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線的崩潰自然始於慕容正言所部的崩潰。
但是,真正從技術角度引起全局反應的,其實是隨後王瑜、馮端這兩個對稱佈置部隊的同時崩潰,因爲這兩部的崩潰使得官軍在戰線同時喪失了左右翼支撐點,使得官軍的鶴翼陣生生斷成三節,基本上喪失了整體性。
而此時,黜龍軍後續大陣已經結陣,甚至已經在指揮下嘗試展開後續部隊嘗試包抄了。
到此爲止,天命難救。
即便是薛常雄在慕容正言的勉勵下維持了理智和最後的體面,也只能下令全軍在被黜龍軍大隊涌上包圍前撤回營寨……乃是寄希望於戰鬥時間其實不長,大部分部隊都還有主將和紀律性,以圖倚靠營寨爭取時間,儘量救下些許兵力。
但是,即便是薛常雄也曉得,這種事情只能是一廂情願,試試比沒有強。
畢竟,兵敗之下,生死由命。
果然,命令下達,尚未傳到戰場上各處,自兩翼近端開始的崩潰便已經引發了連鎖反應,兵敗之下,再無軍官士卒之分,只有爭先恐後而已,這使得混亂迅速擴展開來。
讓薛常雄無力的是,即便是自己本部,自己的親兒子,左右兩側的薛萬成與薛萬全也約束不住部隊……這位大將軍立馬在那裡,親眼看見自己幼子薛萬全試圖率領一部分衛士迎頭整飭敗軍,但尚未到跟前,便被潰兵衝的人仰馬翻,親衛部隊反而轉身加入到了潰散之中。
關鍵時刻,還是薛總管自家重新逸出真氣,軍陣不再,大日卻重現,一聲號令之下,再加上左右兩翼本就是薛常雄本部,到底是起了效用,算是在中軍位置穩定住了些許局面,然後緩緩後撤。
但是,中軍這裡尚有一位宗師坐鎮,其餘各處可就沒這個待遇了。
不過兩刻鐘而已,也不管有沒有聽到薛常雄的撤退軍令,官軍便放棄了整個戰線,十位中郎將及其部,外加少許州郡援兵,合計兩萬餘衆,紛紛選擇北走歸營,而且陣型幾乎完全散亂。
看的出來,不只是慕容正言對戰局有準確的判斷。
跟官軍高層戰前便對戰局有所預料不同,黜龍軍各營頭領儼然就缺乏這種高層視野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戰鬥勝利來得如此之快,尤其是後方十五營中的大部,尚未參戰,便已經發現前軍大勝,官軍全線撤退,急迫的立功心態之下,剛剛得到命令兩翼展開的十來個營頭居然也全線失序,紛紛向前涌去。
只有零散的幾個營頭還遵循軍令,嘗試繼續展開包抄,但也很快被其他營頭帶動,選擇了往前面去尋戰功。
張行騎在黃驃馬上,前後情形一看,到處都是烏壓壓的,成羣成團的士卒,無論是官軍,還是自家後軍,其實全都已經失序,也有些無力。
很顯然,單獨的一場勝利不可能使得這支尚未整編完成的“大軍”完成所謂質變,最起碼這一戰還不夠。他毫不懷疑,如果之前前軍沒撐住敗了,那麼按照這個表現,黜龍軍很可能會被人打出一個倒卷珠簾的慘敗來。
然後淪爲天下人笑柄。
“張龍頭,後軍現在沒法管了,也沒必要管,勝勢已成,往前推便是。”出乎意料,居然是陳斌認真來勸。“前軍壓着官軍入營,便是薛常雄再喚來一個宗師,也沒用了!”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
“得看住薛常雄,防止他暴起。”白有思也正色提醒。
“要分出幾位成丹?”張行立即來問。
“三位!”
“哪兩位跟你去?”張行沒有討論白有思本人的必要性。
“無所謂,但有一個人得看你意思。”白有思看向了自己師兄,點出了關鍵。“伍師兄是關鍵……”
張行醒悟過來,詫異反問:“你覺得能把薛常雄留下來嗎?”
“自然不能打包票。”白有思坦誠以對,只在戰場上乾脆拔了髮簪,簡單取出一個布條,匆匆系起。“但若是將伍師兄與我,按照薛常雄那一擊後的反應,我有兩三分的把握!”
兩三分的把握留住一個宗師!一個河北行軍總管!
