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一般的忍者也是到這家客棧來的,好像就住在最左邊的一個跨院裡,因爲他對這個跨院的安全顯得十分關心。
他已經把這個院子前後、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細。
跨院裡有三明兩暗五間房,只有一間房裡沒有點燈,這間房的窗子正好對着客棧的邊門。窗子裡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
楚留香決定要賭一賭了,賭他自己是不是看得準,他的運氣很不錯。因爲這位忍者好像忽然聽到了什麼動靜,又繞到院子的另外一邊去。
楚留香的身子也飛掠而出,平平地貼着屋頂飛了出去,從這個屋脊的陰影掠入了另一個屋脊的陰影,再輕輕一翻身,就已到了那個沒有燈的窗口。
窗子是從裡面拴起來的。
楚留香只用一彈指間的工夫,就把這扇窗戶打開了。
又一彈指間,窗戶已經又從裡面拴好,他的人已經到了這間房的橫樑上。
就在這時候,剛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戶忽然又被人打開,一個人貓一樣躥了進來。
楚留香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這間房果然是這個神秘忍者的宿處,他沒有看錯,而且現在已經完全準備好了,他的身體已完全進入一種假死的狀態,只靠皮膚上毛孔的呼吸來保持機能的活力和腦袋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間就可以發揮出最大能力。
要成爲一個忍者並不容易,成爲一個忍者後要活下去更不容易。
在忍者的生命中,隨時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機,所以他們的感覺和反應都必須特別靈敏。
但是楚留香相信,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沒有任何人會發現他的。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還是經常會發生一些他完全預料不到的事。
富貴客棧裡每間房的設備都很好,尤其是這種特別爲官家眷屬們準備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還有個特別大的穿衣銅鏡,房裡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從鏡子裡看到。
楚留香躍上橫樑時,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所以他躺下去的時候,已經選了個最好的角度,剛好能讓他看到這面鏡子。
所以現在他纔會看到這件讓他十足大吃了一驚的事。
這個神秘的忍者居然是個女人。
燈已燃起。
她站到鏡子前面,扯下了蒙面的頭巾,一頭光滑柔軟的黑髮立刻就輕輕地滑了下來,鏡子裡立刻就出現了一張輪廓極柔美的臉,帶着極動人的異國風情。
忍者中並不是沒有女人,但是出來負責行動的卻極少。
在忍者羣中,女人生來就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女人唯一的任務就是生育。
他們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務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們也寧願要男人去做,因爲忍術中還有種“女術”,可以使一個男人的男性特徵完全消失,變成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這個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楚留香還沒有把握能斷定。
可是她已經爲自己證明了這一點。
她已經開始在脫衣服了。
樑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
楚留香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是君子,可是就算是他的仇敵也不會說他是小人。
他的身子雖然不能動,至少總可以把眼睛閉起來。
他沒有把眼睛閉起來。
因爲他雖然不是君子,也不是僞君子,如果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這個全身上下都帶着東洋風味的人無疑是從扶桑來的。
她爲什麼要潛來江南?是爲什麼而來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確實是個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證實了這一點。
因爲她已完全赤裸裸地出現在鏡中,只要不是瞎子就應該可以看得出她絕不是個男人。
就算在女人裡面,有她這種身材的也不多。
扶桑國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種先天的缺陷,她們的腿通常都比較粗一點,比較短一點。
她卻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長,渾圓結實,線條柔美,連一點瑕疵都沒有。
楚留香差一點就要從樑上掉下來了,卻不是因爲他看到了這雙腿,而是因爲他忽然聽見她用一種特別溫柔的聲音說:“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夠了沒有?”
楚留香實在想不通她怎麼會發現他在看她的。
他當然想不通,因爲她根本沒有發現他在看她。
“我還沒有看夠,我還想再看看,再看得清楚一點,你這樣的女人並不是時常都能看到的。”
這句話也不是楚留香說的,他不會說這種話,說話的人在窗戶外面。
“你要看,爲什麼不進來看?”她的聲音更溫柔:“外面那麼冷,你也不怕着了涼?”
