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擐甲行(16)
早在張行收到東線傳來的訊息之前,東平郡,大河南岸的範縣那裡,就曾爆發過一場激烈的爭論。
兩位大頭領對撤到東郡都不甘心,因爲他們非常清楚,一旦離開東平郡的範圍,回到東郡,那歷時大半年的東征將會徹底宣告失利,一切昔日所得將淪爲泡影。
真的是泡影,到時候不光是財帛物資,連東三郡中獲得的人才、士卒也會離散。
而且,回到了西線,實力大失的他們很可能會在幫中被徐世英、牛達那些人給壓過去,喪失話語權。他們的戰鬥經歷,他們的努力與辛苦,在西線的那些人面前,也將失去意義……後一個理由對雄伯南而言也是成立的。
一無所有的空頭大頭領程知理也反對,因爲這離他的家鄉越來越遠了。
但是,尚懷志、翟謙這些次一級豪強出身的頭領普遍性贊成,他們之前沒吃到太多紅利,現在想回家,守着一畝三分地,理所當然。
這種爭執,之前在鄆城已經發生過一次,而上一次是左翼大龍頭李樞的力挽狂瀾,但這一次,他卻不免有些話語上的缺失。
理論上應該是因爲他丟了鄆城,導致了話語權缺失。
但實際上,整個東征隊伍,何止是李樞,單通海、王叔勇、程知理哪個不是在齊郡老革的面前丟了地盤和軍隊?鄆城當初能守,都是人家李大龍頭堅持下來的,誰能笑話誰啊?
就連張行過來,怕是嘴上沒人說,但還是有人心裡冷笑——你只在西線守着,何曾碰過齊郡老革?
所以,李樞的沉默其實有兩個意思,第一,他跟上次不一樣了,這屬於隱性表態……實際上,他的心思已經跑到了直接放棄大河以南所有根據地的地步了,遑論留不留;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在於,軍隊士氣低落到這個樣子,局勢又那麼糟糕,根本不是這幾個大頭領想留就留的,局勢會逼着這些人放棄。
果然,接下來幾日,雖然鄆城的齊魯大軍很奇怪的沒有動彈,但雨水連綿的情況下,部隊的士氣日益衰落、守着一個不大不小的範縣也導致補給也日漸艱難。
這種情況下,基層士卒和軍官們的怨言越來越清晰,很多鉅野澤與濟北郡的零散義軍甚至有直接逃散的意思。
於是乎,壓力由下而上,迅速傳遞到了那些大頭領那裡,而當張善相、丁盛映、夏侯寧遠、樑嘉定這些人全都在短短兩三日內完成立場轉變後,幾位大頭領也毫不猶豫的轉變了立場。
這一波,這一波叫從善如流。
東線大軍約兩萬五千餘衆,開始倉皇后撤。
這一天,正是五月二十日,也是張行接到最糟糕訊息的當日,鉅野澤這邊,難得沒有下雨。
而此時,奇怪的事情再度發生了,和之前幾日一樣,鄆城那裡,依然沒有派出任何追兵,反而是按兵不動,彷彿要放任黜龍軍逃離一般……但這不是什麼陰謀詭計,也不是什麼力有未逮,而是說,就在黜龍軍上下陷入五月泥淖的時候,在軍事取得了絕對成功的齊魯官軍,幾乎也在同時陷入到了一場巨大的危機之中。
而且,這場危機不在外,而在內。
齊郡本土的樊氏兄弟以及賈務根等軍中骨幹,與張須果、張長恭、魚白枚等外來大魏朝廷精英,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對抗與爭執。
或者更準確一點,是樊氏兄弟和賈務根等齊郡本土骨幹,一起向張須果反向發難。
事情表層的濫觴,其實要回歸到當日張須果和魚白枚突襲鄆城那一戰。
那一戰,張須果和魚白枚輕易得手,接下來的戲碼,本該是和樊虎兩面夾擊,就在這鄆城以東、以北,以梁山爲核心,聚殲掉黜龍幫東征主力的,便是不能聚殲,也可以讓沒有立足妥當的黜龍軍東線主力輕易殘廢一半。
可那一日,率領剩餘主力部隊在陸上交戰的中郎將樊虎,在當面的單通海撤軍後,居然直接選擇了撤軍,而且是徑直往齊郡去了。
從黜龍軍這邊的角度來看,包括從絕大多數的官軍角度來看,以及純粹的路人視角來看,這個行爲都是沒有問題的。因爲齊郡老窩被端了,這邊既然一擊得手,趕緊回去平叛纔對。
但實際上,只有寥寥幾位齊魯官軍的首腦才知道,樊虎是在知道鄆城得手之前,便先行撤軍的,張須果則是派出信使要求樊虎來鄆城匯合時才知道了這個消息。
然後整個人就懵了,懵的不比李樞那一刻強哪裡去,而且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們在接下來數日不得不獨自面對着黜龍軍東線主力的瘋狂反撲。
樊虎這種作爲,看你怎麼定性了。
說句不好聽的,說是臨陣脫逃,說是背叛,那也沒問題,真殺了也就是殺了的事情……但怎麼可能呢?
