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館坐落在皇城以西。
信王楊元演在金陵自然有府邸,但信王楊元演到楚州擔任防禦使,留在信王府邸的官吏幾乎都是或多或少身份上有些疑點的人。
這些人不管是不是安寧宮安插的眼線,信王楊元溥都不能公然除掉,只能集中留在金陵,讓他們守一座空宅子。
除了楚州在金陵諸如進奏、聽聞消息、財貨往來、官吏接待等事,專門由楚州進奏館負責,知事、主薄等官吏,都是楚州派駐金陵。
而在王文謙分領楚州館事之後,除了加強刺探消息等用外,還允許商旅進楚州館食宿,甚至楚州商旅有大筆的財物擔心遇到劫道,也都交付到楚州館,由楚州館出據收書,然後回到楚州憑藉收書兌現錢物。
此舉不僅令楚州多出一道聚財的渠道,也加強楚州與金陵之間的財貨往來,使得楚州的商稅收入激增。
王文謙坐馬車回到楚州的後院,臉色陰沉的走下來。
“小姐早早就回來,似有淚痕,在臨江侯府發生了什麼事情?”楚州館知事殷鵬走到廊下來,壓低聲音問道。
楚州館知事殷鵬原本是王家的家生子,隨王積雄、王文謙父中在軍中積功脫籍,之後又是王文謙的推薦,才得信王的信任,得以到金陵主持楚州進奏、刺探消息等事,此時看品秩不高,卻是楚州安插在金陵最爲核心的人物。
“你立刻派人出城,將安插桃塢集外圍的密諜都撤出來!”王文謙跟殷鵬說道。
“我父親看錯韓道勳了,”王文謙擡頭看向暗沉的夜空,說道,“韓道勳極可能是三皇子身邊隱藏在暗中的最大謀主!”
“……”殷鵬微微一怔,神色也隨之變得更陰戾,說道,“大人能確認這點,很多事便豁然通透起來——韓道勳大鬧朝會諫驅饑民,是爲三皇子謀龍雀軍啊,要不然前後哪裡會銜接得如此巧妙?而吏部薦韓道勳外放敘州的事,信昌侯也有暗中推波助瀾,可嘆安寧宮那邊完全被矇在鼓裡——大人之前還有所疑慮,宴席上發生什麼事,叫大人確認這點?”
“韓道勳的小兔崽子怕我壞他大事,今日對我張牙舞爪!”王文謙說道。
“怎麼了?”殷鵬並不知道臨江侯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護送王珺先回來的扈衛也沒有機會看到小小姐被羞辱的一幕。
王文謙也不瞞殷鵬,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這也將有助殷鵬進一步認清楚金陵城裡錯綜複雜的局面。
“三皇子那邊下一步,是不是會圖謀出藩荊湘?”殷鵬問道。
“他們肯定是有這個打算,但趙明廷那邊留了心眼,這事怕沒那麼容易能成!”王文謙說道,“你先去安排我們的人撤出來吧!”
“嗯!”殷鵬點點頭,也沒有猶豫便立刻去安排。
王文謙推門回房,看到王珺站在堂屋裡,問道:“剛纔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依父親所想,韓伯伯寫信退婚之時,就應該打定主意投附三皇子,但且不管韓伯伯在楚州、在金陵任職時所作所爲所積下的清謄,即便要阿附權貴、爭奪功名利祿,韓伯伯爲何要選最沒有希望的三皇子?”王珺疑惑的問道。
“有時候大忠大奸是很難分辨的,”王文謙微微一嘆,說道,“韓道勳有一些宏願不切實際,或許他覺得扶持一個能爲他掌控的傀儡登基,纔有實現的可能吧!你與韓謙解除婚約,實是一樁幸事。”
王文謙剛要讓王珺先去歇息,這時候殷鵬又敲門進來,遞過來一面龍雀紋武官銅腰牌,說道:“門外有個乞丐,想見大人!”
“哼,他倒有膽子過來!”王文謙雖然決定這次不去插手三皇子與安寧宮的事情,但今日當衆被羞辱實質是被威脅,心裡也是積了惱恨,沒想到韓謙有膽敢孤身來見,“你帶他進來!”
夜色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蓋,韓謙這次卻沒有用軟蠟膏遮掩面頰,在殷鵬的引領下,走進楚州館的後院大廳。
“小侄見過王大人。”韓謙見左右除了楚州館知事殷鵬外,屏風上映照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想必是王文謙的女兒王珺站在屏風後,朝王文謙施禮道。
“我已經讓人將桃塢集外圍的眼線撤了出來,你此時登門,又是何意?”王文謙眼神凌厲的盯住穿一身餿臭破爛衣裳,在他面前竟然卻沒有半點不自然的韓謙,問道。
韓謙纔不信王文謙會輕易放棄對他們的敵意,即便這次受他脅迫,被迫將人手從桃塢集撤出來,不破壞他父親出仕敘州之事,但保不定王文謙回到楚州不懷恨在心,再搞什麼手腳。
他們這邊的根基太薄弱,此時已經引起趙明廷的注意,過不了幾天就將全面暴露出來,往後要應付安寧宮及太子一系就要竭盡全力,要是楚州那邊再不知輕重的在暗中使壞,韓謙也會覺得喘不過氣來。
他必須在王文謙離開金陵之前,過來跟他聊一聊。
韓謙眼睛落在身前的檀木書案上,有一隻紋飾精緻的手釧擱在桌角上,應該王珺倉促間忘了收起來,又瞥了屏風後的人影一眼,跟王文謙說道:
“我是過來告訴王大人,你們對安寧宮的認知太淺薄了!”