窗子居然沒有關,輕輕一推就開了,燈花閃了閃,這個人已經在窗子裡面了,穿一身銀白色的,用緞子做成的夜行衣,蒼白而英俊的臉上,帶着種又輕佻又傲慢的表情,雙眉斜飛入鬢,眼角高高地挑起,眼中帶着種又邪惡又冷酷的笑意。
“你故意不把窗子拴好,就是爲了要我進來看你?”
她轉過身,面對着他:“像你這樣的美男子,也不是時常都能遇得到的,是不是?”
她赤裸裸地面對着這個人,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幾層衣裳一樣,一點都不害羞,一點都不緊張。
楚留香卻已經替她緊張了。
這位扶桑姑娘一定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也沒有聽說過這一身獨一無二的夜行衣,她畢竟是從異國來的。
楚留香卻認得他,而且對他非常瞭解。
一個女人用這種態度對付別人,也許是種很有效的戰略,用來對付他就很危險了,比一個小孩子玩火還危險。
銀白色的夜行衣在燈下閃閃發光,夜行人的眼睛也在發光。
“你知道我是誰?”
“我沒有見過你,可是我知道江湖中只有一個人穿這種夜行衣,也只有一個配穿。”
“哦?”
“因爲這個人雖然驕傲,卻的確很有本事,輕功之高,更沒有人能比得上。”她說:“這種夜行衣穿在身上就好像是個箭靶子一樣,就好像生怕別人看不見他,除了銀箭公子外,有誰配穿?”
“你認爲我就是銀箭薛穿心?”
“如果你不是,你就看不到我這麼好看的女人了。”她的笑聲中也充滿了撩人的異國風情:“因爲你不是他,現在最少已經死過七八十次。”
薛穿心看着她,從每個男人都想去看的地方,看到每個男人都不想去看的地方。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櫻子。”她說:“你有沒有看過櫻花?在我的家鄉,一到了春天,杜鵑還沒有謝,櫻花就已經開了,開得漫山遍野都變成一片花海,人們就躺在櫻花下,彈着古老的三絃,唱着古老的情歌,喝着又酸又甜的淡米酒,把人世間一切煩惱全都拋在腦後。”
這裡沒有櫻花,也沒有酒,她卻彷彿已經醉了,彷彿已將倒入他的懷抱。
夜色如此溫柔,她全身上下連一個可以藏得住一根針的地方都沒有,當然更不會有什麼武器。
所以無論誰抱住她都安全得很,就好像躺在棺材裡又被埋入地下那麼安全。
曾經抱過她的男人,現在大概都已經很安全地躺在地下了。
可是在一個如此溫柔的春夜裡,有這麼樣一個女人來投懷送抱,這個世界上有幾個男人能拒絕呢?
楚留香知道最少也有兩個人。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一個。
因爲他已經看見這位櫻子姑娘忽然飛了起來,被這位薛公子反手一巴掌打得飛了起來。
他本來一直都在讓她勾引他,用盡一切法子來勾引他,而且對她用的每一種法子都覺得很欣賞、很滿意。
她也感覺到這一點了,他的反應已經很強烈,所以她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會在這種時候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我對你這麼好,你爲什麼要打我?”
“你爲什麼要趁人家洗澡的時候,把她裝在箱子裡偷走?”薛穿心嘆息道:“這種事本來只有我這種男人才會做得出來,你爲什麼要跟我搶生意?”
“你也是爲了她來的?”櫻子姑娘好像比剛纔捱揍的時候還生氣:“我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她?”
“只有一點比不上。”
“哪一點?”
“她剛洗過澡,她比你乾淨。”
楚留香已經漸漸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薛穿心是爲了另外一個女人來找她的,這個女人是在洗澡的時候被裝在一口箱子裡偷來的。
這位櫻子姑娘爲什麼要不遠千里從扶桑趕到江南來偷一個洗澡的大姑娘?
楚留香又想不通了。
就因爲想不通,所以覺得更有趣。
——一件事如果能讓楚留香想不通,這種事通常都是非常有趣的。
他實在很想看看這裡是不是真的有這麼樣一口箱子?箱子裡是不是真的有這麼樣一個剛洗過澡的大姑娘?這位姑娘究竟有什麼地方值得別人冒險去偷她?