殺了折回齊郡的樊虎,樊豹怎麼說?這兩個兄弟從一開始帶進來的齊郡子弟兵怎麼說?那些因爲大軍折返而興奮的其他齊郡子弟兵又怎麼說?如果讓這些人知道樊虎是因爲帶他們回家平叛被軍法處置的,這支成立了一年,戰功赫赫的官軍何去何從?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充分體現了戰爭的意外性與亂世中人心的不穩定性。
樊虎冒着五月的雨水與泥濘,順着濟水通道迅速回到齊郡後,齊郡上下簡直措手不及,而當他率部直撲齊郡郡治城下後,城內的反賊左孝友居然降了。
而這個時候,隨着鄆城那邊得手的消息傳來,剛剛坐穩了屁股,收拾了大半個齊郡的樊虎又反過來有些畏懼和害怕了。最後,乃是張長恭趁着黜龍軍退走的機會,帶着張須果保證不追究的書信親自往齊郡一行,半是強迫半是軍令,帶着樊虎即刻折返的。
此時,左孝友的一個重要餘黨,也就是那個從琅琊出兵進入齊郡的左姓盜匪首領,根本沒有被鎮壓,甚至就待在齊郡東南的一個縣城裡沒有動彈。
換言之,在黜龍幫失去鄆城,陷入全面戰略被動的同時,張須果這個大魏東境武裝集團的行動,乃是以高層擔心爆發衝突、譁變、叛逆爲考量的一個過程,而非是以軍事行動的成功性與徹底性來做考量的一個過程。
只不過,從外人的角度來看,似乎從軍事上也說的過去而已。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似乎得到了緩解。而就在這個時候,因爲張須果奪取鄆城而看到東境局勢全面靖安希望的曹皇叔也派人來了,並將計劃全盤托出。
其實,哪用托出來?
曹皇叔的戰略根本是不言自明,張須果、韓引弓、屈突達三面圍剿,只要三家在東郡或者濟陰境內會師,那黜龍幫自然全線崩潰,四分五裂,某些人除了去當盲流也沒別的路可走了。而之前最無法無天的東境也將徹底扭轉局勢。
與此同時,張須果部還將獲得五千東都驍士作爲補充,還將獲得洛口倉、黎陽倉數不清的糧食和其他物資補充。張須果本人也將從東境行軍總管領齊郡通守,改爲領滎陽通守,並加一衛大將軍。
曹皇叔太渴望獲得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關西老革,以及這麼一支善戰的東境本土子弟兵了。他跟張須果真的是天作之合,屬於政治、軍事上的全面互補。
屆時,加上韓引弓駐軍潼關,屈突達駐軍汲郡,莫說東都,整個大魏的局勢都將發生一定程度的逆轉。
哪怕是再沒有什麼戰略眼光的人,也基本上能意識到,這個讓張須果西進會師的戰略意義到底有多重要。
局勢迴轉到了一定程度,高層的軍議已經無須瞞着許多降將了,所以這一日張須果設宴,其人之下,列坐了大約十七八人,都來聽張大總管講局勢。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這些人聽着張須果略帶興奮的講解,卻都只是沉默不語,這讓迫切需要支持的張須果陷入到了某種尷尬之中。
“既然大家都不說,我來說。”打破沉默的,赫然是已經喝得醉醺醺,但似乎剛纔也並沒有喝太多的樊豹。“張總管,我們過來是擔心你在鄆城被圍了,現在回來把黜龍幫的人攆走了,不該再回齊郡收拾局面嗎?怎麼還要我們頂着這種天氣往西走呢?”
“樊校尉,這是朝廷大計。”張須果耐着性子做解釋。“要分得清輕重。”
“跟三徵東夷一樣的朝廷大計嗎?”樊豹直接在座中一笑。
張須果微微一愣,當場語塞。
“樊老二。”魚白枚此時終於看不下去,就在對面冷冷以對。“伱裝什麼糊塗?張公哪裡對不起你們樊氏了?你們兄弟本是一郡尋常的豪強,依仗着濟水做些黑白不分的事情,如今一個是中郎將,一個是校尉,難道不該感念朝廷與張公的恩德嗎?就因爲自家寨子被落了一次,便沒完了是嗎?”
