥場這裡,韓謙估計他們就負責在湖灘兩翼設立轅門了。
韓謙黑着臉走過去,擡腳將一排木柵牆踹翻在地,盯着發怔的範錫程質問道:“粥場一片混亂,這麼多人都縮在裡面是怎麼回事?”
範錫程沒想到韓謙剛過來,就發生這麼大脾氣,解釋道:
“蠱毒洶洶,家兵們有所畏懼,在柵牆前幫忙熬粥,卻也能勉強維持。”
範錫程、範大黑、林海崢以及趙闊、趙無忌是知道《疫水疏》的內容,韓謙也反覆跟他們交待過水蠱疫隔絕傳染源以及他們自身預防的要點,但即便如此,他們心裡猶是打鼓,完全沒有底會不會受疫病傳染,更不要說其他完全矇在鼓裡、僅僅是被動接受命令的家兵,對疫病畏懼如虎了。
再一個,在範錫程他們看來,韓家爲這些饑民做到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了,也就沒有強迫那些畏懼疫毒的家兵,站到木柵牆外來跟染疫饑民直接接觸。
“蠢貨,你這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他們皆是我韓家的兵卒,難不成日後在戰場上,面對洶洶戰刃,也要縮頭躲到木柵牆之後,靠這些瘦弱少年,替他們擋飛矢刀劍嗎?”韓謙毫不客氣的朝範錫程劈頭蓋臉就罵。
範錫程老臉漲得通紅,卻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
韓謙將腰間佩刀摘下來握在手裡,轉頭虎視耿耿的盯着木柵牆後的家兵片晌,跟範錫程說道,“救疫如殺敵,倘若在殺敵戰場之上,有人敢畏敵不前,抗命不遵,範錫程,你當如何處之?”
“當斬。”範錫程甕聲說道。
“好,長史沈漾大人在此,其他人,我管不到、管不着,但範錫程你眼珠子給我睜大了,這些個暫時借用到沈漾大人帳前聽令的韓家家兵,誰敢畏懼不前、誰敢抗令不遵,你他媽給我一刀戳死一個,我韓家不養這樣的廢物!”韓謙盯着縮在木柵牆後的諸多家兵及子弟,怒斥道。
隔絕疫水之法說起來簡單,但三四萬染疫饑民虛弱到極點,也就完全失去自我組織的能力,家兵不敢深入跟這些染疫饑民接觸,如何盯着不讓他們接觸疫水,如何讓他們嚴格剋制住只飲井水,又如何讓他們改變之前的陋習、集中如廁,並將糞溺等污物進行進一步的處理,又如何將他們組織起來,趕在春水漫漲之前,沿湖灘修出一道泥堤出來?
這些事情不做,疫情得不到控制,染疫饑民始終淹淹一息,後續的屯田、編訓,壓根就不要有一絲絲的指望。
韓謙還是希望趕在安寧宮回過神來之前,能看到龍雀軍初成規模,這樣多少能叫安寧宮及太子那邊有所忌憚、收斂,他跟他父親才更有可能逃過安寧宮的打擊報復。
而更重要的一點,韓謙還是嫌他父親以前待這些家兵太寬鬆了,讓他們日子過得太滋潤了,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將一些規矩重新立起來。
倘若一個個都他媽當成大爺養着,韓家發生點變故,他們能有一丁點的忠心,才叫見鬼了呢。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代表信昌侯府過來的兩名管事拱拱手,說道:“信昌侯府這邊,我插不了手,還請二位管事惦量着辦。”
韓謙與沈漾等人從染疫饑民人羣裡擠入粥場,他們敢這麼做,比說一百遍都管用。
再說大家也都明白少主遠沒有家主好伺候,而且在韓家少主說話的分量越來越重,看到韓謙發這一通脾氣,當下山莊裡的家兵便不敢再哆嗦什麼,將木柵牆撤開,紛紛走出去,將秩序維繫起來。
韓謙也知道,這邊的事情稍有起色,信昌侯李普就有可能將他的人手驅趕出去,保證編訓、領兵之人,皆受他及晚紅樓那邊的控制,但韓謙並不會因此就選擇袖手旁觀。
韓謙讓家兵及諸子弟深入接觸染疫饑民,甚至將前期最爲混亂的局面承接下來,倒不是說他跟他父親、跟沈漾一樣有悲天憫人之心。
他現在還千方百計想着怎樣能順利活到天佑帝十七年往後呢,要悲天憫人,也該是別人來悲憫他纔對。
實際在韓謙看來,前期的局面越混亂,家兵及諸子弟介入其中,所能得到的鍛鍊將越充分。
沈漾是有經世致用之學的名儒,韓謙即便他自己偷些懶,讓範錫程、範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以及郭奴兒、林宗靖這些少年跟着沈漾做事,也能學會如何抽絲剝繭的將混亂的局面一點點理順過來。
這是他們閉門苦學,都很難領會的東西。
兩三百人手散出去,場面總算是沒有剛纔那麼難看,韓謙請沈漾進莊子裡說話。
範錫程雖然被韓謙當衆訓斥了一通,但還有很多事要稟報,看粥場有林海崢、範大黑配合信昌侯府的管事主持便夠了,拉上韓老山,硬着頭皮跟韓謙、沈漾他們走到東院。
“山莊裡已經耗了多少糧食?”韓謙請沈漾入廳而坐,將範錫程、韓老山喊過來問話。
範錫程微微一怔,見韓謙眼色是要他實話實說,便道:“山莊裡所備的十二萬斤糧食,三天已經耗得七七八八,頂多還能再支撐明天午前的一餐。”
韓謙之前拿出上百餅金子給範錫程過來籌備賑濟之事,但這邊聚集三四萬的饑民,一百餅金子可以說是杯水車薪,其他物資不說,僅收購過來的糧食也只能勉強支撐三四天的消耗而已。
朝廷說是每年要拔兩千萬錢軍資,但即便安寧宮那邊不從中作梗,相應錢物能很快順利撥付下來,也只能支撐兩三個月而已。
很顯然這種事情,沒有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以雄厚的財力做支撐,即便將韓謙的骨頭都拆下來去買,也多支撐不了幾天。
韓謙跟範錫程說道:“山莊耗用多少糧食、每天投入多少人手,折算多少工錢,範錫程你列個細目出來,每隔一旬報給沈漾大人知道,不能公私混淆了……”
韓謙還沒有大公無私到拿自己的私房錢,替三皇子楊元溥及李普他們養兵,不僅前期投入的糧食等物資要結算清楚,這前前後後韓家投入多少人手,也要折算工錢。
沈漾倒也不以爲意,朝廷原本就嚴禁私家大規模救濟饑民,以防地方豪族收買人心存禍亂之志。
即便其他州縣管不了那麼多,但在京城金陵,沈漾也是絕對不希望有誰模糊這條底線了。而即便信昌侯府拿錢糧出來,也必須以三皇子臨江侯的名義撥付下來。
畢竟屯營軍府所收編的饑民,理論上都是三皇子臨江侯楊元溥名下的兵戶,日後龍雀軍的兵將都要從屯營軍府所轄的兵戶裡徵調。
韓謙能主動這麼提,沈漾反倒認爲他知道分寸,更想着將他留在身邊任事,而沒有想韓謙其實是心裡捨不得這些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