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祥到敘州傳旨,有什麼新的消息帶回來?”
清陽今天也正式冊立爲貴妃,而作爲四妃之一的貴妃,地位還在其他三妃之上,但今天的大典是爲冊立皇后所辦,另外三妃(淑妃、德妃、賢妃)又是新嫁女,她好不容易捱到有關她的慶典結束,便心情瑣躁的回到長信宮來。
長信宮乃是宮城內最先修繕好的建築之一,除了正殿、廂殿、左右班院,總計有六七十間房,目前有宮使、隨侍女官、宮女及雜役四十餘人聽候使喚。
雖然還遠未到人手最充盈的時候,此時卻也體現清陽高過其他妃嬪的地位來。
不過,清陽心裡卻沒有一丁點的滿足,回到長信宮,便叫人將長信宮門外的崇福觀宮使雲朴子接到宮裡問話。
雖說天佑帝不崇尚佛道,但在金陵開國後,還是在長信宮門外的皇城內保留了一座有兩百多年曆史的崇福道觀,裡面的道士也都是淨過身的,方便後宮的妃嬪在皇城內就能禮佛崇道。
楊元溥在得知雲朴子的身份以及當初被呂輕塵、李普逼退的內情之後,便封他爲崇福觀宮使,主持崇福觀事。
只要清陽郡主有詔,雲朴子進出皇宮,還是不用受太大的拘束。
清陽當然不奢望像哈巴狗般貼到楊元溥身邊的安吉祥,會給她傳遞什麼消息,但安吉祥到敘州傳旨,乃是延佑帝冊封韓謙爲黔陽侯以賞其功,儀禮頗重,除了安吉祥從宮裡挑選的數名宦臣之外,還有禮部的官員隨行。
不需要通過安吉祥,韓謙回敘州之後的諸多狀況,相信很快就會在金陵城裡的諸多角落裡傳開來。
更何況韓謙老老實實受封,之前的緊張氣氛便應該得到消除,而金陵這邊的戰事也結束有兩個月了,清陽都懷疑金陵城的街頭,是不是已經又有來自敘州或黔中的商旅出沒。
清陽心情煩躁,將雲朴子召到長信宮,便想立刻知道敘州的近況——說實話,在知道敘州的近況之後能有什麼用,她心裡也不清楚。
清陽以往自信能得楊元溥的寵信,同時又爲了避免別人會拿她被劫持的事情說事,因而她也是儘可能幫着楊元溥謀算韓謙,但誰曾想她會在婚約這事上弄巧成拙?
雖說楊元溥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清陽心裡清楚他多半有懷疑自己暗中爲韓謙謀事,畢竟不管怎麼分析,婚約這事恰到好處的給韓謙提供了一個提前返回敘州的極佳藉口。
要不是她陪哥哥第一次進金陵城之前,前往茅山拜見時,就得到雲朴子的指點,她都懷疑雲朴子到池州投奔她,這一切都是韓謙安排好的。
想來想去,只能說韓謙對人心的把握妙到極巔。
也許在他將王珺帶入繁昌城的那一刻,便已料到,只要有人猜到楊元溥有留下他的心思,多半會拿他與王珺的婚約做文章。
即便不是她,也會有別人跟楊元溥提及這事;又或者楊元溥他自己也早就想到用這種方式一步步逼韓謙就範。
她已無暇細究韓謙在整件事上到底是怎麼謀算的,她此時更爲自己的處境擔憂、焦躁。
如今的皇宮之內,除了太后王嬋兒、皇后李瑤外,又多出淑妃、德妃、賢妃三位貴人,出身皆是不凡。
不提作爲陪襯的韓道銘之女,鄭暉、黃化都是楊元溥極力拉攏的人。
鄭暉的幼妹鄭昭這次入宮冊封淑妃,黃化的女兒黃蛾冊封德妃,分得的恩澤雨露恐怕都不會在她之下。
更不要說照舊制,後續還將有九嬪、二十七世婦選入宮中。
說起來,也是韓謙潛入金陵後,看似一枚極不起眼的閒棋冷子,但眨眼間便叫天旋地轉,逆轉形勢。
變化來得太急太快,快到前一刻她還滿心想着壓制住那個本身就不討楊元溥喜歡的李瑤便能站穩腳,下一刻卻已身在大楚皇宮之內,身遭四周站滿強敵。
形勢變化之大、之快,叫她此時都還沒能適應這短短一年時間裡的巨大變化。
雖然她哥在巴南地區,已經攻下最後一座婺僚人的山寨,黔江水道已開,算是在渝州站穩腳跟,但她哥哥權勢再大,也僅僅是異國的長鄉侯,在此時已經登上大楚皇位的楊元溥眼裡多少有些不夠看了。
