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豎起第二根手指:“其次,事發當晚,圍觀者中有人突然叫出‘國公府二夫人殺了人’,讓事情變得越發不可收拾。民女事後查訪,得知了一件怪事。有好幾名僕役表示,那喊破此事之人,身形高瘦細伶,兩腿細如麻桿,十分怪異。民女以爲,這當是‘團哥兒’藉助高蹺或其他類似物體,拔高身形,僞裝成普通人,混入人羣製造混亂,目的還是爲了把案子鬧大,不給國公府壓下事態的機會。”
“還有第三點麼?”元嘉帝面色淡然地看着陳瀅。
陳瀅頷首:“確實還有第三點,但這一點有些牽強,民女也只是猜測而已。”
元嘉帝吐出一個字:“講。”
陳瀅應聲是,後退數步,將“周九娘三號”推倒在地,說道:“據仵作查驗,周九娘橫屍於門前,並非是她自己爬過去的,而是身死後被人拖過去的。而通常說來,拖拽一具死屍,比較輕省的辦法是抓住死者雙腳,倒着拖行。”
她一面說話,一面便抓住紙人雙足,往後拖動:“如果是這樣拖死屍的話,死者的腳踝處便會留下比較清楚的痕跡,可是仵作記錄,周九孃的腳腕並無傷痕。那麼,兇手就應該是拉着周九孃的手正向拖動的,因此並未留下痕跡。”
陳瀅又走到紙人前方,拉起其兩手向前拖動。
看得出,她做這個動作比前者吃力,因爲,人的手臂總不如腿來得長,要拉着紙人的兩臂移動它,陳瀅就必須把腰彎得很低,自是不便於使力。
她放開紙人,拍拍手道:“諸位請看,就算以民女的身高,完成這個動作也比較吃力,如果換成更高的男子,想來就更不方便了。而如果換成侏儒,他們的手臂與手掌皆較常人短小,拖動死者雙手反倒比拉腳來得省力。”
說到此處,她轉向元嘉帝,目露淺笑:“這就是民女的第三個側證。當然,最後這一條更像是臆測,事實上,只要兇手力量足夠大,拖手還是拖腳,並無差別。”
她屈身行了一禮,結束了講述。
堂上靜了片息,元嘉帝略略仰首,望向堂前緊閉的大門,似在出神。
徐、趙、曹三人仍舊躬腰而立,無人發表意見。
良久後,元嘉帝驀地問:“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些什麼?”
這一問好似隨意,他甚至都沒去看陳瀅,可是,陳瀅的心,卻驟然發緊。
她有八成把握,此案專爲陳劭而設,而爲證明這個假設,她便不得不提及這封信,不過,在講述中她故意含糊而論,卻是不希望提及其內容。
這封信的內容,對陳劭很不利。
可是,元嘉帝第一個問的,就是它。
沒有時間多作遲疑,陳瀅立時屈身行禮:“回陛下,信中稱,若欲知八年詳情,今晚去西客院一晤,落款是一個周字。”
如實說出了信件的內容。
事實上,只要元嘉帝問起,他就應該已然猜到了信中內容,因爲,陳瀅給出的“陷害”假設,早已反證出,此信之敏感關鍵。
對方提前設陷、精心佈局,就是料定陳劭必會中招,而對拋出的這個誘餌,對方亦充滿自信。
亦即是說,這“空白的八年”,仍舊是此案一大痛點,亦是陳劭百口莫辯之緣由。
除非他言明八年動向,且拿出人證、物證,否則,他身上的嫌疑,就永遠無法洗淨。
元嘉帝動作緩慢地點了點頭,收回視線,面上的神情,重又變得溫和。
“來人,擺駕。”他說道,拂袖起身,踏下石階。
門外傳來賀順安尖細的“擺駕回宮”之聲,大門瞬間洞開,兩列禁軍上前護衛。
陳瀅微嘆一聲,垂首斂袖,恭立於側,眼前是一列整齊的石階。
她已經盡力了。
爲了李氏、爲了這個家。
她相信自己的推測,但同樣地,她也相信陳劭並非無辜。
這是本案的第三個悖論。
或許,永遠無解。
驀地,一雙玄底繡金線雲紋靴,停在了她的眼前。
“紫綺無事。”
溫和如初的語聲,似能想見說話之人的神情。
“謝陛下。”陳瀅屈膝輕語,心卻沉若墜鉛。
只言紫綺,不論陳劭。
元嘉帝並沒有被說服。
即便陳瀅盡述對方陷害的意圖,但,陳劭的身上,仍有太多謎團。
頭頂傳來低低的“唔”的一聲,那雙金龍靴,便已不見。
當陳瀅再擡頭時,儀仗煌煌,簇擁着那道明黃的身影漸行漸遠,門前臺磯寂寂,陽光燦然如金綃,遠遠鋪展開去……
處暑過,正秋陰,涼颯颯的風一起,那夾紗薄裙便穿不住了,湘竹簾子打在手背上,也涼。
李氏張羅着叫開箱籠找衣裳尋帳幔,順帶洗曬被褥。
才搬的新家,處處都還沒歸置齊整,箱籠開了七、八隻,該找的沒找着,小孩子的衣裳鞋襪倒翻出好幾套,皆是陳浚兄妹幼時穿的。
捧着雙布色尚新的虎頭鞋,李氏不免感慨了一回,轉身回屋,到底落下淚來。
孩子們年紀都不小了,正該相看婚事,只如今陳劭還被軟禁着,二房又分了宗,獨住在楊樹衚衕,真有些舉目無親之意。
羅媽媽素知她的心思,悄悄踅進屋去,低聲地勸:“太太千萬要往開處想。哥兒和姑娘皆好好地,姑娘又才把案子破了,陛下賞了半車的東西呢,那是多大的體面?太太就該歡喜纔是。”
她往前湊一湊,斟盞茶遞過去,又絮絮地道:“再着,哥兒眼瞧着就要秋闈了,奴婢每回巡夜,那書房的燈都是亮着的,可見哥兒用功。這皆是好事,太太但凡想想這些,心也會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