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橫秋的身影出現在天空上的棋盤中之後,太原軍便陷入到徹底的振奮與幾乎等同於勝利的喜悅中去了。
這就是他們的底氣,是他們此戰的勇氣源泉,是他們願意遵從號令來河北的根本緣由……對於這支太原募軍而言,來河北完全不符合他們的意願,中上層的關隴世族子弟比誰都迫切的想要去關西,下層晉地募軍也渴望有切實戰果的戰鬥,而不是辛苦奔襲十餘日只爲來河北搗一下黜龍幫就立即轉身再去關西。
但是,他們依然來了,迅速、甚至堪稱神速一般的來了,而且一旦到達,在沒有任何充足器械準備的情況下,只隔了一天便毫不猶豫的投入到了並不佔優的戰鬥中去,包括親眼看到黜龍軍點亮大陣,包括單挑失敗,包括數次攻擊受挫,全程都顯得那麼堅決,那麼士氣如虹,沒有絲毫後退的意思,本質上就是因爲這個。
就是因爲白橫秋的存在。
且說,自三徵以來,天下已經大亂三年有半了,而從晉地那邊的視角來看,所謂亂世可能要再提前半年,也就是提前到四年前的雲內之圍開始來算。但不管是三年半還是四年,這期間,起事的義軍、割據的官軍,數都數不清,發展到今年過年的時候,大魏朝廷實際上能控制的只有江都、東都兩個核心點而已。
至於說沒被巫族染指的關西南部和巴蜀全部,與其說尚在控制中,倒不如說是處於無主之境地。
而這麼多義軍和軍閥裡,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白橫秋都是其中最耀眼和突出的一位。
論家世,白氏雖然屢遭打壓,但依然是天下數得着的大世族,尤其是以關隴爲根本的大魏掌握天下的前提下,蟄伏了數十年卻依然一門三公的白氏就更加突出了;
論個人資歷,雖然張行剛剛還鄙夷了這位岳父沒打過敗仗,可人家到底是次房次子打拼出來的國公,軍事、政務經驗豐富;
論地盤和實力,當黜龍幫打生打死,小心翼翼,花了三年多功夫弄了河南河北十幾個郡到手,人家直接在四年前就被任命爲太原留守,從容收攏了晉地一十五郡的兵馬錢糧人才;
這還不算,更讓人感到這位英國公天命所歸的地方在於,就在十餘日前,太原起兵的時候,白橫秋公開展示出了自己大宗師的修爲。
甚至,他幾乎肯定還有一個大宗師盟友,而天下腹心的另一位大宗師似乎也選擇了對他的默認。
換言之,白橫秋甫一起兵,便掌握了最多的政治支撐,獲得了最廣闊的前途空間,擁有了最高等級的暴力手段,所以大家都認爲跟着這位有前途,而且沒有人認爲跟着這位打仗還能輸。
有政治前途擺在那裡,打一場不會輸的戰鬥,即便是辛苦一些,付出一些代價又如何呢?
實際上,不只是太原軍,即便是黜龍軍中那些曉得事的人,在白橫秋飛起來的那一刻,也多不安與惶恐了起來,少見平素裡的得意與自大……至於對戰力認知不夠清楚的底層軍士,則在雄伯南持大旗躍起後稍得釋然。
但總體氣氛依舊緊張,這跟太原軍的歡呼振奮形成了鮮明對比。
就好像輝光對上寒冰一樣。
這個時候,身爲一軍主帥,外加大陣的基地構建者的張行本該打起精神,蓄勢待發,準備承受這番打擊,維持最後抵抗的,可是,原本就例行在打仗時習慣胡思亂想的他,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忽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那就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未用過羅盤尋找過回家的路。
最起碼是沒有一個持續了長時間的強烈念頭來這麼做。
爲什麼?
白橫秋“落”在天空中的棋盤上以後,輝光打造的棋盤就開始加厚,開始泛光……那是一種金銀赤混合的輝光,並不是很刺眼,卻顯得厚重與凝實。
隨即,慢慢的,所有人肉眼可見的,那面巨大的棋盤開始下壓。
將臺上已經出現了不自然的寒霜,張行坐在那裡,明顯感覺到了腳下大陣受到了某種壓迫,但他卻還是一聲不吭,甚至沒有專門擡頭去看這幅場景。
他還在想那個奇怪的問題。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胡思亂想。
不過,真想回答這個問題似乎也很簡單,不需要什麼總結性的言語,只要梳理一下穿越者在這個世界六年間的相關心理歷程就行:
一開始是害怕危險,這是毫無疑問的,面對着神仙、真龍存在的世界,面對着一穿越就與真龍打照面的情況,明智之舉是暫時躲避穿越本身這個敏感問題,省的稀裡糊塗一命嗚呼……仔細想想就知道了,他張三一直到前兩年纔敢認認真真看星星,開始猜想和印證一些神神怪怪的東西,之前一直是敬而遠之的。
但是,隨着時間流逝,這個理由也是越來越弱的,因爲拼命的事情越來越多,你再害怕,也不過就是一條命而已,生生死死見慣了,憑什麼就在意這件事情的危險?
