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已經在鐵勒部呆了快一個月,他已經有些失去耐心了,草原上的三餐讓他的腸胃很不習慣,甚至僅是看到牛羊肉和馬奶,都已經開始反胃。
但前段時間斥候送來的武帝密詔,卻讓他不得不繼續呆在這放眼望去除了牛羊就是青草的地方。
武帝密詔上交代了很多,包括下一步該如何與鐵勒谷陽談判,但“靜候夏長階”幾個字卻讓景元有些心驚。
“連千機營的銀甲衛都派來了,皇帝這次真是下了血本啊……”
景元看着草原盡頭起伏的逐雲大山,思緒不定,但更令他心煩意亂的是,他還沒有機會單獨見上鐵勒部的大王子,鐵勒谷陽。
在景元一行到了鐵勒部的當日,鐵勒部的老汗王鐵勒震海盛宴款待了他們,宴席上老汗王興致大發,雖然年事頗高,力不如前,但仍舉着酒杯,高談闊論。
說到當年自己派遣大薩滿與九裘聖皇帝和談,訂立穎上之盟,更是滿懷感慨,動情之處竟然還落下兩行老淚。
可隨即話鋒一轉,便開始訴苦,說鐵勒絕非有意拖欠朝貢,只是因爲壩南的草場沙化,他被迫收容失去牧場的兄弟部落,要養活的族人、奴隸、牲口越來越多,自己都快捱餓了,實在是拿不出給大昊了。
景元酒席宴前也是就坡下驢,一直順着老汗王,告訴他此行絕不是催貢,只是受武帝之託來看望看望他,更是巧舌如簧地把武帝寬宏仁慈描述的淋漓盡致。
然而景元心裡想的卻是:
“都說鐵勒震海是寧州的貪狼,沒想到是隻狡猾的老狐狸……”
那日之後,鐵勒震海把景元安排在了一處裝飾豪奢的帳篷裡,說是他們壩北的六個部落中,除了汗王的帳篷外最好的帳篷了。
然而這個帳篷卻離汗王的金帳很遠,遠到要騎馬才行,景元此後也一直讓手下去大王子鐵勒谷陽那兒送拜帖,卻遲遲得不到迴應。
這日,景元終於坐不住了,剛準備讓人備馬,卻看到遠處一騎黑騎踏塵揚土而來,不一會兒就到了景元跟前。
神駿的踏火馬上坐着一位黑衣騎士,那騎士見到景元也不下馬,甚至沒有正眼瞧過去,只丟下一句:
“大王子請你到他的帳子裡。”
說罷,便揮着馬鞭揚長而去……
景元騎馬趕到鐵勒谷陽的帳子時,太陽已經落山,偌大的帳篷外面只坐着幾個解去鎧甲的騎兵圍着火堆喝酒。
景元挑開帳簾走了進去,只見帳內燈火通明,正北坐着兩人,一人外貌粗獷豪雄,身上甲冑
還未解,卻已經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了,這正是鐵勒部的大王子,鐵勒谷陽。
他身邊坐着的那位,顯然樣貌老成許多,穿着雖很隨意,但也能看出至少是個寧州貴族。
鐵勒谷陽也不起身,隨意指了張離他很遠的靠門位置,對景元說道:
“南陸的使臣大人,請坐吧。”
景元剛想行禮拜謝,卻被鐵勒谷陽揮揮手打斷道:
“不用了,我從小就在草原,不懂你們南陸的禮節,你也不用講究,隨意一些。”
景元只好訕訕地陪了個笑,尷尬地坐了下來。
鐵勒谷陽拍着身邊那人的肩膀,又接着說道:
“這是我的叔叔阿顏骨,他在你們南陸呆過些日子,現在回來都喝不慣馬奶了。他告訴我,你是南陸皇帝身邊的紅人,還是個什麼……什麼……內人。”
“是內臣。”阿顏骨忍不住笑着糾正道。
“啊……對對對,是內臣,是內臣,就是皇帝身邊的那個……內臣嘛……”
景元這纔看出來,鐵勒谷陽明擺就是在給自己下馬威。
然而景元自幼進宮,毫無身世背景,靠一己之力爬上這個位置,也不是奚落嘲弄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失了方寸的,可這鐵勒谷陽,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了!