作爲江東世家宗閥代表人物的黃化,在楊元溥眼裡,就絕對要比她哥哥要更重要一些。
更不要說鄭暉不僅是荊襄世家宗閥的代表人物,不要誰這些年在楊元溥身邊立下赦赦戰功,也忠心耿耿,更是鄭氏內部能制衡鄭榆、鄭暢、鄭興玄等人的關鍵籌碼,重要性更是在黃化之上。
更何況她作爲異國的郡主,楊元溥本來就不應該太過寵幸於她。
即便她這些年有些反應,像是孕吐,女人那事也快有兩個月沒來了,但她心裡也沒有太多的高興。
畢竟她作爲異國郡主,即便有子嗣生養,即便生養是長子,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也會遠遠其他妃嬪所生的子嗣後面——除非楊元溥僅有她生養的長子,沒有其他子嗣,但是這可能嗎?
又或者照最初的打算,她就應該老老實實淪落成蜀國聯絡大楚的一枚棋子。
只是,她真的甘心嗎?
“從敘州回來的人,老道還沒能接觸到,但船隊進水關時,老道閒來無事,帶着兩個徒兒登棲雲山,看到有四艘新造的大型快帆戰船在城外直接叫水師派人接收過去——這種看上去載量要超過四千石的大型戰船,目前僅有敘州能造,想必是傳旨官從敘州直接帶回來的,”雲朴子說道,“而看那四艘船吃水極深,想必在敘州時就載滿貨物回金陵來……”
五牙軍水師想要恢復元氣,並擴編爲左右兩部,絕不僅僅缺四艘大型戰船,更不要說金陵城要進行近乎重建般的修繕、城內外有大量的饑民需要進行賑濟,投入的糧秣物資更是一個恐怖的數字。
不過,傳旨官能從敘州帶回戰船及上萬石的緊缺物資,哪怕以後要用賞賜的形式返回敘州的這次進貢,但也在一定程度也表現出韓謙溫順謙卑的姿態……
清陽心裡暗想,倘若楊元溥與韓謙之間的緊張關係得到緩解,那她在婚約這事受到猜忌纔有可能減弱,她纔有可能爲自己稍稍做些辯解——而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講,韓謙只要回到敘州能安分守己,總是好過師徒二人搞得血腥遍地!
清陽心裡暗暗琢磨着,不知道楊元溥的心態會不會因此發生些微妙的轉變?
“今日冊封大喜,貴妃心情似乎不是很好?”雲朴子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什麼喜不喜的,難不成得封貴妃,就該高興了?”清陽幽幽說道,“我這幾天正讀前朝國史,有名有姓得封貴妃者,前朝總計有三十五人,最終能得善終者僅十八人。雲道長,你覺得我作爲一個遠嫁大楚、無依無靠的異鄉郡主,即便是得封貴妃,就應該很值得高興嗎?”
作爲前朝孤老遺臣,又是出身宮禁的宦臣,雲朴子對前朝宮禁之事最爲熟悉。
不僅僅貴妃,進入權力鬥爭核心的后妃,都有近一半人未得善終,而她們被廢或者被殺的主要原因,不在於年老色衰,也不在於沒有子嗣,主要看參與朝堂鬥爭的勝負。
不論是爲自身或家族的切身利益,或主動或被動捲入朝堂之爭,成者安享榮華富貴,敗者或身居冷宮,或削髮爲尼,或失去身家性命。即便還有相當多的后妃並沒有參與朝堂之事,卻也無辜淪爲朝堂鬥爭的犧牲品。
即便是貴爲皇后,前朝也總計有二十九位,其中六人死於政敵毒手,兩人死於爭寵,一人失蹤,一人自殺,一人獲罪賜死,兩人被廢幽禁至死,不得善終的比例也超過四成。
清陽郡主此時的惴惴難安、惶惶終日,雲朴子也頗爲感慨,說道:“陛下這段時間都到以前的郡王府宿夜,老道聽說李皇后卻也時常過去陪寢。”
“李瑤十二歲就嫁給陛下,風風雨雨五六年,感情深厚也正常。再說了,十二歲的女娃子不懂風情,現在都十七八歲了,還不知道討好男人啊?再說她長得也不差,總比今天納入宮裡的三個歪瓜裂棗強多了。”清陽有些喪氣的說道。
雲朴子說道:“說來奇怪,老道聽說起初乃是信昌侯李普並不得陛下歡心,連累李皇后也不怎麼得寵幸,娘娘就沒有細想,陛下與李皇后的感情怎麼又突然變得深厚了呢?”