樊豹冷笑來看對方,便欲發作。
但樊虎搶在自家弟弟之前開了口:“魚將軍說的對,實際上,我樊虎也從未有一日忘了張公的恩德。”
魚白枚還準備等下文呢,卻發現對方僅此一言,便不再多語,整個人也是一時手足無措。
可與此同時,張須果反而嚴肅起來:“樊虎,朝廷的恩德也不能忘!”
“敢問張公,哪個朝廷的恩德不能忘?”坐在右側首位的樊虎頓了一下,然後忽然扭頭看向了自己的恩主。“江都還是東都?”
“上頭的事情咱們沒必要摻和。”張須果也愈發嚴肅以對。“總歸是大魏的恩德。”
樊虎冷笑一聲,閉口不言。
這時候,衆人已經聽明白樊虎的意思,這支軍隊,本質上是張須果爲首領招募、建立起來的齊魯子弟兵,再加上張須果能打勝仗,能給手下人帶來官職,並且實際上擴大這支軍隊的地盤和數量,大家自然願意服從他。
至於什麼朝廷大義,指望東境這裡的人能對大魏朝廷感恩戴德,未免可笑。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沒有張須果恰好在齊郡,樊氏兄弟不是如孟氏兄弟那般自家挑旗了,就是跟熟人程大郎一樣,成黜龍幫的骨幹了。
“樊將軍。”戴着面具的張長恭也在稍作猶豫後,嘗試進行解釋與緩和,這對於他來講,是一種很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別的我不懂,可只說利害,如果我們向西走,幫着東都打開大魏的局面,那使齊郡日後安穩也只是時間的事情;可若是我們回東面去,就算是一時安定了齊郡,可放任黜龍幫不管,他們遲早會再打回來,倒是齊郡還是要亂。”
樊虎似乎對張長恭比較忌憚,乾脆一聲不吭,只是低頭喝酒。
而之前被自家兄長壓制住的樊豹則終於忍不住發怒了:“說到底,大魏的局面如何關我們齊郡子弟什麼事?!便是要升官發財,也該先回去收拾好老家再去吧?”
張長恭爲之一怔,一時居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倒是魚白枚,當場摔了杯子:“樊豹!你們兄弟一而再再而三在這裡推辭,是不是還想再次違逆軍令,自行處事?你以爲上次你們兄弟能活下來,是總管不敢動你們?所以肆無忌憚了是不是?!”
事情扯到這裡,在坐的所有人都凜然起來,因爲那件事情太過於敏感了,而且大部分人都參與了其中。
果然,不等樊虎再行開口,樊豹早已經青筋顯露,幾乎是起身指着對方吼了出來:“姓魚的!我們齊郡人起兵是要保衛家鄉不受盜匪襲擾,從來都不是跟你們這些朝廷走狗去爲什麼大魏朝廷賣命的!”
“放肆!”
就在魚白枚也要發怒的時候,樊虎也幾乎要起身之時,張須果忽然一聲怒吼,拍案而喝。“齊郡是朝廷的齊郡,這裡全都是朝廷的官軍!沒人是朝廷走狗,都是朝廷棟樑!若是連這個都不服、都不認,便是敵非我!把樊豹拖下去,杖責二十!罷去校尉一職,降爲隊將!張長恭,你帶他出去監刑!”
