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
到清涼殿的次數多了,劉徹就難免又要和陳嬌抱怨起了朝中的國事。
卻不是煩難太多,還是因爲太無事可做。
“匈奴是一年比一年囂張,邊境傳來的消息,也一年比一年緊急了。”劉徹雖然沒有抱怨長壽殿的意思,但話中的不滿,還是昭然若揭。“我們不動,人家卻一直在壯大,這時候還不擴軍,等到匈奴人到長安城外飲馬了再來着急?難道還要燃起烽煙,指望各地的諸侯來救嗎?”
漢室天下,說富庶是真的富庶,說起隱憂,也真是隱憂重重。諸侯、外戚、匈奴,好像三座難以翻越的大山,橫亙在劉徹心頭,偏偏太皇太后這幾年年紀越來越大,越老就越怕事,想的永遠都以和爲貴。“以宗室好女尚配匈奴,錢財布帛能打發掉,就不要擅動刀兵。”
要不是到底還知道哄着劉徹,出西域也罷,修上林也罷,還是那句話,“錢財布帛能打發掉,就不擅動刀兵”。祖孫之間,恐怕又要鬧得翻天覆地的,讓朝中百官,又在看一次熱鬧了。
陳嬌也沒有辦法,只好說,“現在要打,也沒有將領,沒有士兵,祖母雖然禁着你和匈奴人鬧翻,但這些事,卻並不用花多少錢,也不用什麼動靜,大可以儘早就準備起來呀。”
“要是等你來說纔想得到,我還拿什麼對付匈奴人?”劉徹就笑話陳嬌,又嘆了口氣,“人才是有了,可惜沒有上過戰場,誰知道能不能頂用。李廣又垂垂老矣!我已經預先給韓嫣封了上大夫的名號,讓他養一養威望吧,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
劉徹登基這四年來,身邊的侍中已經漸漸地換了一批人,空有美貌而無才華的,在美貌爲人厭倦後,自然也就漸漸失寵了。也就是韓嫣,非但四年來寵幸逾恆,官職還越來越高,雖然弓高侯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但現在他自己的府邸,可要比弓高侯府熱鬧多了。
“上林苑的池子快挖好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便可以帶你過去小住幾天。”說着說着,劉徹自己都覺得沒有意思,便轉移了話題,摟住陳嬌興奮地說。“他們也在造樓船了,雖然是爲水師造的,但你若求我,我也可以帶你到船上打個轉兒。”
陳嬌不禁莞爾,她翻過身來,坐在劉徹腿上,將劉徹一點點壓低,在他耳邊輕聲而戲謔地道,“你要我怎麼求你?”
自從再次師從聲音,劉徹和她之間,似乎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點障礙,原有的那最後一重隔閡,終於被親密取代,劉徹頂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的手滑進陳嬌衣襟,在陳嬌耳邊輕聲細語,“我要你跪下來求我。”
陳嬌再忍不住,她放聲大笑,笑聲中又翻過了身子,被劉徹壓到身下,所謂的跪下之語,似乎因爲她肆意而放蕩的表現,又化作了“下次再說”,劉徹幾乎是情切地扯開了她的衣襟……
清涼殿裡的宮人們就都識相地退出了屋子。
等到一個時辰之後,劉徹才慵懶起身,“韓嫣應該已經到上林苑了,這一回,我射一頭鹿回來,給你做鹿肉吃。”
天子出巡到上林苑去打獵,按例是要有人先到御苑裡,把野獸驅趕出來,免得劉徹以萬乘之尊,在林間瞎跑的。韓嫣一個上大夫,貴爲劉徹心腹中的心腹,還要做這樣的雜事,而不是專注於徵伐匈奴,真可說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陳嬌不禁微微失笑,她懶洋洋地升了升懶腰,坐直身子,“記得這一回別去得太久,五哥轉眼就要到了,你總是要親自爲他接風的。”
劉徹嗯嗯啊啊,不以爲意,又捉住陳嬌的臉重重地印了一吻,這才恢復了他驕傲中略帶冷淡的態度,讓底下人服侍他穿好了獵裝,在陳嬌懶洋洋的道別中,上馬出門。
“實在是太吃虧了。”陳嬌便和那聲音訴苦,一邊說,一邊又覺得睏倦,不禁再伏□來,就在清涼殿內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對話聲。
她生性幽靜,就寢時也是最愛靜的。清涼殿的宮人們知道這點,從來都不會在她小睡時進殿打擾,這一點人聲雖微笑,卻的確將陳嬌驚醒了。