“……”清陽看向雲朴子,問道,“朝堂之上是有什麼微妙變化不成?”
進入金陵城、住進皇宮大內之後,她要比在岳陽裡更不得自由。
雖然她在長信宮的幾名隨侍女官,都是從蜀都帶過來、可以信任的老人,但現在規矩重了,不要說出皇城了,連皇宮都不得隨意出入。
而除了在岳陽時用慣了七八名宮女,此時長信宮裡其他新增的四十多宮女、雜役都是內侍省選派過來伺候的。
彼此都小心翼翼的,都怕說了什麼犯忌憚的話,清陽這段時間都沒有怎麼見到楊元溥的面,除了雲朴子這麼一個消息源外,自然也不是很清楚朝堂上有什麼新的變化。
“信昌侯爺此時也可以說是位極人臣,兩個兒子、一個女婿、一個養子、兩個侄子,要麼是軍中的中流砥柱,要麼是軍中的後起之秀,女兒現在又是當朝皇后,只要能生養男丁,九成九是太子人選——他要是沒有其他什麼野心,也應該心滿意足了,”雲朴子說道,“我聽說在決定沈漾的去留問題時,即便有王琳的遺書,太后與郡王爺以及鄭榆、鄭暢幾位大人都是有所猶豫的,溧陽侯甚至直接建議叫沈漾在廣德多留兩年,等廣德二三十萬婦孺安置後再將沈漾調回中樞任相,最後是信昌侯爺支持陛下現在就將沈漾調入金陵執掌宰府之事。”
清陽卻是不知這事,但信昌侯府及晚紅樓與早年支持楊元溥的諸多內情,她是清楚的。
不管李普早年隨其兄李遇南征北戰,還是金陵事變後他被信王算計致使桃塢集兵戶損失慘重之後又毫無反抗餘力的被韓謙奪走兵權,這些都說明李普在統兵治軍諸事是有缺陷的,也限制住李普個人的聲望。
能力低有能力低的好處,楊元溥也就無需對自己的岳丈李普太過忌憚他會有什麼過份的野心。
另外,李普多多少少也有自知之明。
在組建右廣德軍時,李普就將都指揮使的位子讓給顧芝龍,而自己甘居其後,以廣德軍制置副使兼領宣州刺史甘願給韓謙他們擔當副手、負責協調宣饒歙三州的錢糧事務。
這就極大緩解了楊元溥與李普因早期矛盾而導致的緊張關係。
在沈漾的問題上,李普站出來支持楊元溥,實際上是在楊元溥與太后之間選擇了楊元溥,這也就難怪楊元溥與李瑤這段時間“感情深厚”了。
只是想通這節,更叫清陽氣鬱,多少有些可憐巴巴的盯住雲朴子問道:“雲道長可有什麼教我?”
“陛下出宮就府最初的兩三年間,韓謙陪侍左右,授以權謀,陛下叫王琳‘自盡留書’,又組建縉雲司,以興詔獄,可見陛下甚得韓謙這方面的真傳;這或許也是陛下最忌憚韓謙的地方,”雲朴子說道,“我這些日子也屢屢反思,郡主伺候陛下身側,倘若以權謀佐之,成之未必能居功,不成反遭犯忌,而陛下少年便有大志,也非沉溺美色之人,思來思雲,陛下經世致用之學有所欠缺,貴妃倘若能在這方面多花些水磨工夫,或許會有些效用。”
“經世致用?”清陽冷哼一聲,泄氣的說道,“這四個字說起容易,但滿朝文武有幾人能當得了這四個字,雲道長你未免對我期待太高了吧?難不成雲道長你能不時進宮來向我傳授經世致用之學,叫我能提高眼界與見識?”