殷鵬本來恭順的坐在王文謙的身旁,不想直接插入韓謙與王文謙的對話中去,但這時候目光也是驟然凌厲起來,盯住韓謙。
韓謙倘若是代表三皇子而言,是有資格坐在王文謙的對面說話,但這麼一副教訓人的狂傲口氣,也是實在太不知所謂了。
“陛下年事漸高、太子喜服丹藥,皆非長壽之相,到時候安寧宮主內、徐帥主外,大楚必然一地血腥、狼籍,國破家亡,沒有人能置身事處。”
王文謙是聰明人,韓謙知道一定要將話說得夠狠,沒有吞吞吐吐繞什麼彎子的必要。
王文謙也沒有想到韓謙敢這麼說,敢如此的肆無忌憚,微微斂起眸子,盯住韓謙,質問道:“照你這麼說,楚州不更是良選?”
“我們即便也想相助楚州,也要有相助的資格不是?”韓謙反問道。
王文謙沉吟片晌,雖然韓謙很有迷惑性,但他心底終究不可能被韓謙唬住,輕蔑的哂然一笑,說道:“這話要是韓大人,或許有資格一說。”
面對王文謙的輕蔑跟不屑,韓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意外,畢竟現在也沒有誰會認爲《疫水疏》實際是出自於他的手筆,也或者王文謙打心底認定他父親才最居心叵測的奸佞小人,但他這時候趕過來見王文謙,也不是想王文謙以後能有多重視他,只要將有些話到位就夠了。
“三殿下長期掙扎在安寧宮的陰影之下,出宮就府不敢有一絲忪懈,這不是有心人能操控得了的——不管我有沒有資格,但希望王大人能明白這些就好。”韓謙施施然站起來,也不再說什麼,就直接推開門,朝殷鵬伸出手來。
殷鵬氣極而笑,將那面龍雀紋武官腰牌還給韓謙,又示意門外的扈衛退到陰影裡去。
“年紀不大,架勢卻是十足!”看韓謙身影走出後院,消失在後巷的夜色之中,殷鵬不屑的笑道。
王文謙不以爲意的一笑,說道:“不管他再怎麼裝腔作勢,但既然他已經將話傳過來,我們還是要聽聽的。”
見王文謙也認爲韓謙過來,只是代人傳話,殷鵬也深以爲然的點點頭。
他甚至以爲是韓道勳在出仕敘州的關鍵時刻,不願意拋頭露面以致功虧一簣,才讓其子趁夜趕過來,跟這邊進行交涉、談判,以求在日後對抗外戚徐氏、安寧宮及太子一派勢力時保持一致。
“不過,他的氣勢,真是不比爹爹稍弱呢!”
王文謙轉回頭,見女兒王珺眼眸有些出神的盯着後巷的夜色,說道:“能孤身走進來,確實不簡單就是了,”又跟殷鵬說道,“韓道勳出仕敘州,但要保持對三皇子的影響力,極可能會留其子在金陵,你要小心應付此子。”
“他的話能聽進去幾分?”殷鵬問道。
“暫觀其變便是了。”王文謙說罷,忍不住又長嘆一聲,將目光投向深邃而蒼寥的夜空。
殷鵬微微一怔,見王文謙如此反應,猜想必是韓謙有某句話觸動王文謙了。
見王文謙並沒有細說的意思,殷鵬便告辭退下去。
“爹爹說趙明廷等人手段陰狠,也說過陛下年事已高,”王珺擡起頭,看着王文謙說道,“必是這個韓謙說太子非長壽之相,觸動爹爹了。”
“你這聰明,將來婆婆可不好找啊!”王文謙笑着說道。
“呸呸呸,哪有爹爹這麼說自己女兒的。”王珺嗔怪道,倒是忘了今天被韓謙這廝氣哭這事了。
王文謙微微一笑,讓王珺先回房休息,他坐到書案前,細思起韓謙所說的諸多事來。
他是考慮過天佑帝年事已高,也防備天佑帝隨時有可能駕崩。
不過,在他看來,太子再荒嬉無度,登位後有可能會進一步強化外戚徐氏的權勢,但太子到底是跟隨天佑帝開創出大楚基業的,內心深處不可能對外戚徐氏一點防備都沒有。
因此,王文謙也並不認爲陛下有朝一日駕崩,形勢會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方。
也恰恰如女兒王珺所說,韓謙今日說太子不壽,真是觸動了他,他真是沒有考慮到陛下與太子先後駕崩的局面,會有多惡劣。
雖說太孫聰穎過人,自小就有不凡見識,也有很多朝臣覺得太子不屑、太孫可期,但太孫畢竟才十歲不到啊。
要是太子在太孫成年前駕崩,大楚不就全落到外戚徐氏及安寧宮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