他同意薛穿心說的話。
把一個正在洗澡的大姑娘裝在箱子裡偷走,這種事的確不是一個女人應該做的,甚至連薛穿心那樣的男人都不會時常去做。
這種事實在不能算是什麼有面子的事,很少有人能做得出來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向最有面子的楚香帥居然也做出來了。
他的運氣一向不錯,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看到了這口箱子,箱子裡果然有個剛洗過澡的大姑娘。
他居然也把這口箱子偷走了,連箱子帶大姑娘一起偷走了。
楚留香怎麼會做這種事?箱子裡這位大姑娘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楚留香本來是看不到這口箱子的,櫻子卻幫了他一個忙。
她忽然改變了一種方法來對付薛穿心。
“你說的不錯,她的確比我乾淨,可是天知道現在她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麼幹淨。”她撫着耳邊被打腫的臉:“如果你再碰我一下,等你找到她時,她很可能已經變成天下最髒的女人。”
薛穿心冷冷地看着她,她的眼色比他更冷。
“如果你殺了我,我可以保證,你找到的一定是個天下最髒的死女人。”
看到薛穿心臉上的表情,楚留香就知道她的方法用對了。
對薛穿心這種男人,哀求、欺騙、誘惑、反抗都沒有用的,你一定要先抓住他的弱點,把他壓倒。
這個來自扶桑的女人竟彷彿天生就有種能夠了解男人的本能,就好像野獸對獵人的反應一樣,大部分女人窮極一生之力也追求不到。
薛穿心的態度果然改變了:“兩個死女人大概無論對誰都不會有什麼好處的。”他微笑:“我只希望你們兩個都能太太平平、乾乾淨淨地活到八十歲。”
微笑使他的臉看來更有吸引力,櫻子的態度也改變了:“你是不是想要我帶你去找她?”
“是。”
“找到了之後呢?”
薛穿心的微笑忽然變得說不出來的邪惡,忽然摟住了櫻子的腰,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那時候,我就會要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櫻子不是笨蛋,也不是那種一看見美男子就會着迷的小姑娘,就憑這麼樣一句話,她當然不會帶他去的。
只有她才知道箱子在哪裡,這是她唯一可以對付薛穿心的利器。
她當然還需要更可靠的保證,還要提出很多條件來,等他完全答應後纔會帶他去。
可是她沒有。
什麼條件都沒有,什麼保證都沒有。聽到這句話,她就像是着了迷一樣,如果胡鐵花在這裡,說不定立刻就會跳下去給她兩耳光,讓她清醒清醒。
幸好楚留香不是胡鐵花。
就在櫻子穿衣服的時候,他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這麼做,只不過是爲了要把薛穿心騙出去而已。
——她爲什麼要花費這麼多心機把薛穿心騙出去?是不是因爲她不願意讓他再留在這間房裡?
她走出去的時候,甚至連房門都沒有關好。
看着她走出去,楚留香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那口箱子一定就在這間房裡”,如果有人敢跟他賭,隨便要賭什麼他都答應。
如果真的有人來跟他賭,隨便賭什麼他都贏了。
箱子果然在,就在牀後面。
一張有四根木柱的大牀,掛着雪白的紗帳,牀後面還有兩尺空地,除了擺一個金漆馬桶外,剛好還可以擺得下一口大樟木箱。
箱子裡果然有個剛洗過澡的大姑娘,年輕、香豔,還在暈迷中,身上只裹着條粉紅色的絲浴巾,把大部分足以讓任何男人看見都會心跳的胴體都露了出來。
楚留香的心也跳得至少比平常快了兩倍。他心跳並不是因爲她清純美豔的臉,也不是因爲她那圓潤柔滑的肩,更不是因爲她那雙被浴巾半遮半掩着的腿。
他根本沒有注意去看這些地方。因爲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一樣把他注意力完全吸引着的事。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一鉤新月。
一鉤彎彎的新月,就像是硃砂一樣,印在這位姑娘雪白的胸膛上。
楚留香立刻想到了焦林,想到了焦林交給他的那塊絲帕,想到絲帕上那一鉤用紅絲線繡出來的新月。
他立刻就把箱子關上。
一轉眼之後,這口箱子就已經不在這間房裡了。
一口又大又重的樟木箱,箱子裡還有個半暈半迷半裸的大姑娘,他能夠把它帶到哪裡去?
