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聽馮繚說及“將帥惜身,何以叫將卒用命”這樣的話,韓端胸臆間多少也覺得有些熱血沸騰起來,連夜拉着韓成蒙、陳致庸隨伯父韓道銘、父親韓道昌追上大部隊,一路西行。
韓端還特意一名從家兵身上扒下鎧甲穿上,想要在成千上萬的將卒面前表現出韓家子弟英武的一面。
不過,爲保證大部隊西行的節奏不被打亂掉,不僅數百偵察騎兵散於北翼警戒外,韓謙等騎馬的將領都只能走北側荒廢有兩三年、坑坑窪窪的田地。
韓端坐在馬背上,身穿四五十斤重的扎甲,馬鞍兩側掛着長弓與箭囊,走坑坑窪窪的田地,不僅要小心馬失前蹤栽倒,還要小心不被懸掛在馬鞍的長槊磕着碰着,這一夜走下來,才知道夜行軍是何等的辛苦。
天際露出晨曦時,韓端直覺骨子架子都散掉了,恨不得找個茅草堆能四腳朝天的躺進去才叫舒坦。
這時候郭卻帶着數騎踏着晨霧趕回來稟報說,滁州東南方向有兩千多敵騎連夜集結起來。
“趙明廷到底還是不甘心,想要試一試我們的虛實啊,真是一個難纏的人啊!”韓謙翻身下馬,叫韓東虎取出地圖,就着馬背鋪開,與周憚、馮宣等將領細看。
從他們所處的位置距離敵騎集結的地點,有二十多裡,中間皆是一馬平川。
在這個距離上,敵我之間沒有地形的礙障。
即便有數條淺窄的溪河在延佑二年的最後幾天也都凍得結結實實——看得出滁州城外的敵騎這時候出動,還是要藉着地形的便利,跟他們打一仗。
當然,這些溪河深不過三尺,即便沒有冰凍,也擋住敵騎直接趟水衝殺過來。
一夜行軍,韓謙話很少,不過韓端他們在渡江之前,便知道此時率三千騎兵監視滁州城的敵將乃是原壽州軍鍾離守將、水軍統領趙明廷。
目前樑將陳昆率兩萬多樑軍步營進駐鍾離,在江淮之間的溪河解冰之前,樓船軍的戰船暫時沒有辦法南下,趙明廷作爲徐明珍指定的先鋒將,則在十天之前就先率三千騎兵穿過磨盤谷,進入滁州城附近活動,主要監視、牽制住五尖山之中的南逃殘卒以及滁州守軍不敢隨意突圍,以待他們在後方的兵馬整頓過來後再上前來圍殲之。
而韓謙拖到這時才率部趕往亭子山,卻也不是託大,實是重新召集左廣德軍舊部編入營伍需要時間,形成野外抵擋敵騎衝擊的戰鬥力更不可能一蹴而就。
昨日也是偵察到敵軍有上萬騎兵、步卒從鍾離、巢州往滁州境內運動,韓謙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軍事部署;要不然的話,韓謙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留在棠邑整備兵馬。
韓道銘、韓道昌自知戰場之事非他們所擅長,就站在外圍看着韓謙他們如何調兵遣將;韓端他們看到連郭卻、何柳鋒這些昔日的韓家奴婢,都有資格湊到韓謙身邊討論接下來的作戰方案,他們反倒擠不進去,心裡多少有些不爽。
韓端轉身眺望除滁河南岸,青黛色的大刺山山嵴彷彿蒼龍蟄伏在薄霧之中,但距離此行的目標地亭子山東麓驛站還有三十多裡。
韓謙那邊很快便做出應對方案,隨着諸將各赴其部,一隊隊兵馬行動極快的往北挺進曠野之中,在官道北面的結成交錯有序、層次分明的防禦陣形。
不過,連夜輕裝趕路,絕大部分的將卒都難掩臉上的疲憊跟困頓。
“要在這裡與敵騎野戰?”韓端看着左右毫無遮擋的地形,他雖然未曾有機會統率兵馬拼殺於戰場之上,但他此時很懷疑兵甲簡陋的五千步卒能在一覽無夷的野地裡擋住兩千敵騎的進攻。
他們身後是寬逾百丈,到這時候還沒有結冰的滁河,一旦被騎敵衝殺到腹心地,想後退都不行。
再說了,就算他們仗着兵力上的優勢,能一時勉強擋住敵騎的衝攻,但被遲滯在荒郊野外進退不得,情勢也極其不妙。
敵軍還有上萬的步騎從西面的巢州以及北面的永陽快速往這邊推進,一旦拖延到被大股敵軍從西面、北面圍攻過來,他們還不是難逃一敗?
韓端心思有些忐忑,心裡暗想,早知道這樣就主動請求留在棠邑盯住韓鈞了。
韓謙留陳景舟、馮繚陪同韓道銘、韓道昌他們留在陣後,他在韓東虎、奚發兒等侍衛的簇擁下,穿梭於諸軍之間,與諸部陸續進入防禦位置的將卒交談,激勵他們英勇作戰的士氣。
韓端心裡只能期待着韓謙與麾下諸將能夠不虛其名,也希望敵軍能夠懾於韓謙的威名,只是試探性的逼近過來,實際上還不敢輕易試探這邊的虛實。
韓謙很快又與周憚等人回到後陣,韓端聽他與郭卻等哨將的談話,才知道十數裡外的兩千敵騎已經分作三隊,呈品字形往這邊掩襲過來,看得出敵軍即便此戰有試探之意,也是傾盡全力。
韓道銘也有些沉不住氣,走過去問韓謙:“步兵與騎兵野戰,通常說要有三倍以上的兵力優勢才能勝之,在敵援趕到之前,你們有沒有把握打潰敵兵的前鋒騎兵?”
