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豪雨如注,到白天卻又驕陽如火,炙烤大地。
想着一早慈壽宮裡發生的事情,清陽坐在大殿裡便煩躁不安。
宮裡的規矩嚴格,長信宮裡她能信任的幾個人都是從蜀都陪嫁過來的,但叫她們去打聽消息,沒有什麼事還好,要有什麼事,又只會打草驚蛇。
午後天陰下來,但天氣愈發的煩悶。
“雲觀主遣人過來說這幾天尋得一冊琴譜,像是前朝大家顧樸道留下來的殘譜,問娘娘稀不稀罕……”女侍走進來稟告說道。
今年夏季,天氣酷熱,又動不動就大雨傾盆,出入不便,清陽懶得去崇福觀禮道,也懶得召雲朴子進宮說話,卻不想雲朴子這幾天動不動就能找些稀罕的物什獻過來。
要是昨夜之前,清陽也不會多想什麼,但她剛要讓人直接收下雲朴子進獻的琴譜,不需要雲朴子在這麼熱的天裡進宮請安,心念一轉,陳如意轉述溧陽侯楊恩的話、陛下今日在慈壽宮的怪異表現以及午時又特地跑到趙貴人處住了好一會兒,這些與雲朴子這幾天頻頻派人過來進獻,是不是有什麼聯繫?
“有一陣子沒有見着雲觀主了,我這幾日讀道書,有好幾處不得甚解之處,正好請雲觀主進宮來講解一二,也要好生謝謝他這麼熱的天都還惦念着本宮……”清陽說道,讓人去請雲朴子進宮來。
崇福觀作爲皇家道院,就在皇城之內,距離宮城不遠,一炷香工夫過去,雲朴子就跑過來。
清陽坐在大殿裡還覺得悶熱不堪,也不知道雲朴子是不是練了什麼功法,從大殿下走進來,雪白的鬚髮下臉色卻紅潤,眉額還不見絲毫的汗漬。
“韓謙卻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他這次請立長子韓文信爲侯世子,本宮聽大多數人議論他大體還是想安排好身後事,再孤注一擲的親率兵馬參與河淮戰事,朝中大概有很多人很樂意看到棠邑跟蒙兀人殺個兩敗俱傷吧?”清陽身邊就留幾名嫡系女吏,朝雲朴子問道。
“應是如此吧,”雲朴子這時候也看不出長信宮裡有什麼異常,說道,“陛下能不顧御史臺及禮部諸官的反對,這麼痛快的準了黔陽侯的摺子,也應該是有這樣的想法吧?”
“陛下有這樣的想法不假,但到底還是擔心韓謙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朝中無人能制新津侯,反倒不妙,又有些憂心忡忡,”清陽說道,“三天前陛下特地叫陳如意去溧陽侯府上問策,也提及這事,溧陽侯說新津侯與韓謙看似不睦,但凡大事卻無不睦。也不知道這個陳如意到底怎麼想的,他前日從溧陽侯府回宮來,都沒有立即提及溧陽侯說過這話,卻是昨夜陛下詳細問及到溧陽侯對新津侯的態度有何揣測時,才突然提出來……”
“不可能!”雲朴子即便早就料到陳如意或安吉祥必有一人是呂輕俠的暗子,但確認後,亦是壓不住內心的震驚,聲音變得尖銳的說道。
“怎麼不可能?”清陽眼睛瞅着雲朴子問道。
雲朴子意識到自己多少有點失態了,稍稍正襟而坐,說道:“楊恩當年就捲入太后手詔一事之中,對黔陽侯與新津侯之間的關係應該有比朝臣更清醒的認識,不可能會說這樣的話?”
“溧陽侯或許是更清楚黔陽侯與新津侯之間的關係,但云道長又怎麼就斷定韓謙與李知誥不是假裝‘不睦’,而以此作戲給朝廷看,而非其他?”清陽神色也禁不住嚴厲起來,問道。
雖然這些年她不得不倚重雲朴子,雖然她與兄長王邕跟雲朴子淵源極深,但不意味着她就徹底相信雲朴子對她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更何況雲朴子早就表明態度,絕不是她的私臣,誰知道雲朴子這一刻站在哪一邊?