“那何妨試試!”陳斌忍不住插嘴。
伍驚風也精神一振:“不錯!張龍頭,莫要錯過機會!”
雄伯南也有些振作,倒是徐師仁微微皺眉。
張行看了下這四位成丹高手一眼,卻忽然去問剛剛往後方傳令回來的錢唐:“錢頭領怎麼看?”
錢唐怔了一下,儼然沒想到這事會問到自己頭上,但僅僅是一瞬間,他便醒悟過來,然後立即板着臉給出了答覆:“我以爲不可!”
“爲什麼?”張行就在戰場中央追問不停。
“因爲此戰之後,河間大營便沒有任何能力干涉清漳水以南的局勢了。”錢唐只在陳斌的詫異目光中正色來答。“黜龍幫想何時取就何時取,武陽郡也好、清河郡也好,便是有所作爲和抵擋也跟河間大營、跟薛常雄無關。而要不要試着留下薛常雄,只跟黜龍幫有沒有短期內進攻漳水以北諸郡有關……而要我來說,這二十五營兵還當不了那個鯨吞河北腹心十郡的本錢。既如此,不如讓威望大跌、部隊損失慘重的薛常雄繼續以宗師之身替黜龍幫守着河間周邊幾郡,省得被幽州大營吞掉,反過來成爲幽州那裡一些人打破均勢的本錢。”
聽到一半,雄伯南和徐師仁便已經點頭,而伍驚風也不再振奮。
待到對方說完,張行也跟着頷首:“錢頭領所言極是。”
說着,張大龍頭又看向了陳斌,認真解釋:“等咱們據有了清漳水以南四郡,在河北有了根據,加上東境比翼齊飛,稍作收拾,人才匯聚起來,什麼宗師都不怕,能打他一回,便能打他第二回。”
“張龍頭所言極是。”陳斌立即不再堅持,反而不顧之前軍陣中身體傷痛,恭敬拱手稱是。
實際上,剛剛他就想起來了,這位張三郎似乎有個小張世昭的綽號,而大張世昭,據說是反而是死在了對方手裡。
“我記得陳大頭領說過,高湛去了偏師,賊營中還有兩個成丹。”張行當然不曉得陳斌如何做想,只是繼續來問。“慕容正言之外,還有個是竇丕?他在哪裡?”
陳斌打起精神,四下一看,立即伸手指向一處:“登州軍對面!”
“此戰必殺一成丹,以正視聽。”張行這纔看向了伍驚風。“辛苦伍大郎走一遭,拖住此人,我會適時派遣幾位凝丹援兵,一起留下此人!至於雄天王和徐大頭領,且隨三娘追索薛常雄,以作監視與逼迫!”
四名成丹各自領命而去。
人一走,張行這才與陳斌、錢唐、賈閏士一起緩緩向前,舉旗進軍。同時,身側西面的尚懷恩部,東面的竇立德部,身後的單通海部,側前方的王雄誕率領的張行本部,以及賈越部,全都按照軍令漸次靠攏過來。
原來,張大龍頭是在看到對面薛常雄臨危不亂,整軍後退的情狀後東施效顰,學着對方小範圍整飭秩序,到底是控制並催動了一個重兵集團,然後追索着馮端部,向前方敵營緩緩逼近。之所以如此,還是憂慮於這些兵馬缺乏大規模作戰的經驗,會跟後面一樣失序,被雖然撤退,但其實還有部分維持住了組織性的官軍依仗着營寨擋住,所以想親自確保大營能夠被突破。
但大軍北上,逼近營寨,尚未抵近之時,或者說,乃是第一波河間大營敗兵即將抵達營寨時,忽然間出現了新的狀況。
且說,官軍大營內,因爲前方戰敗,許多機靈的民夫和輔兵理所當然的選擇了趁機逃散,但因爲數量過多,加上官軍敗的極快,更多的人卻是選擇了畏縮等待。
甚至有人乾脆都不知道前面官軍已經大敗。
畢竟,連依着營寨觀戰的位置之前都是搶手的。
而其中一個營寨裡,混亂中,眼看着敗兵將至,卻有一股數百人的民夫逆流而上,帶着從營內趁亂奪取和搶到的零散兵器和一些軍中其他物件來到營門周邊。
臨到跟前,一名裹着頭巾卻穿着官服之人緊張不已,扭頭看向了身側一名精悍的黑臉之人:“劉黑子,這能行嗎?”