韓道銘也知道守住陣形不被敵騎衝散或擊潰,並不能代表他們已脫逃險境,更主要的還是要防備被敵軍前鋒騎兵拖住進退不得,能不能對第一波掩襲過來的敵騎予以重創,非常的關鍵。
“南朝宋劉裕創卻月陣,以戰車臨岸佈陣而名聞於世,但這種戰法後世因爲缺少相應的條件而沒有得到推廣,”韓謙眺望原野之上飄蕩的薄霧,說道,“這種戰法能不能有效遏制敵騎的突擊衝鋒,還要看實戰進行檢驗……”
韓端閒暇時也讀兵書,也知道卻月陣的基礎是戰車與大弩,正要質問韓謙手下只有五千兵甲簡陋的步卒,憑什麼部署卻月陣,就見一支船隊從西邊破開薄霧,往這邊靠攏過來。
這支船隊所編的戰船規模皆不甚大,大概是專門方便進入滁河作戰,但帆槳皆全,懸掛敘州水營的旗幟,在晨霧之中航行極快。
船隊靠攏過來後,船上的船工、槳手便毫不猶豫的紛紛跳入冰寒的淺水之中,將船隻儘可能拖近岸,搭設棧板,很快就看到一輛輛輕便戰車被拖上河灘,然後從岸地防陣的兩翼快速往北延伸。
十數人簇擁一輛輕便戰車,戰車上置有巨盾及牀子弩,從格檔板的間隙裡有十數長矛刺出,防止敵騎直接衝殺到車前,而簇擁戰車作戰的輕卒沒有穿多堅固厚重的鎧甲,皆負強弩及短刃。
當然戰車往北延伸,也沒有單獨結陣,而是七八輛戰車一隊,融入提前在外圍及側翼結陣的防禦步陣之中。
這時候敵騎已經接近三四里,已經有一部分騎兵拉起速度遮天蔽日的衝殺過來,他們也注意到這邊異常,卻不甘心放棄已經發動的衝鋒,馬蹄捲起殘雪、塵土,彷彿血肉組成的波浪猛撲過來。
箭矢破空的聲音,彷彿疾風在呼嘯。
密集的攢射,殺得敵騎猝不及防,左前翼頓時有十數人被射落下馬,使得左前翼的騎兵衝鋒陣形也隨之散亂開來……
韓謙帶着衆人騎馬登上一座五六丈高的土坡,眺望外圍的戰事。
由竇榮、何柳鋒兩人率領頂在側前翼,直接面對敵騎兵鋒衝擊的兩部兵馬,人數不多,卻都是從六月上旬起最早遷入白蹄崗立足的赤山會精銳會衆。
這部分兵馬集結整編的時間最久,兵甲齊備,與登岸戰車配合,陣腳守得極爲穩固,目前牢牢的將敵騎的擾襲擋在外圍,將戰鬥力、戰鬥意志相對較弱的江州兵庇護在內側。
敵騎見難以猝下,沒有盲目突擊,卻也沒有退去,而是逡巡於兩翼,不時分出一支支的小股騎隊上前挑釁擾襲,試圖尋找到利於大股騎兵快速切入穿插的空檔與破綻。
雖說這邊的兵力是敵軍的兩倍多,但外圍的敵軍皆是騎兵,狂奔之間帶動殘雪塵埃在原野間飛卷,聲勢更是驚天。
韓謙微微蹙起眉頭,跟周憚他們說道:“趙明廷給賊後當秘諜頭目有一把刷子,統兵作戰的本事卻也不弱,看情形他們要是找不到好的突擊機會,大概想將戰事拖延到從巢州出發的步卒增援過來……”
雖說騎兵在戰場上有受地形制約更嚴重、陣型鬆散、不易穩定等缺點,但相比較這些缺點,騎兵的優勢也是更加的突出。
將卒居高臨下的騎在馬背上有着更大的砍殺範圍,有着更強的突擊能力,機動性的騎兵更多的時間用於快速的迂迴包抄,實現對敵軍的分割包圍。
不提樑軍的主力騎兵,大楚開國近二十年,唯一成建制的騎兵部隊也落在徐明珍的手裡,除此之外,大楚還想再重新組建一支騎兵,已是難上加難。
韓謙決定在棠邑建立防線,在戰術層面所要考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對抗壽州軍及樑軍騎兵在江淮平原間縱橫馳聘的優勢。
單純的卻月陣,依託戰車及強弓勁弩結陣,當然不畏敵騎突擊,但趙明廷顯然不是一個弱手。
他沒有愚蠢到直接派兩千騎兵強衝上來撕他們的防陣,而是儘可能將他們遲滯在這裡,很顯然是在等他們的步卒主力從巢州城趕過來,到時候他們則能利用更密集、防禦更堅固的步卒陣型抵近卻月陣前,然後找到空檔再用騎兵進行突擊。
韓道銘、韓端他們更擔心也是這種可能。
“要不要嘗試交錯着將陣形往西邊拉?”周憚建議問道。
“我看這四周地形就好,就在這裡結寨,我們暫時不去亭子山了!”韓謙說道。
“在這裡結寨?”韓道銘眺望四野,視野之內除了幾座廢棄的村莊外,也就隔滁河南岸十一二里外的大刺山有地形可借,倘若選地方結寨,不應該退到滁河南岸更好,那裡至少有滁河能擋住敵軍的襲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