最後不還是敢看星星了嗎?
於是乎,事情發生了改變,尤其是當張行一次次使用羅盤搏命以後,怕死這個理由,就再也拿不出手了。
那麼這個改變是從哪裡開始的呢?
張行一瞬間就想到了三年半前三徵時那次離隊,他在離開登州大營赴任武安的路上,在毫無危險的情況下,主動使用了羅盤。羅盤指引他回到了自己來到這個世間遇到的第一個村莊,他在那個荒村割了半日草,然後便毫不猶豫的騎着黃驃馬轉回了登州大營,試圖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
最後,也的確在沽水畔浮馬而走,轉身來尋徐大郎這些最受三徵禍害的東齊故地豪強,一心一意來造反。
這就是轉折點。
在這之前,他張三行事作爲是以個人需求爲導向的,而之後,有了一個所謂事業,所有的一切都系在了這個黜龍幫和這個造反的事業上。
而且,這不僅僅是自己在這個世界行爲、思想的全面轉折點,也是其他人對自己態度的轉折點,譬如當日在登州大營內最親密的三個人,思思、秦寶還有此時已經率軍在前線鏖戰的小周,他們都有明顯的態度轉變。
在這之前,思思作爲白氏嫡女,公認的天下威凰,身份尊貴,前途遠大,雖然跟自己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漸漸有了共同的意識,但在一些事情上依然扮演着上位者來勸阻、壓制,來攔着他張三暴走;而秦寶和小周以往是追隨者,是兄弟,是學習者,雖然明顯有不對路的地方,卻往往礙於身份選擇遵從。
但此事之後,思思反而表達了對自己的最終認可,並在最後選擇了離開東都與太原,暫時站到了自己這裡;而秦寶卻顯得遲疑和保守,落在了後面;至於小周,反倒簡單直接。
小周就在眼前,其餘兩個人呢?他們在哪兒?
坦誠說,張行有些後悔讓白有思充當預備隊了,更後悔沒有留住秦寶了。
不過,他後悔的事情多了。
轉回眼前,這些想法,說的在腦子裡轉的快也快,轉的慢也慢,到此時,太原軍明顯是得到了新的指令,在歡呼中發動了新一輪的全面攻勢。
一時間,徐世英、王叔勇、牛達、徐師仁四營全面接戰,包括出援的周行範部騎兵也遭遇到了大規模反撲,只有最後方的賈越一營沒有被攻擊而已。
張行居高臨下,掃射了四面戰況,瞬間醒悟,這是白橫秋在下棋呢,他要全軍壓上,逼出破綻,然後再對應落子。一念至此,其人立即擡頭看向了空中的那個人影,而讓人更加緊張的是,此時白橫秋身側金色的輝光越來越濃烈,居然正在緩緩凝結着一顆金色的“棋子”。
張行難得愣了一下,但回過神來,再度遠遠望去時,那顆金色棋子居然已經壓縮成型,卻還有數丈方圓,非只如此,輝光真氣中代表着大月亮的銀色真氣也開始迅速聚攏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張三眼看着對方裹着真氣的身影映在天空中的棋盤上,既好像是棋手,又好像也是一顆棋子的模樣。
白橫秋在天黑前半個時辰的時候就一躍而起,然後發動了總攻,再然後開始搓棋子,全程按部就班,步步緊逼,儼然是要毫不留手,給黜龍軍一個真正的大打擊,但張行卻毫無辦法……確實是毫無辦法,他除了最基本的借真氣大陣的力量攻擊外,並無多少應對法門,甚至都不能像雄伯南那般捲起大旗。
天知道他什麼時候能觀想,又會觀想什麼?
修爲差距太大了。
故此,隨着白橫秋堅定的製造着棋子,陷入到某種無奈境地的張行思緒莫名又開始飄忽了起來。
之前想到了三年半前的轉折,那麼轉折之後呢?
轉折之後爲什麼沒有想着回家?
答案似乎也很清楚,他張三有事業要做了,他一直在造反,爲了造反他又建立了黜龍幫,但黜龍幫的造反大業根本就沒有一個妥當的局面出現,一直都是在搖搖欲墜中。
對內是從頭到尾都在搞組織建設,都在努力將一羣來源駁雜,沒有政治理念和認知的人給捏合起來,但分崩離析的風險一直都在。
哪怕是眼下,梅花瓣上的五個營主將,張行都不敢說,誰可以完全信任!
對外是戰事不斷,每一次對生存空間的嘗試拓展都要迎來生死大戰……歷山一戰,幾乎相當於爛泥中打滾贏下來的,要多丟臉有多丟臉;馬臉河一戰是最輕鬆的,但也是走了薛常雄無法整合河北,人心不服的運道;至於眼下,君不見頭頂的棋盤正在壓下來,第二顆銀色棋子已經成型了嗎?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張行望着頭頂,忽然笑着嘟囔了一聲……自己竟然是因爲想對這個世界做出改變這種偉大的理由而沒有想着回家嗎?
這也算是大公忘私了吧?