“當然能行!”那人一手持刀一手舉一木盾,聞言立即揮手,幾乎是毫不遲疑的做答。“我劉黑榥在河北東境往來許多次,何時騙過人?劉縣丞伱還算我本家呢!如何還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你根本就是前兩日才降來的,來了後只說自己是真心厭棄黜龍幫規矩多,結果今日忽然又說是奉了你家大龍頭跟竇頭領來詐降的。”那人焦躁以對。“可若做詐降,如何一點準備都無,只臨時來尋我,讓我找了本縣的民夫?”
話到這裡,周圍幾個民夫頭子愈發遲疑。
而劉黑榥也無奈,他兩日前奉竇立德來做詐降的時候,哪裡知道今日就決戰了?還能這麼快就勝?知道了他還來?
唯獨事到如今,哪裡是能小心做解釋的?
一念至此,劉黑榥毫不猶豫,忽然棄了手中木盾,露出之前藉着木盾遮掩灌足了弱水真氣的腰刀,然後雙手合力,朝着那個一直喋喋不休的人一刀砍過去,居然是個一刀梟首、血濺五步的結果,驚得其餘人登時一愣。
“我自是張大龍頭親自委任的!”劉黑榥一刀出手,立即舉着刀回身來對那些民夫大聲呵斥。“大軍在前,你們這些人跟了我是你們的運道,否則便是抽殺的結果!現在聽我號令,什麼都不要動,也不要說話,等我說殺,你們便一起敲鼓吹角喊殺,難道不會嗎?”
民夫們各自失聲,卻是老實了下來。
而那一刻根本沒等多久,須臾,前方敗軍便已經快到營門前了。此時,許多柵欄後面尚有之前觀戰的民夫,此時也不曉得逃的,那些敗兵自然沒有注意其中並不顯眼的一羣人,徑直往營門而來,還讓當面這些民夫讓路。
劉黑榥心中緊張不已,但好在面黑可以遮掩……唯獨一名敗兵來到跟前,他這第一聲喊,居然破了嗓子。
身後民夫也無反應。
倒是前面的那名敗兵聽到了身前這個黑臉人的聲音,一時嚇在當場,不敢往前。
劉黑榥首先回過神來,忽然運足弱水真氣,又是一刀迎上,直接將此人砍翻在地,然後卻又運足真氣,舉起刀來,重新發聲大喊了起來:
“黜龍幫好漢在此!殺!”
後方民夫驚醒,按照之前計劃,紛紛鼓譟,順便將擡來的戰鼓、號角胡亂敲打吹響,一時間,官軍的這個大營內部居然當場鼓聲陣陣,喊殺震天。
這一變故,莫說官軍,就連黜龍軍也猝不及防。
其實,當此之時,若是官軍能奮勇向前,完全可以輕鬆突破阻攔,可是戰敗之時,人心散亂,稍一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導致全面潰散,遑論是這麼明顯的阻擊。而且,越是還能維持組織性的官軍,核心力量與將領都在後面嘗試斷後,前方逃竄者反而多爲貪生之輩。
故此,驚惶之下,這幾個營寨當面的潰軍直接放棄了回到自家營寨的努力,而是選擇從營寨縫隙穿過逃竄,或者乾脆往周圍沒有變故的營寨中去逃。
劉黑榥一時大振,反而追出去復又砍殺了幾人,然後回到營中,一時奮力呼喊提醒:
“黜龍幫在此!不想被抽殺的,現在戴罪立功,頂住敗兵,事後反而有賞!”
一時卻又匆匆下令:“把官軍旗幟都扯了!連旁邊木料一起堆到各個營門後燒起來!”
須臾片刻,營中火起,整個營寨都喧譁起來,甚至向其他營寨蔓延開來。
混亂一發不可收拾。
與此同時,官軍後方本就被黜龍軍始終跟上不斷,此番又一時受阻於當面,自然更加失序。
另一邊,紅底“黜”字旗下,許多人看到前方動靜,察覺官軍撤退受阻,都頻頻去看張行,心中暗暗吃驚。
陳斌更是想到了張大龍頭那句“我在對面營中牢固的眼線不下四五條”。
而其餘人便是沒有想到類似的話,也多有類似想法。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旗下那個騎着黃驃馬、掛着驚龍劍、披着“黃”色短氅的張大龍頭表面上鎮定自若,心中卻也同樣不解——他根本不知道對面營寨裡是怎麼回事,那天竇立德來問能否多派間諜一事,此時早就忘了。
便是記得,也聯想不起來。
實際上,竇立德都不知道是劉黑榥整出來的這一遭。
“告訴賈越和單通海,去助力伍大郎,拿下那個竇丕!”