更要命的是,他已經聽到胡鐵花那邊有麻煩了。
他不能不管胡鐵花,也不能不管這個大姑娘,他要去對付胡鐵花的對頭,又要對付櫻子和薛穿心。
別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纔好。
幸好他不是別人,別人沒有辦法,他有。
他是楚留香。
——真該死,他爲什麼不是別人,偏偏要是楚留香?
用黑絲線繡在金色緞子上的“勝”字鏢旗迎風飛卷,常勝鏢局的鏢師中,最冷靜、最清醒的一個也已有了五六分酒意。
一個人有了五六分酒意的時候,正是他最清醒的時候。
最少也是他自己覺得最清醒的時候。
所以他第一個看見有個人扛着一口大箱子從外面衝了進來。
——這個人是不是瘋了?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他正想跳起來,先把這個人一腳踢到桌子下面去再說,誰知道這個看起來老老實實的生意人用一隻手在臉上一扯之後,就忽然變成了一個他平生最佩服最喜歡的朋友。
“香帥,是你。”他叫了起來:“你怎麼來了!”
楚留香沒有解釋。
他已經用最直接而且最快的一種方法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將這個鏢師拖入一間沒有人的房裡,把箱子交給他,把那絲帕也交給他。
“如果箱子裡的人醒了,你就把這塊手帕給她看,告訴她你是焦林的朋友,焦林就是她親生的爸爸,所以她一定要在這裡等着,等我回來。”
這個本來一直認爲自己很清醒的鏢師忽然發覺自己一點都不清醒。因爲他根本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也聽不懂楚留香在說什麼。
唯一能夠讓他相信的是,這個人的確是楚留香,楚留香要他做的事總不會錯的。
所以他立刻答應:“好,我等你回來,我就坐在這口箱子上等你回來。”他說:“可是你一定要快點回來,我們兄弟都想陪你喝杯酒。”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回來了。
一看到白雲生退走,花姑媽出現,他就回來了。但是他回來的時候,這地方已經沒有人能陪他喝酒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喝酒,也有很多人不喝,有些人不喝酒是因爲他們根本不喜歡喝、不願意喝、不高興喝、不想喝。
也有些人不喝酒是因爲他們不敢喝,喝了之後會生病,會發風疹,會被朋友怪、親人怨、老婆罵,甚至會把自己的腦袋往石頭上撞。
這些事都是很不愉快的,等到第二天酒醒後一定會後悔得要命,以後也就漸漸不敢喝酒了。
可是真正不喝酒的只有兩種人,因爲他們根本不能喝。
死人當然是不能喝酒的。
另外一種人,就是已經喝得快要死的人,已經喝得像死人一樣睡在地上,擡也擡不動,叫也叫不醒,打他兩巴掌也沒有感覺,就算踢他兩腳都沒有用,這種人連人蔘大補雞燉的湯都喝不下去了,怎麼還能喝酒?
楚留香回來的時候,這個跨院裡已經只剩下這兩種人了。
不管是死是醉,也不管是怎麼醉的,每個人都已經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不能動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只有這唯一的一個人還沒有躺下去。
箱子仍在。
這個人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這口箱子上。只可惜已經不是那個要坐在箱子上,死守着楚留香回來喝酒的朋友了。
楚留香一看見他那身銀白色的夜行衣,一顆心就已經沉了下去。
他不怕這個人,可是他也不喜歡碰到這個人,非常不喜歡,就好像他不喜歡碰到一隻刺蝟一樣。
薛穿心卻好像很高興見到他。
“果然是你,你果然來了。”他微笑着:“這次我總算沒有猜錯。”
“你早已想到是我了?”
