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確保既定的戰略,不進行大的調整,不給蒙軍絲毫喘息的機會,趙無忌調任淮南之後,與楊致堂、楊元演的第一仗將至關重要。
唯有第一仗打好,樑楚才能避免全面開戰。
這邊議定,韓謙又將郭榮、顧騫、馮繚、韓道銘、朱珏忠等人召來。
即便暫時不考慮往南線增調多少精銳兵馬,但在作戰物資等方面要做好充足的準備。
同時左內史府還要全盤考慮戰事對淮南物資生產、商貿的影響,一些人員及生產需不要提前轉移,都需要確定好應急方案。
“還不如在收復關中之後,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勢先伐蜀呢!”顧騫一直以來都主張先伐蜀,這時候又忍不住嘮叨起來。
他與朝中有一部分官員,都以爲先拿下川蜀,大梁與敘州及西南諸羈縻州連成一片,將徹底優勢上高屋建翎的地形優勢,從而能立於不敗之地。
“天下四分五裂,近三十年來,已經有太多的黎民百姓流離失所、亡於戰亂,我等不能擇易而行,應畏難而上,方顯英雄本色啊!”韓謙笑着說道。
在決定先北後南的戰略方向時,朝中不是沒有爭議。
在收復關中之後,是已經具備伐蜀的條件。
即便說國與國之間以利益爲先,沒有太多的道義可言,但樑蜀兩國結盟這麼多年,也可以說是風雨共濟,彼此間牽涉也深,說翻臉就翻臉,事實上極可能在蜀國朝野誘發激烈及普遍的反抗。
或許攻陷蜀地容易,但想要統治好蜀地卻難。
而出兵伐蜀,樑楚和議必然隨之徹底破裂。
樑國即便吞併蜀地之後能立於不敗之地,但後續將同時應對楚軍、東樑軍以及蒙軍三股強敵,整個統一戰事的進程,可能要拖上好幾年纔有可能徹底結束。
他現在決定先北後南,看似存在一些不確定的隱憂,但只要能將蒙軍這根最硬的骨頭啃下來,後續就能用多種手段相結合,去解決楚蜀的問題。
在韓謙看來,哪怕將整個統一戰事的進程提前三五年,哪怕是少打兩三場會戰,都應該儘量去爭取。
這不僅是替楚蜀兩地的黎民百姓考慮,也是爲大梁浴血奮戰多年的將卒考慮。
顧騫知道不能勸韓謙從根本上調整大梁的戰略方向,輕嘆一聲說道:“君上還是太仁慈了!”
韓道銘、朱珏忠他們也有很多觀點與韓謙不合,但這些年來不要說雄才大略與韓謙比肩了,比田城、李知誥都有所不足,也不會在韓謙一手定下的大策問題執拗什麼。
韓謙笑了笑,示意李知誥、田城他們先回參謀府忙碌去,他還要留韓道銘、朱珏忠、顧騫、馮繚等人詢問政務上的一些事情。
這時候凌雲閣後傳來女眷嬉笑的聲音,像是雲和郡主與誰在說話,顧騫愣了一會兒神,擡頭看向朱珏忠,見他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似的,也便當作什麼都沒有聽出來。
韓道銘、馮繚他們與雲和郡主沒有太多的接觸,自然是聽不出她的聲音,還猶自感慨上陽苑太過狹窄了,一點都沒有大梁宮廷的模樣。
前朝時洛陽作爲陪都,城池建於洛河南北兩岸,南城乃民城,宮城以及皇城建於北岸。
前朝末年,洛陽城毀於戰火,朱裕坐鎮河洛時,也僅僅是在南岸的遺址上重建了洛陽城,規模要比舊朝陪都小上一大截。
現在國帑還是非常的緊張,左右內史府、參謀府以及議政院的辦公場地都很狹窄,前年好不容易擠出些錢糧,在北岸先修建了洛陽學院的新址。
韓謙此時居住、署理國政的上陽苑,乃是在一座道觀改建,總佔地也有二十餘畝而已。一切因陋就簡,除了凌雲閣以及附屬的園子以及東西兩跨院落,作爲韓謙每日署理國政的場合外,他日常與趙庭兒、王珺居住的內宮面積相當狹窄。
雖說仿效楚國,韓謙也設置內侍府負責內宮事務,但實際上韓謙有意識的限制了內廷的權力,甚至內廷每年的用度,也都一併納入財司預算。
內侍府除了王珺爲主、奚荏爲輔外,不再使用宦吏,主要從宗室選用一些年長幹練的女眷用爲吏,加上侍女、役婦,總計也有一百餘人聽候使用。
這凌雲閣說是議事大殿,實際上僅是一座兩層磚木結構的亭閣。
內侍府衙署就在凌雲閣之後,中間隔着一道長滿爬山虎的院牆;要是凌雲閣的後坡璃窗打開,兩邊院子裡說話的聲音稍些大一點,凌雲閣內都能聽得見。
韓謙卻也是聽到雲和的聲音,隨口跟馮繚說道:“雲和許是爲女院之事跑過來,我特地叫她去找你,怎麼還沒有解決好?”