“我確實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的秘辛,方能斷定黔陽侯與新津侯之間的‘不睦’絕不會是假裝,當然,他們以後即便還有可能會選擇合作。不過,就如娘娘這邊的秘辛,老道絕不會對外人泄漏一樣,而黔陽侯與新津侯那邊有什麼秘辛事,還請娘娘恕老道不便坦白。”雲朴子說道。
“你倒是坦白。”清陽見雲朴子擺出一副姿態超然的樣子,也無法拿話逼問他到底知道什麼秘辛,蹙着眉頭問道,“雲道長既然斷定楊恩絕不會說這樣的話,那陳如意爲何在這時候有意攪渾水?他這麼說,只會對韓謙及棠邑更有利呢,畢竟會叫陛下更防備着李知誥——雲道長不會又肯定的說他不是韓謙的人吧?”
“這事乍看上去對棠邑有利,但棠邑沒有必要做這些畫蛇添足的事情啊,”雲朴子遲疑的問道,“宮裡這兩天還有什麼異常?”
清陽雖然對雲朴子也不是十足的信任,但此時除了倚重雲朴子也沒有他法,遂將楊元溥在慈壽宮的種種異常及午前到趙貴人處之事相告,說道:“今天的事真是透着詭異呢……”
雲朴子白眉深皺的思忖時,一名崇文殿侍奉的宦官手捧拂塵走進來,說道:
“周文貴見過貴妃娘娘,陛下口諭:天氣暑熱難耐,陛下欲往南苑避署,請貴妃娘娘及大皇子隨行侍駕……”
“這時候出宮前往南苑?”清陽又驚又疑的看着宣楊元溥口諭的宦官,看不到他臉上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當下也只能先按下心裡的震驚,示意他先回去。
她當然也不會懷疑口諭有假,畢竟楊元溥出宮避暑,動靜之大絕不是三五十人出金陵城;妃嬪、侍宦外加侍衛兵馬以及隨行的官員等等,浩浩蕩蕩少說得上萬人。
再說一早楊元溥召黃慮、郭亮進宮,很可能就是安排“出宮避暑”之事。
當然,清陽也不會單純的真以爲楊元溥突然決定在這時候出宮,真就是爲了“避暑”!
楊元溥既然這麼決定,除非沈漾等大臣或太后能勸阻,她作爲後宮妃嬪只能聽諭行事,清陽帶着對未知命運的忐忑,跟雲朴子說道:
“雲道長你先回崇福觀吧,說不定陛下也會下旨着雲道長隨行呢——突然間這麼大的事情,我先去慈壽宮看看是怎麼回事。”
雲朴子神色嚴峻的說道:
“不行,娘娘此刻絕不可去慈壽宮或去崇文殿。此時距離關閉宮門還有一段時間,陛下出宮避暑的御旨應該還沒有傳到崇福門,請娘娘此刻攜大皇子隨老道去崇福觀避禍,宮中形勢隨時會大變!”
“爲何有此一說?”清陽盯住雲朴子問道。
她也料到形勢極可能有問題,但這時候攜子出宮,可能只需要半炷香的工夫,楊元溥就會派人過來質問她爲何抗旨。
她到時候要如何應答?
又難道說,宮中的形勢會如雲朴子所暗示的那般,就會在這半炷香的時間裡陡然發生驚天變故?
出宮避禍,絕不是一個能輕易做出的決定。
雲朴子深知宮裡的規矩,即便清陽此時願去崇福觀,但不能說服長信宮的身邊人,她們阻攔的話,又或者沒有整齊的儀駕,僅僅是貴妃娘娘帶着大皇子兩個人跑出宮,能通過守備森嚴的崇福宮門跑去崇福觀,那真是見鬼的。
當然,清陽去崇福觀,只要不是出皇城,規矩也沒有特別的講究,不需要請旨,也不需要內侍省派出正式的儀駕、護衛。
好在長信宮的宮使、給事等女吏,主要是清陽從蜀都帶過來的舊人,雲朴子此時主要還是先說服清陽,急道:
“慈壽宮的這位二皇子並非真的‘二皇子’,從陛下今日種種舉動,便能斷定他應該已從陳如意處知曉這事了。而陳如意十之八九卻又是呂輕俠放在陛下身邊的暗子,所以陛下今日所有反應,以及此時突然要出宮避暑應該是要跟太后攤牌,實際上都在呂輕俠的掌握之中。陛下還是太沉不住氣了,竟然沒有召大臣秘議,被幾個侍宦挑唆,竟擅自決定這事,這是逼着太后出手殺他啊。當然,陛下可能已經不相信任何一個大臣了!娘娘,你此時去見太后,必會被扣押下來,甚至與大皇子都會有性命之憂,而陛下多半等不到護駕兵馬趕來、走出崇陽門!”