“一出房門,我就已想到箱子很可能就在房裡,可是等我轉回去時,箱子已經不在了。”薛穿心說:“除了楚香帥外,誰有這麼快的身手?”
他笑得更愉快:“幸好我也知道香帥和常勝鏢局的交情一向不錯,所以纔會找到這裡來,否則今日恐怕就要和香帥失之交臂了。”
楚留香苦笑:“以後你再遇到這一類的事,能不能偶爾把我忘記一兩次?”
“以後我一定會盡力這麼去做。”薛穿心說得很誠懇:“只可惜有些人總是會讓人常常記在心裡,想要把他忘記都不行。”
他忽然嘆了口氣:“尤其是常勝鏢局的朋友,此後恐怕夜夜都要將你牢記在心。”
“爲什麼?”
“爲什麼?你真的不知道爲什麼?”薛穿心淡淡地說:“如果不是你把這口箱子送來,他們此刻一定還在開懷暢飲,怎麼會慘遭別人的毒手?”
“是別人下的毒手?不是你?”
“我來的時候,該醉的已經醉了,該死的也都已經死了。”薛穿心又在嘆息:“出手的這個人,手腳也快得很,幸好我知道楚留香是從來不殺人的,否則恐怕連我都要認爲這是你的傑作了。”
楚留香沒有摸鼻子。
他的鼻尖冰冷,指尖也已冰冷。
薛穿心忽然又問他:“你想不想看看箱子裡的人?”
“箱子裡的人怎麼了?”
“也沒有怎麼樣,只不過不明不白地把一條命送掉了而已。”
楚留香冰冷的鼻尖上忽然沁出了一滴冷汗,連臉色都變了,就連他最老的朋友,也很少看到他臉上會有這麼強烈的變化,就算是他自己面臨已將絕望的生死關頭時,他也不會變成這樣子。
可是他想到了焦林,想到那個幾乎已經一無所有的朋友,對他那麼信任尊敬,如果他讓這樣一個朋友的女兒因爲他而死在一口箱子裡,他這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過是一堆垃圾而已。
薛穿心站起,箱子開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塊已經變色發黃的純絲手帕。
那一鉤彎彎的新月仍然紅得像鮮血一樣,旁邊還多了兩行鮮紅的血字:
楚留香多管閒事
何玉林死不瞑目
何玉林就是那個替他死守在箱子上,等着他回來喝酒的朋友。
現在死在箱子裡的人並不是焦林的女兒,而是何玉林。
焦林的女兒到哪裡去了?
薛穿心慢慢地蓋上箱子,用一種很同情的態度看着楚留香。
“喜歡管閒事並不是壞事,能夠管閒事的人通常都是有本事的人,只不過閒事管得太多,有時候就會變得害人害己了。”
他拍了拍衣服,伸了個懶腰。
“這件閒事現在你大概已經沒法再管下去,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樣,也不知道這裡剛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薛穿心說:“如果你喜歡這口箱子,你就拿去,箱子裡的人也歸你,我們後會有期。”
他對楚留香笑了笑,身子已銀箭般穿出了窗戶,連一點準備的動作都沒有,就已到了窗外的院子裡。
等他落到地上時,忽然發現楚留香的人也已經在院子裡。
薛穿心嘆了口氣:“今天我既不想陪你喝酒,也不想跟你打架,你跟着我幹什麼?”
“我只想問你,本來在箱子裡的那位姑娘是被櫻子從什麼地方劫來的?”楚留香說:“她姓什麼?叫什麼?最近住在哪裡?在做什麼事?爲什麼會引起這麼多人爭奪?甚至連遠在扶桑的忍者都想要她這個人。”
薛穿心顯得很驚訝。
“這些事你都不知道?”他問楚留香:“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麼你爲什麼要來管這件閒事?”
“我只不過碰巧認出了她是我一個朋友已失散了多年的女兒。”
薛穿心吃驚地看着楚留香,過了很久才說:“你問我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可是你一定要先告訴我,你那個朋友是誰?”
“他只不過是個落拓潦倒的江湖人而已。”楚留香道:“就算我說出他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
薛穿心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焦林?”