馮繚這才意識到顧騫剛纔爲什麼愣神之際會下意識擡頭朝朱珏忠看去,他看了韓道銘一眼,回韓謙道:“女院遷往北岸新城之事,可也不可,全看君上怎麼決定了。君上決定好,知會一聲,繚便照辦,”也不管韓謙似乎還有別的事情要商議,站起身來告辭:“啊,我剛想起衙署還有事情要議,其他事情明日閣議時,我再過來跟君上稟報……”
“我突然也想到有事等着我,不就耽擱雲和找君上商議女院的事情!”朱珏忠麻溜的起身告退。
顧騫、韓道銘連藉口都不說,便起身跟着馮繚、朱珏忠離開。
奚荏也要起身,韓謙探過腳,踩住她的裙裾。
“啊!”奚荏嚇了一跳,怕用力扯破裙衫,坐回到長案一側,說道,“你也不怕扯破我的裙衫,叫雲和看了誤會?”
話音未落,便聽到雲和在殿外與朱珏忠、顧騫等人說話的聲音,片晌後,雲和清豔明麗的臉蛋探頭往裡看來,也不見有誰進來通稟一聲,真是一點規矩都不講了。
“雲和見過君上、奚夫人……”雲和穿着女吏的緋紅襦服,她娉婷走進大殿裡來,斂身行禮道。
當初隨王轍、霍厲、韓豹等人到東湖時雲和年僅十五歲,九年時間過去,當年還不甚引人注意的清麗少年,轉眼間已經散發出令人難以逼視的絕美容顏來。
如鴉秀色挽成髻,襯得臉如白璧,似乎也明白顧騫等大臣倉促離開凌雲閣是爲什麼,雲和的臉微染紅暈,捧着一份文書,壓在高聳的胸脯,走到側面的長案後坐下來,柔聲說道:
“雲和已經將女院的校舍方案擬好,還請君上審閱……”
韓謙雖然盡力厚待朱氏子弟,也沒有什麼猜忌防備之心,但無論是避謙也好,還是下面人有意安排,除了朱貞早年就有婚配外,朱裕另外兩子朱滔、朱壽,這兩年都相繼從平民裡挑選品行端莊、相貌娟麗的女子成婚。
雲和這些年主要都在歷陽學院及洛陽學院學習、任教,尋常平民子弟自然是看不上眼,婚事便耽擱下來了。
而韓謙與趙庭兒、王珺感情甚篤,偶爾身邊還有奚荏能偷個嘴,壓根沒有廣納妃嬪的想法,有時候想着給奚荏冊封個國夫人,奚荏她自己還不樂意,他也就順着奚荏的心意。而子女有文信、文聰、文媛,他平時還能抽出時間,關心他們的學業,受夢境世界的後世思想影響極深,他也壓根就沒有廣種龍子龍孫的念頭。
然而韓道銘、朱珏忠卻整日唸叨外廷有三公六卿,宮禁之內也自然要有三妃六嬪才合禮數。
韓謙也沒有理會他們。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雲和所辦的洛陽女子學院,督學司等府司就突然間不再管了,馮繚、顧騫、朱珏忠他們也都統統不過問,以致洛陽女院要有什麼不能自決的事務,雲和都要直接跑到韓謙這邊來請示。
見奚荏坐在一旁翻看文牘也不動彈,韓謙只能自己站起來,走過來從雲和那裡接過女院校舍的方案書。
“啊!”看到韓謙走過來,雲和才嚇了一跳的站起來,急衝衝的將文書遞過去,遞急了一些,兩人手指觸到一起。
柔膩似玉的觸感,再看雲和流波似的含羞眼眸,也不禁叫韓謙心魂一蕩。
洛陽女院其實是王珺、趙庭兒二女在幕後傾力支持創辦,但爲避韓道銘這些保守派站出來說三道四,目前是雲和出面在做這些事。