“我今日到李知誥將軍府上拜訪,討來一本書,娘娘閒來無事可以讀一讀。”雲朴子從寬大的袍袖取出《天工匠書》增補篇,放到几案上。
“這真是從李知誥那裡拿過來的?”清陽瞥了一眼那厚達兩寸有餘的書冊,狐疑的打量着雲朴子。
“雲老道不敢欺瞞娘娘。”雲朴子說道。
“信昌侯與陛下都冰釋其嫌了,李知誥與信昌侯乃是養父子,有什麼跨不過去的坎?”清陽知道當年的內情,自然不是那麼好唬騙,這時候盯着雲朴子的臉繼續追問道。
信昌侯李普早年與楊元溥的矛盾,最主要就是試圖全方面的將楊元溥當成傀儡控制,這事張平、柴建、李衝、姚惜水等人都在呂輕俠與李普的指揮下直接捲了進去。
當時也是韓謙聯合李知誥,趁柴建、李衝等不備,強行解散掉當時基層武官都有信昌侯府私兵及晚紅樓弟子充任的侍衛營,另行從桃塢集兵戶之中選撥良家子,在沈漾的主持新組建了忠於楊元溥個人的侍衛營。
這也是李知誥與信昌侯府從此分道揚鑣的根源。
不過,楊元溥與信昌侯李普都冰釋前嫌,不再追究舊事,也在皇宮大內用張平執掌內侍省,李知誥與信昌侯即便不提養育恩情,又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想着通過雲朴子結識自己?
清陽有時候是有些偏執,但不意味着她蠢。
“李將軍與信昌侯爺現在是沒有什麼一定邁不過去的坎,”面對清陽咄咄逼人的凌厲眼神,雲朴子淡然說道,“但問題在於,李將軍此時跑上門磕兩個頭認錯,與信昌侯爺父子倆重續恩義的話,對李將軍可沒有什麼好處啊——貴妃,你想想看,陛下再信任信昌侯爺,南衙禁軍、武德司侍衛親軍十四路兵馬、十四位都指揮使,除是信昌侯爺擔任樞密副不說,有三位都是信昌侯府嫡系,在軍中影響力未免太大了一些。更不要說李秀、週數、高隆、苗勇、鄧泰、周元、文瑞臨、李磧等將臣,即便是信昌侯府與太后及晚紅樓那邊分道揚鑣,也都是會站到信昌侯爺這邊的嫡系……我覺得站在陛下的角度,多半是不希望看到李將軍與信昌侯爺冰釋前嫌,倘若李將軍真要跑到信昌侯爺跟前磕頭認錯,陛下也只能將李將軍調到其他位子予以重任。而站在信昌侯爺的立場,他膝前二子李衝、李磧皆有幹才,他也大概更希望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更有出息吧?”
“……”清陽沉默着看着庭院裡的芙蓉花,沒有作聲。
雲朴子繼續說道:“李將軍與信昌侯爺重續父子之情,看似水到渠成之事,但貴妃站在李將軍的立場上,這父子之情要不要重續?”
“這份厚禮,我收下便是,”清陽這時候纔將《天工匠書》增補篇從桌上拿起來,隨手翻看了十數頁,問道,“要是陛下問起這事,我該怎麼應之?畢竟這裡面的東西,主要也是傳自敘州吧?”
“倘若陛下有注意到,又或者娘娘直接進獻給陛下,都沒有什麼問題——《天工匠書》初本是出自敘州,但增補篇乃是李將軍與麾下的書辦謀事研讀天工匠書有所感悟,翻找以往的將作書冊增補進去的。”雲朴子說道。
清陽心想楊元溥即便與李普冰釋前嫌,但也應該更希望看到李知誥徹底脫離信昌侯府自立門戶;而李知誥也應該是希望通過她將這本《天工匠書》增補篇進獻上去,以表明這點吧?
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盯住雲朴子,狐疑的問道:“李將軍可有許雲道長什麼好處?”
“雲老道存在的價值,大概也就多結識幾個貴人。”雲朴子也不否認,卻也不說到底得了什麼好處,只是含糊的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