這次輪到楚留香吃驚了:“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焦林?你也認得他?”
薛穿心笑了。
他好像也是個很喜歡笑的人,他的微笑不管是對男人還是對女人都很有吸引力。
就在他開始微笑的時候,他銀色腰帶的環扣上已經有一蓬銀線飛出,他的身子也跟着撲起,以左掌反切楚留香的咽喉,以右拳猛擊楚留香的軟肋。
這三着都是致命的殺手,幾乎都是在同一剎那間發動的。
一個人只有在對付自己勢難兩立的強仇大敵時,出手纔會如此狠毒。
但是他跟楚留香並沒有這麼深的仇恨,爲什麼忽然變得非要讓楚留香死在這裡不可?
楚留香已經倒了下去,筆筆直直地倒了下去,卻沒有完全倒在地上。
就在他背脊離地還有三寸的時候,他的身子已貼地竄出。
十三枝只比繡花針大一點的銀箭都打空了,薛穿心的拳掌雙殺手也打空了。
可是楚留香也快要一頭撞在牆上。
院子不大,後面就是一道牆,他的去勢又太急,像楚留香這一類的人,當然也不會練油頭貫頂那一類死功夫,這一頭若是真的撞到牆上,也不是好玩的。
他當然不會真的撞上去。
他的身體裡就好像有某種機關一樣,可以隨時發動,把他的身子彈了起來,忽然間他就已坐在牆頭上了。
薛穿心忽然變得面如死灰,忽然解開了他腰帶上的環扣,從腰帶裡拔出一柄銀光閃閃的軟劍。
銀光閃動間,這柄劍已毒蛇般噬向咽喉。
他自己的咽喉。
可惜這一次他可比楚留香慢了一步,只聽“嗤”的一聲響,他的這條手臂就軟了下去。
急風破空聲響起,已經有一粒石子打在他這條手臂的關節上。
然後他就聽見楚留香在問他:“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爲什麼要死?”
“因爲我也想要你死。”薛穿心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漠、那麼驕傲!“要別人死,自己就得準備死。”
“可是你的手裡還有劍,爲什麼不再試一試?”
“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既然敗了,又何必再試?”薛穿心傲然道:“我一生縱橫江湖,享盡人間豔福,活也活夠了,又何必再厚着臉皮爲自己掙命?我生平殺人無算,自己爲什麼不能死一次?”
“如果我一定要你活下去呢?”
薛穿心冷笑:“楚留香,我知道你很行,很有本事,只不過你要是真的以爲天下沒有你辦不到的事,你就錯了。”他厲聲說:“這件事你就辦不到。”
他的右臂已經不能動了,可是他還有另外一隻手。這隻手裡居然也有件致命的武器。
一根三寸三分長的毒針。
他的左手握緊時,這根毒針就從他無名指上戴着的一個白銀戒指裡彈了出來,就像是殺人蜂的毒刺。
“楚留香,你要救人,去救別人吧,我們再見了。”
他的手一擡起,這根毒刺就已到了他的眉心前三分處。可是到了這裡之後,他的手就再也沒法子移動半分。
因爲他這隻手的脈門忽然又被扣住,用一種極巧妙的方法扣住。
一種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沒有第二個人能瞭解其中巧妙的方法。
薛穿心吃驚地看着楚留香,全身都已弓弦般繃緊,厲聲問:“我不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比你強,剛纔就已殺了你。”他問楚留香:“你爲什麼不讓我死?”
“我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楚留香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爲我已經開始有點喜歡你。”
“你是不是一定不讓我死?”
“大概是的。”
薛穿心忽然嘆了口氣,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聲調說:“那麼你自己大概就快要死了。”
就在他開始嘆氣的時候,就忽然有股輕煙隨着他的嘆息聲從他嘴裡噴出來,噴在楚留香臉上。
楚留香的瞳孔立刻收縮,臉上的肌肉也開始痙攣扭曲。
他看着薛穿心,好像還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薛穿心冷冷地看着他的手鬆開,冷冷地看着他倒下去,臉上全無表情。
“我並沒有要你來救我,這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他冷冷地說:“所以我並不欠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