張長恭如得了主心骨一般,立即起身,就在席中將強壯的樊豹直接單手拖了出來,而樊豹根本不敢反抗,居然任由對方將自己拖了出去。
那樣子,宛若一個成年人拎一個嬰兒一般輕易。
片刻後,堂外行刑的聲音響起,樊豹卻只是一聲不吭,而堂內座中其他所有人,或是目不斜視,或是正襟危坐,也都無聲。
這個氣氛,糟糕透了。
當此之時,張須果眯着眼睛看向了面無表情的樊虎,那個樣子,既像是警告,又像是在懇求一樣。
二十板子打完,樊豹還沒有被拖進來,樊虎終於起身,趁着這個空當就在堂中下拜:“張總管。”
張須果嘆了口氣,肅然來對:“樊將軍。”
“舍弟頑劣,下屬桀驁,軍心動盪,都是我的責任。”樊虎叩首以對。“還請張公諒解。”
“都是自家人,我怎麼會不諒解呢?”張須果趕緊做答。
“張公的恩義,我們分毫沒有忘記,但是軍心渙散,人人想着東歸,厭惡征戰,也是實情,請張公給我三天時間,去說服屬下,安撫軍心,然後再行追西進。”樊虎繼續叩首。
“陰雨不斷,道路泥濘,物資艱難,本就要時間準備,我與你五日。”張須果如釋重負,並速速四面來看。“對你們也是這個意思,都不要耽擱了。”
魚白枚等人趕緊起身,卻又在匆促中一分爲二,齊郡本地人與降將紛紛仿效樊虎避席下拜,而魚白枚等外來官吏卻只是紛紛拱手……當然,意識到不妥後,張須果立即避席,親自來扶樊虎,以作安撫。
當日宴飲,倒也算盡興而歸。
且說,張須果、李樞,乃至於稍早前的韓引弓、屈突達都已經有所決斷和行動,張行也沒有閒着,他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廿一日中午便等到了白有思。
天雖然陰着,但白有思白日凌空而至,頗讓濟陰城內的黜龍幫上下一時震動。
二人在後院門內見面,根本來不及有多餘言語,張行便將眼下形勢和自己的一些判斷彙總做了通報。
抱着長劍立在門檻內的白有思即刻會意:“三郎,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想法?”
“是。”張行坦然以對。“已經有了想法,但我要等你到,才能鼓足勇氣去做決斷,你來了,我就沒必要用什麼羅盤來問心了!”
“那玩意可以留着,等我們山窮水盡的時候拿來試試!”白有思言辭鋒利。“而既然本就有想法,我又到了,你且做決斷就是,你只說,你要做什麼,又要我去做什麼?”
“我要打一仗,不打一仗不甘心,我要你跟我一起打這一仗。”張行乾脆以對。“但在這之前,我要你先走一遭芒碭山,告訴王振,我會給他每日傳信,讓他務必做好中長途支援的準備,隨時準備支援……事情辦妥了,直接去東線找我。”
“好。”白有思點點頭。“小周被我帶出了江都,正在騎馬急速趕來,或許還能趕得上……我現在就去找王振,然後回來找你。”
說着,居然是未曾落座,便再度折身騰躍而去。
白有思既走,張行反而徹底寬慰,便也走出房門來到院中,卻只在陰沉欲雨的天氣下襬了一把椅子,然後便坐在原處等人。
果然,須臾片刻,被白有思驚動的魏玄定、賈越、閻慶、張金樹等人率先抵達,後二者卻被要求去喊人……濟陰作爲原定的西線核心衛戍點,本就有許多幫中核心成員在此,再加上許多之前從南面撤退後留在此地的所謂幫中骨幹,林林總總不下百人,一時間蜂擁而來,將郡府後院擠得水泄不通。
甚至還有張大宣護法這樣的閒人進來,卻只是抱着懷遠遠來看。
“我意已決,不管如何,都要先接應東線諸位,防止他們撤退途中潰散,否則萬事皆爲虛妄。”張行環顧四面,只在座中不動,卻是說出了一個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的話出來,因爲之前幾天的爭論中,什麼方案都被討論過了。“與徐、牛兩位以及各縣各分舵下令,即刻傾力發兵向東,同時組織後勤轉運,以作接應。”
可能的確是數日前戰鬥顯得有些威勢,也可能是更早之前一年的時間裡靠着種種軍民組織措施積攢了威信,此時張行說來,絲毫沒有半點與周圍人打商量的意思,這些黜龍幫西線骨幹居然也都無話,反而俯首聽令。
當然,還是有些技術性的問題需要澄清的。
“大龍頭,濟陰本地也要發兵向東嗎?”魏道士謹慎來問。
“這是自然。”張行平靜以對。“我親自引兵,你負責轉運後勤,咱們一起出發。”
魏玄定點點頭,復又忍不住來問:“濟陰這裡要帶多少人去?”
“全部。”張行回答乾脆。
黜龍幫首席點點頭,然後愣在當場。
而張行也繼續下令:“所有人都去,這一次爲以防萬一,不再白衣倉促相對鐵甲,所有有修爲的人都要先領一副甲冑穿上,非令不得下甲,現在就去。”
說到最後,其人早已經站起身來,而此時頭頂也再度開始落雨。
張大龍頭看了看頭頂,對着還在發愣的魏首席補充了一條:“打開庫存,將之前從皇后那裡拿來的絲綢,不拘好壞,盡數用刀劈了,給大家做個臨時的披風,省得淋壞了甲冑。”
魏玄定只能應聲。
ps:大家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