“陛下的確已經去了上林苑,殿中的燈火,是爲了皇后點燃。”
這聲氣雖不大,但陳嬌卻很熟悉:雖不屬春陀這樣的頭面人物,但也算得上劉徹比較信任的黃門,平時飛揚跋扈,很難聽到這麼客氣的語調。
“是,待陛下回來,一定馬上把話帶到……”
他又和那人對答了幾句,殿外就又安靜了下來。陳嬌睜開眼時,果然見得一殿的黑暗中,只有一隻燭火,小小搖曳。
她坐起身子,揚聲命人將那黃門帶了進來。
“是太后娘娘。”黃門伏在地上,恭謹地說。“聽傳話人的口氣,娘娘似乎不知爲了什麼,正大發雷霆,因此急急過來請陛下過去,似乎有當廷對質的意思。聽說陛下不在,那人頓時愁容滿面呢。”
陳嬌嗯了一聲,回了椒房殿後,又吩咐宮人,“去打聽打聽,長信殿內都有誰在。”
消息很快就被帶了回來:江都王下午和劉徹打了個前後腳進的城,到了晚飯時分,已經拜見過長壽殿、長信殿兩宮主人了。
陳嬌聽了,不言不語,打發那宮人,“你下去吧。”
私底下又和聲音抱怨,“人才真是難得,楚服到劉壽身邊之後,頓時覺得捉襟見肘。”
沒有辦法,只好又給楚服傳了話,不到半個時辰,來龍去脈就都擺在了陳嬌案頭:長安城到上林苑的馳道,素來是天子御用,而韓嫣這樣的當紅人物,有時又是出皇差,從馳道上走走,也是常事。這一回去上林苑的時候,正好撞見了江都王進京入覲的車馬,打的又是羽林軍的旗號,江都王遠遠看見大隊人馬,還以爲是劉徹出巡,頓時到路邊跪伏行禮……
偏偏韓嫣卻沒有看見,直直策騎過去,轉眼就沒了人影。倒是江都王眼神不錯,一眼就認出來人羣中央那一位,並不是自家十弟,卻是十弟身邊的佞幸。
“聽說都氣哭了。”楚服繪聲繪色,“直問太后娘娘:能否進宮入值,也做陛下的侍中。太后娘娘氣得當場摔了個杯子,立刻就去傳陛下……”
氣成這個樣子,有多少是爲了江都王,又有多少是記着從前的‘恩情’,還真是不好說。
陳嬌的眸色就漸漸深沉了起來,她和楚服笑着嘆息了一句,“這個韓嫣,要是真是紙上談兵之輩,那就真的虧了。”
這話沒頭沒腦,不禁令楚服大爲不解,她卻並不敢問,只好在一邊陪笑。倒是聲音一針見血。
“有多少是爲了他的容貌,他這個人,又有多少,是爲了那虛無縹緲的軍事天才。”她譏誚地道,“你是瞞不過我的。”
陳嬌只是笑,被逼急了,反問一句,“所有籌子都堆在衛家,你說不保險,現在想要多握住一個韓嫣,你說我居心不良,換作是你,你怎麼辦?你辦得能比我更好?”
“要是能辦得比你好,現在我還在這裡?”聲音理直氣壯,噎得陳嬌喘不上氣來,翻了幾個白眼,才吩咐楚服。“明天一早,往侯府帶句話……今晚的事情,應該讓韓嫣知道知道。但別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大長公主第三天早上就進了宮。
“你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質問陳嬌,“韓嫣年少美姿容,和你族表舅又不一樣,一而再再而三爲他說話,仔細招惹阿徹的疑心,你們兩個都沒有好結果。”
劉徹的善妒,大長公主是得到風聲的——其實就是長信殿內,也不知心中無數,平陽長公主對陳嬌的態度,是一天比一天都要更客氣。
陳嬌望着母親,別的話沒出口,不禁就嘆了口氣。
自從和董偃一起,母親真是受到滋潤,非但沒有見老,反而容光煥發,皮膚漸漸細嫩了不說,原有的那股暴戾之氣,都是一次比一次更弱。
好在年紀擺在這裡,多半是不會再有身孕了,不然還真是不好處理。就是現在,其實朝野間也不是沒有風言風語,隆慮長公主幾次提起,話裡都有埋怨。聽說現在堂邑侯府裡什麼都分了兩邊,堂邑侯和大長公主雖然生活在一起,但卻是成月成月都碰不上面。
“哥哥們是用不上的了。”她疲憊地說。“不惹禍,已經算好。王孫舅舅年事已高,能不能得到外祖母原諒,能不能和阿徹同心協力,都是難說的事。王家人現在是卯足了勁,什麼好處都要往田蚡身上攬……在朝中沒有一個領袖,我們拿什麼和王家抗衡?”
大長公主頓時默然。
過了一炷香工夫,她坐直身子,肅然問,“而你看韓嫣,能爲我們所用?”
不愧是大長公主,一瞬間就換了一張臉,從一個頤指氣使的貴婦,頓時變作了老謀深算的政治家。
陳嬌輕聲說,“能不能,就看他夠不夠聰明瞭。”
她也實在很好奇,韓嫣到底夠不夠聰明。
好歹還是恢復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