洛陽女院最初借朱貞在洛陽的舊宅辦學,但洛王府的佔地也有限,容納不了多少師生,趁着洛陽學院遷到洛河北岸之際,雲和也想將女院一併遷到洛陽學院隔壁;只是這就不單單是因陋就簡的挑一處宅子辦學了。
韓謙徑直在雲和對面坐下來,一邊翻看女院新校舍方案書,一邊詢問諸多細節問題;奚荏到底是找了一個藉口跑開了,省得看着堵心。
爲方便解釋,雲和直接移坐到韓謙的身側。
不知何時,韓謙下意識側了一下頭,看到雲和的美臉,相距他鼻端僅三四寸遠,一股淡雅的脂香氣沁入鼻端。
他身子往後移了一下,擦着一處柔軟,雲和似乎誤會他故意佔她便宜,嗔怪的瞥了他一眼,身子往外移了移,又繼續說校舍的事情……
…………
…………
徐明珍七年前還是選擇與朱讓等人沆瀣一氣,他便以渦水東北側的宋州作爲根基重振壽州軍。
雖然宋州以西的渦潁等河流,常年受禹河之水侵害,洪水氾濫、民不聊生,但宋州城這幾年到底是恢復了一些繁榮的氣象。
節度使府戶曹參軍知事周申的宅子,位於龍柳巷的巷子。
宅子不大,但臨着入城的宋瀆溪,樹林成蔭,十分的幽靜。
周申乃是原大楚鴻臚寺少卿周壽民之子,但當年金陵動-亂,太多的達官貴戚被裹挾渡江北上,當時小小的壽州軍節度使府也安置不了太多的人,周申最初也是好不容易纔在壽州軍擔任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吏餬口飯吃。
而在壽州軍北投東樑軍之後,周申做了幾件頗爲漂亮的事。
周申先在泗水東岸任屯田官,兩年時間便輸給軍資逾三十萬石糧谷,到地方任縣令,招撫流民、興修水利、屯墾田地均有建樹。
而在樑軍攻陷滎陽之後,周申也是首先預見樑軍從滎陽城東側,先修復禹河大堤決口,會引導一部分禹水洪水涌入渦水。
也是因爲周申的提前預見,使得禹河大水侵入渦水時,渦水兩岸的軍民少受許多損失。
周申逾得徐明珍、徐嗣昭父子的信任,此時出任執掌宋州財賦歲入及轉輸之事的戶曹參軍知事,可以說得上是宋州及壽州軍的重臣。
要不是當年追隨徐明珍的宿將老吏頗多,周申以他這幾年表現出來的風頭,說不定已經出任長史或中門使、左丞這樣的要職了。
“樑主使趙無忌率許州一萬步騎前往滁州,與林海崢換防,可見樑國對楚軍還是有所忌憚的,但其地四面臨敵,苦於抽調不出更多的兵力,去填補南線的空缺。要是楚軍敢當機立斷,應該還是能有大作爲的……”
稱病提前從汴梁返回宋州的趙明廷,此時坐在周府廳堂之上,略帶病容的與周申討議江淮形勢。
不要看周申這幾年在壽州軍的地位大幅提升,但地位及聲望還是不及趙明廷這樣的宿臣老將。他看到趙明廷病歸宋州沒有幾天,就親自跑到他府上聯絡感情,他都有些誠惶誠恐,應和道:“楚軍能不能當機立斷,誰又理得清楚?不過,近日市井間卻有人傳樑主與楚長信太后當年的關係不清不楚,消息是從金陵傳過來的,還牽涉到男女私情,卻不知趙將軍當年主持職方司時,可有看出什麼端倪來?”