“爲何說二皇子不是二皇子,你有什麼能證明此事?”
清陽郡主震驚的盯住雲朴子,難以想象平時看着人畜無害的雲朴子,竟會知曉這麼多的驚天秘聞;她這一刻也禁不住手腳微微顫抖起來,怎麼都沒有想到一場宮變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
“而就算你所說是真的,太后與陛下即便因此事不睦,但也不至於就到母子相殘的地步吧?”
而二皇子身份倘若有假,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前朝便有嬪妃生女,暗中替換成男嬰。這樣的事揭開來,必然會掀起來驚天波瀾,但清陽不認爲這會叫楊元溥與王嬋兒一步跨到母子相殘的地步。
甚至不管最終是楊元溥廢王嬋兒、將其幽禁深宮,還是王嬋兒廢楊元溥、另立新帝,她作爲後宮嬪妃,也只有隨波逐流的命運吧?
她此時出宮避禍,能避到哪裡去?到時候無論是王嬋兒廢了楊元溥,還是楊元溥軟禁其母王嬋兒,一旨詔書過來,她還不得乖乖回宮,能避到哪裡去?
當然,此時她也絕不會毫不保留的認定雲朴子是值得她信任的。
雲朴子這些天頻頻派人進宮獻物,這時候又鼓動她出宮避禍,誰知道他是不是想引誘自己攜皇長子落入他背後勢力的控制之中?
宮裡發生的一切,是不是雲朴子幕後之人在操縱?
“所有的事都是呂輕俠一手掌握,她也不會叫陛下與太后有母子冷靜坐下來一敘母子之情的機會,但動手就是須臾之間的事情;而除了李後之外,沒有人能證明二皇子的真正身世。糟糕,慈壽宮對陛下動手之時,必然也會派人刺殺李後滅口!”
雲朴子這時候陡然想透所有關節,大拍額頭叫了一聲,又說道,
“娘娘請相信老道,那個陳如意絕對是呂輕俠的人,今天他們所做的一切,就是迫使陛下跟太后反目成仇、迫使太后不得不下決心誅除陛下;到時候不管是陛下暴斃,還是遇刺身亡,只要太后爲她們所掌控,他們便有掌握侍衛親軍及內外廷的正當名份。而呂輕俠做這一切,應該是迫不及待的想在黔陽侯出兵河淮之前攪亂金陵及大楚的局勢!”
“雲道長是想說你是韓謙的人,這些年是受韓謙的命令潛伏在皇城之中?”清陽警惕的盯住雲朴子問道,“只不過本宮有一事不解,黔陽侯出兵在際,但呂輕俠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攪亂金陵的局勢,難道不是說黔陽侯出兵之後,呂輕俠再發動宮變,勝算更大嗎?而我要是沒有記錯的話,當年你在繁昌城是受姚惜水的唆使,勸我在陛下耳邊吹風韓謙與王珺的婚事?”
“當初要不是娘娘在陛下身邊吹風,要不是陛下在黔陽侯守孝期間重提婚約,當年黔陽侯怎麼可能會有藉口直接離開繁昌?”
雲朴子這時候也猜不透呂輕俠爲何會在這時候被引出洞,但眼前的危急形勢又是清晰無誤的,極盡一切的說服清陽道,
“黔陽侯不僅早就猜到慈壽宮的這個二皇子有問題,還猜到這個二皇子就是太后與韓鈞偷歡私生之子,甚至還知道新津侯李知誥乃前朝魯王之子;老道閒雲野鶴一個,雖然風燭殘年,一輩子的眼力與手段,不及李遇,也不及呂輕俠,但天下大勢在誰手裡,在黔陽侯堪定金陵亂時,怎麼也能看清楚了。至於呂輕俠爲何選擇在此時出手,或許有她不得已的理由——因爲潛伏在金陵的,不僅她一條毒蛇!”
清陽難以想象眼前的一切,難以想象韓謙竟然早就知曉宮中這麼多的秘密,心裡又驚又疑,心臟都禁不住驚悸似的微微抽搐起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繼續質問道:
“我怎麼確定繁昌之事你不是也中了計,這時候卻假戲真作的來誆我?”