景元努力壓住怒氣,淡然回道:
“景某不過是聖上跟前一個跑腿傳話的,可不敢稱作紅人,大王子言重了。”
鐵勒谷陽沒料到景元不上套,也沒興趣捉弄他,正色道:
“哼,你是跑腿傳話的,我可是聽說真正來傳話的御史,可是死在了海上的那位。”
景元昂首道:“大王子這話,錯也沒錯。”
“什麼意思?”
“李御史確爲聖上派往鐵勒的御史,可惜暴斃於途中,但李御史不過是在明面上代表昊朝出使,見的是汗王。而在下……則是聖上親自交代,一定要來見一見大王子您。”
鐵勒谷陽的眼神微變,問道:
“見我?做什麼?我可沒有貢品給你帶回去”
景元心念這個鐵勒谷陽竟然像他爹一樣小氣,就知道哭窮,嘴上卻說道:
“聖上只讓我問大王子一句話。”
“什麼?”
景元注視着鐵勒谷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寧州的貪狼,還要再吃草吃多久?!”
一旁的鐵勒阿顏骨拍案而起,怒斥道:“你什麼意思?!”
景元絲毫不懼,揚聲答道:
“當年鐵勒大汗王遣使節與我大昊會盟於穎上,本是因我先帝敬仰大汗王之一統北陸之雄心,但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鐵勒竟然還未踏過阿壩河,壩北的四部卻早已虎視眈眈,你可知道,景某所乘來北陸的船上,就載滿了齊州送往壩北的兵器。”
鐵勒谷陽聽後不動聲色,又拍了拍鐵勒阿顏骨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沉聲道:
“我父汗爲了北陸安定,多次召集十部召開彩帳大會,就是爲了能十部一心,如今壩南的草場沙化越來越嚴重,我鐵勒已經分出自己的牧場,壩南六部也已經依附於我鐵勒。”
景元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繼續慷慨激昂道:
“可壩北的四部可是富的流油,他們用最肥沃的土地,養着寧州不足四成的人口,卻不肯像老汗王那樣大方,哪怕分出一畝草場給壩南,聽說……最靠南方的部落寨子裡,已經開始餓死人了啊。”
鐵勒谷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陰霾,口氣中也透出冷冷的殺意:
“怎麼?武帝派你來,是爲了挑撥我寧州十部?”
景元道:“何須挑撥?彩帳之盟早已名存實亡!壩南的戰馬隨時會踏過阿壩河,來搶奪你們的奴隸和女人!”
長久的沉默後,鐵勒谷陽緩緩開口:“武帝究竟有何用意?”
景元緩緩落身,整了整壓皺的袍子,穩了穩方纔太過激動的情緒,開口道:
“武帝可借一隊精兵,助鐵勒一統十部,在草原稱帝,與大昊於逐雲南北,分治天下。”
草原稱帝!
鐵勒谷陽隱忍在內心最深處的慾望,被這四個字撩動得呼之欲出,他壓抑着胸中翻滾的情緒,說道:
“南陸的軍隊,可從沒踏上過寧州的草原,你這是要我拿起別人遞的刀,去砍殺自己的兄弟,落得衆叛親離嗎?”
“自古成王敗寇,行大事者,當不拘小節。”景元道:“況且,縱然壩北有了齊州的兵刃,但在鐵勒的黑騎面前,也不過是羣螻蟻,聖上借兵,只是爲表誠意,只有在鐵勒需要時,他們纔會出現。”
鐵勒家的兩位叔侄互相對視一眼,都不說話,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又好像是還處於巨大的誘惑和困惑中,無法自拔。
直到一個黑衣騎士急匆匆地衝進帳子,打斷了幾人的思緒,騎士跑的氣喘如牛,進門卻被鐵勒谷陽賞了一鞭子,衝他吼道:
“慌什麼,沒看到我有客人嗎?”
那騎士雖然吃痛,卻也不懼鐵勒谷陽之怒,湊到他近前,耳語道:
“大王子,探子來報,圭湳的馬隊,往寧州港去了。”
鐵勒谷陽臉色一變,旋即起身,朝景元說了句:
“此事日後再議,景大人請回吧。”
景元剛想再說什麼,鐵勒谷陽卻已不理睬他,又朝着鐵勒阿顏骨說了句:
“叔叔不用跟我,你去榮列那裡。”
說罷,便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