以前周申跟世子徐嗣昭走得近,趙明廷跟他接觸不多,也沒有太多的瞭解,但心想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心想周申真要是聰明人,就應該知道他們的後路在哪裡。
然而一晚上週申都沒有接他的話茬,趙明廷不知道周申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但他拿捏不住周申的態度,趙明廷也不敢將話說得太透,只能苦笑着說道:“長信太后初入楚境,甚少人知道她女扮男裝,待她正式入楚成婚,金陵已亂,也無暇去關注她與韓謙的私情——不過,既然金陵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應該不假。”
“聽說楚太后當年乃蜀主第一美人,樑主真要跟她有一腿,還真是豔福不淺啊。”周申說道。
趙明廷見周申自始至終都不入巷,也無心跟他糾纏,便借夜色已深告辭,臨走,還朝周申身邊那個佝僂的身影拱手行了一禮才離開。
佝僂的身影行走不便,還是堅持陪同周申送趙明廷到府門口。
“算起來楚太后今年才三十三歲,寡居六七年,真可以說是久曠之身……”看着趙明廷乘車離開,周申還覺得剛纔那個話題十分有嚼頭,又忍不住歪眉斜眼的跟身邊的人叨叨起來。
“樑主與楚太后當年有沒有私情,我不知曉,但這時候諸多消息傳得紛紛揚揚,就連宋州都有傳聞,那則是背後有人有心爲之。”佝僂的身影笑着說道。
“怎麼有心了?”周申疑惑的問道。
“趙明廷剛纔不是有說楚帝雖然年少,卻頗有其父延佑帝當年的英姿,大哥你說十四五歲的少年,聽到身邊皆是自己母親與人有染的傳聞,心裡還是什麼感受?”佝僂的身影問道。
“趙明廷剛纔說‘楚軍倘若敢當機立斷,應有大作爲’,原來玄機在這裡啊,我都沒有聽出來。”周申愣怔片晌,恍然說道。
“大哥便當什麼都沒有聽出來,也不要到世子耳邊吹什麼風。大廈將傾,大哥做什麼都是錯,而大哥乃宋州能吏,不管誰將來在宋州得勢,都會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因此大哥現在什麼都不做,纔有可能保家宅平安無事……”佝僂的身影說道。
“我算什麼能吏,我聽你的。”周申說道。
這些年他是幾件事做得很漂亮,別人都以爲他有能吏之才,但他自己心裡清楚,要沒有摔斷背脊、留下殘疾後不能出仕的弟弟在背後幫着出謀劃策,他也就泯然衆人而已。
當世任官即便沒有相貌上的嚴格要求,但很顯然殘疾是很難得舉薦的,周昆在壽州軍裡求不得一官半職,這些年都留在他大哥周申身邊,也是在周申的扶持下,娶了一個平民女子爲妻。
在別人眼裡,他就是寄居在他大哥周申羽翼之下的一個可憐蟲。
周昆蹣跚的走回到東面他住的院子,看到相貌娟秀的妻子正在燈下教年僅六歲的幼子識字,問道:“周叔呢?”
周妻擡頭看了丈夫一眼,說道:“也不知道周和去哪裡喝得醉醺醺回來,這會兒怕是在後院的柴房裡睡下了!”
在周妻的眼裡,所謂的“周叔”只是丈夫當年在逃難途中收留的老僕而已,心裡很不清楚老僕最近動不動就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也不知道丈夫私底下給他多少買酒錢。
周昆往後院的柴房走過去,推開柴房門,看到周和躲在柴房的草墊子上,看豆大的燈火被灌進來的寒風吹得明滅不休,忙將柴門掩上,說道:“趙明廷剛纔找我大兄,話裡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極可能待楚軍對淮西先動手,然後他與徐晉發動兵變,奪下壽州軍的兵權……”
“我剛見到張士民,說各處傳回的消息很及時,君上調趙督帥率精銳兵力去滁州,並非一般意義上的防範楚軍,而是做好楊致堂、楊元演突然發難的準備——君上同時要求各地密諜不要有冒險的行動,首先是掩藏好各自的身份,有餘力可以適當用些不張揚的小手段動搖各方面的信心。”周和剛纔還一副醉醺醺的樣子,灰白鬍須亂蓬蓬一團,樣貌比流浪漢好不了多少,但在周昆掩門的一刻,頓時精神抖擻起來。
任誰都想不到秘司在宋州的情報核心,就是他與周昆二人。
周昆身有殘疾,平時除了跟周申交好的官員交往外,外出多有不便,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關注,與洛陽來人以及宋州下線密謀的聯絡則是由周和負責。
“張知事可有說洛陽什麼時候會收復宋州?”周昆頗爲迫切的問道。
在宋州潛伏多年,要瞞着身邊的親人,周昆內心也多煎熬,盼望着大梁兵馬踏入宋州,他也好從此能以大梁將吏的身份面對家人及世人。
“要能成功重創楊致堂、楊元演他們的這次妄動,那距離大梁兵馬收復河淮,真就是不遠了。”周和看着茅草覆蓋的屋頂,說道。
“可不可以在適當的時間,提醒徐嗣昭反制徐晉、趙明廷的兵變?”周昆問道。
徐嗣昭能力、聲望都不及徐晉,更不要說徐晉身邊還有趙明廷相助,然而徐明珍雖然臥病在牀,卻虎威猶在。
至少在徐明珍死之前,徐晉、趙明廷沒有被逼迫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還不敢直接發動兵變,明面上還是對暫領宋州事務的徐嗣昭俯首聽命。
時機恰當,他們還是有機會攪亂宋州的局勢,但洛陽同不同意他們的計劃以及河南行省及河南行營軍如何抓住他們搞出來的時機重創壽州軍,收復宋州等地,這裡面就太多的細節需要冷靜下來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