眼前的情形,踏錯一步就萬劫不復,她甚至都懷疑雲朴子是否真是韓謙部署下來的暗子,更擔心這是幕後黑手給她下的套。
除了繁昌一事,之後八年時間,她都沒有察覺到雲朴子有明顯傾向棠邑的跡象,要不然她不至於這麼遲鈍都察覺不到;更關鍵的,她問及呂輕俠爲何選擇此時出手,雲朴子並沒能直接給她答疑解惑。
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就是母子屍骸無存,這個問題解釋不清,她怎麼輕舉妄動?
一旦選擇出宮避禍,意味着她再無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娘娘可記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句詞?”雲朴子都不知道慈壽宮的刺客是不是已經往長信宮過來了,但多停留一刻,必然會多一分危險,急道。
“當年蜀都知道這句詞的人不少,雲道長想說什麼?”清陽問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雲朴子提筆在案前的宣紙上寫下半首詞,說道,“老道從黔陽侯那裡也只知道這半闋詞,至於下闋是什麼,老道也沒有聽黔陽侯說起過,但黔陽侯說娘娘見過這半闋詞,便應該會相信老道與他的交情不假。”
清陽怔怔的看着這半闋詞,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
…………
“鄧大娘,快將彬兒帶來,我們去崇福觀!”
清陽心緒還算鎮定,吩咐身邊一名中年女吏說道。
此時大殿侍侯的四名女吏,皆是清陽從蜀國帶過來的舊人,聽清陽與雲朴子這一番對話,雖然一直忍住沒有隨便插話,但這時候她們的內心裡也是狂瀾洶涌、臉色蒼白。
她們怎麼都沒有想到昨日一切都還風平浪靜、大家都滿心抱怨天氣酷熱的楚宮,一夕之間竟然隨時就要暴發血腥宮變。
她們原以爲蜀宮之中已經夠險惡,卻沒有想到楚宮之中的險惡,更是百倍於蜀宮。
二皇子不是二皇子,而是太后與韓鈞的私生子?
陛下親信的陳如意,一直是呂輕俠的暗子?
雲朴子卻又是黔陽侯韓謙部署在宮中的暗子?
而娘娘爲何確認這點之後,便不管不顧、義無反顧的就要隨之出宮避禍,難道呂輕俠安排人刺殺陛下之後,不是擁立實際是韓家子弟的二皇子登基嗎,難道不是還有韓謙與呂輕俠勾結的可能嗎?
雖然清陽身邊的四名女吏,也是見過世面的,也暗中苦練拳腳,但眼前複雜而兇險到極點的局面,叫她們也是亂作一團。
這也有一種好處,就是清陽打定主意,或者說清陽的意志夠堅定,她們心裡雖然有很深疑問,但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前,還是會堅定不移的照清陽的命令行事,也不會顯得那麼手腳無措。
這邊將出宮禮道的車駕安排,同時也確認出宮避暑的御旨暫時還沒有傳到崇福門的守值處——可能是楊元溥(又或者是被身邊唆使、操控之下的楊元溥)還曉得儘可能避免對慈壽宮打草驚蛇,但這更令清陽認清他的力微計疏。
她牽着彬兒的手,登上馬車之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此出宮門,她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倘若楊元溥在宮變裡僥倖沒有死去,那她最好的結局,或許就是得賜死留個全屍。
“長陽院那邊走水了!”一名女吏突然指着慈壽宮北側的一處檐角驚叫道。
清陽腳踩在車轅上,越過車廂壁往長陽院那邊看去,就見兩道煙柱毫無徵兆的升騰而起,可見火勢必是在極短時間大竄起來。
她今天受驚已經太多了,這一刻都有些麻木了,但看到眼前的情景,還是有寒意從心底透出來。
長陽院乃是李瑤被貶後幽居之地,如雲朴子所說,呂輕俠這時應該派人對李瑤殺之滅口了。
李瑤是唯一能辯認二皇子真假的人,李瑤一死,毀屍滅跡,誰能質疑二皇子的真假?
到時候,既無人能站出來質疑太后遣人刺殺楊元溥,也沒有人能站出來質疑太后指定二皇子登基繼位的合法性?
呂輕俠的計好毒、好天衣無縫!
韓謙會爲了她與彬兒,不惜背上叛變的惡名,跟呂輕俠、太后她們翻臉嗎?又或者自己與彬兒最後還難免會淪爲韓謙與呂輕俠、太后交易的籌碼?
清陽惆悵的怔想了一會兒。
“娘娘,我們該走了,再不走就遲了。”雲朴子提醒道。
“走。”清陽縮身鑽進車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