不解歸不解,張行同樣沒有放棄相機的戰事處置,他看的出來,官軍作戰時間太多,雖然敗了,可組織尚在,還需要最後一錘,方纔能徹底淪爲被驅趕的羔羊。“讓程知理和樊豹去王長諧當面,王五郎跟徐開通去王瑜當面,咱們幾個往馮端處去……告訴他們幾個,便是一時拿不下,也要先把這些將領驅除出軍陣!然後再換其他將領,依次驅除!”
周圍人只以爲是張大龍頭早在等此時間,愈發信服。
此時,上午剛剛過半,春日陽光之下,除了薛常雄的本部數千人成功入寨,其餘各部多被堵塞在營寨之前。而隨着張行又一個軍令下達,官軍的高階將領們,開始被黜龍軍中修爲較高的將領們按次序進行點名。
越是修爲高的,越是還能有效控制局勢,越是不停努力號令部隊的,越是被率先圍攻。
而且是往往是以多打少,在修行者戰力上形成碾壓。
只能說效果好的出奇,竇丕原本被伍驚風和王振按着頭打,隨着賈越、單通海抵達,瞬間便支撐不住,便是再可惜部隊,也只能咬牙騰躍而起,棄軍而走。
但伍驚風速度驚人,又早早佔據主動,此時奮力在空中阻截,配合其他幾人攻擊不斷,也是讓竇丕一時窘態畢露,上下全無立足之處。
而他這麼一逃,外加被追索的狼狽一現,其部反過來成爲了繼慕容正言部後又一個全面喪失抵抗力的部隊。
屠戮、踩踏和投降開始大面積出現。
王長諧是第二個逃竄的,他和竇丕一樣,都是直接受到營寨被拒影響的,此時倉促逃竄,卻無人追擊。
王伏貝是念舊,程知理和樊豹是有軍令在身,迅速轉向了東側又一位中郎將。
而這個時候,張行也與錢唐、陳斌,外加王雄誕、賈閏士等人迫近到了馮端跟前。
馮端跟其餘兩人不同,他身後的營寨其實沒有騷亂,最起碼沒有大面積騷亂,所以他的部隊一開始是可以逃入營中的,但無奈何,旁邊敗的太快,還有潰兵來爭搶入營。
待隨着隔壁竇丕部的全營崩潰,這才被堵在了營門外。
馮端看了看一側半空中的流光,那是伍驚風和三位凝丹一起追索圍困竇丕的所在,又看了看當面的紅底黜字旗,再掃過了跟在張行身後的陳斌,猶豫了一下,翻身下馬,棄械下拜:
“張龍頭在上,馮某願降。”
張行愣了一下,不去做答,反而去問身側陳斌:“此人性情如何,才能如何,有何用處?”
陳斌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坦誠相告:“此人在河間營中喜歡陽奉陰違,萬事存身存軍爲上,薛常雄曾暗罵此人是小人,今日一戰也是他和王瑜率先崩塌。但他非但是長樂馮氏的子弟,且爲凝丹修爲,還是個公認的土木高手……”
張行聽到前面倒也罷了,待聞得是個土木高手,反而惜才:“如此倒也罷了!算他是臨陣來降,不必再行抽殺!”
馮端在前方俯首,聞得陳斌講述點評自己,先還面紅耳赤,羞憤難當,甚至一度準備暴起逃竄,待到最後,聽得那張三開口,赦免自己,卻還是放鬆了下來,當即喘了一口氣。
另一邊,正中大營內中軍帳前將臺上,薛常雄從自己左側那些大面積投降場景處收回目光,然後看向正前方轅門處的三位成丹高手,深呼吸了片刻,下達了一道極爲有用和及時軍令:
“讓老六和老七儘量收拾部隊,從後營走,過馬臉河,一路向北,我自當後!”
“有鼓擂鼓,有號角吹響號角,下令全軍總攻。”張行在錢唐的提醒下,也發佈了一個軍令。
卻是明顯用處不大,還有些過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