不過,也就是從這裡,張行打開了思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意識到了爲什麼自己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了這個問題。
簡單來說,就是他心虛,他並非質疑黜龍幫的成就,而是覺得自己配不上眼下這個事業,害怕自己不是一個英雄……短短六年前自己還只是個鍵盤上打字的廢物,憑什麼現在就成英雄?
而如果他張三不是英雄,憑什麼擋住頭頂這位明顯是這個世界原生英雄的人物?
白橫秋是英雄嗎?
或許不是,但絕對稱得上是梟雄或者陰雄了,此時此刻,看着第三顆赤色的棋子再度凝結成功,聽着周邊宛如海嘯一般的喊殺聲,考慮到眼下的困境,你可以質疑他的道德、他的理念,但很難質疑他的實力、謀略和決斷。
所以話還得說回來,如果自己不是英雄怎麼辦?
自己的所作所爲,其實都是硬着頭皮上的,都是從所謂理論和故事中摘出來的,與其說他張三在學着做一個英雄,倒不如說是在扮演一個英雄……他每次做出決斷的時候,都只是表面上鎮定,內心忐忑不安,每次做出某種建設時,都只是表面上言笑晏晏,內心茫然無從……這就是根源,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而這個情況,白有思早就察覺到了,張行也只是回味。
唯獨回到眼下,爲什麼要在意這件事情呢?
敗了,亡了,不也是活該嗎?
但是爲什麼不甘心呢?爲什麼要迫切的去想這個足足六年都沒什麼計較的問題呢?
答案依然很簡單,張行陡然醒悟,他不僅僅是心虛,也不僅僅是意識到了他自己不是個英雄,與此同時,或者說正因爲如此,他還渴望成爲英雄……因爲三年半前的那個夏天,他就自作多情的認爲,這個世界是需要英雄的。
不然他爲什麼扮演英雄?
他絕不願意將自己的辛苦成就,拱手相讓給自己討厭的人。
哪怕這番成就是那麼搖搖欲墜,那也不行。
他絕不願意放棄成爲英雄的機會,不管是出於私心還是良心。
可如何才能成爲真正的英雄呢?
張行定定看着天空,心中似乎有了一絲明悟……擋住這個當世梟雄的那三顆棋子,自己不就是英雄了嗎?!
事情從來都是這般的,一而二,二而一,英雄舉動成就英雄,。
自己怕死嗎?
開什麼玩笑?經歷了這麼多,還怕這個?只是希望對方的那三顆輝光棋子不要太誇張就好。
就好像是在迴應張行一樣,隨着棋盤進一步下壓,已經結成三個大小不一顏色不一輝光棋子的白橫秋毫不遲疑,忽然揮手,三顆棋子中的那丈餘顆銀色棋子便緩緩朝着黜龍幫那梅花瓣一般的大營中心方向移動了起來,而且明顯在緩緩加速。
眼見如此,雄伯南再不猶豫,其人高高騰躍而起,卷着如灰白色潮水般的寒冰真氣落在了上空的棋盤上,並擋在了那顆棋子的運動路線上,復又單手搖動紅底“黜”字大旗,大旗飛舞,生起狂風,將棋盤外圍的雲氣盡數吹散,氣勢似乎完全不弱於那面巨大的蓋天棋盤。
到此時,上上下下如何不曉得,黜龍幫的宗師出手了,而且是藉着大陣之力來收這枚棋子,這幾乎是黜龍幫的最高戰力的最強表達了。
於是乎,一時間,整個戰場都被按了暫停鍵,幾乎是兩軍外加最近的東都觀戰兵馬合計六七萬衆全都看向了戰場中央上空的這一幕。
白橫秋看到對方居然離開大陣起底的地面,直接來到自己的棋盤上,明顯愣了一下,然後不由大喜,卻是抓住時機,毫不猶豫的伸掌奮力一推。
只是一推,那一丈方圓的銀色棋子便陡然加速,須臾便宛若一顆銀色流星,直接撞向了雄伯南。
雄伯南絲毫不慌,反而使出全身力量,捲動紫色巨幕,試圖收下這顆銀色棋子。
然而,棋子臨到跟前,隨着白橫秋另一隻手憑空一抓,雄天王只覺得身下一空,居然跟下方大陣斷了聯繫,反而是頭頂棋盤將他牢牢鎖住,也是一時大駭……果然,接下來,身前紫色巨幕雖在,卻被那疾速抵達的銀色棋子輕易劃開,然後只是在紫色大幕裡一撞,黜龍幫最高戰力便在萬衆矚目中被那銀色棋子壓着當空而落。
最後,重重的砸在了北側賈越營中,生死不知,卻沒見到其人迅速再起。
白橫秋一招制敵,大宗師之威,恐怖如斯。
大概是數息後,沉默被三萬太原軍的狂喜呼喊給打破,而黜龍幫大營內,數營兵馬也都駭然……這還不算,大營東側的周行範所部甲騎,因爲暴露在外,瞬間便搖搖欲墜。
這可比陣前鬥將失敗影響大太多了。
實際上,許多高層,如徐世英等人,幾乎瞬間便已經絕望,便是崔肅臣也忍不住站起身來,哆嗦了一下嘴,卻又看着安坐不動的張首席背影,重新落座。
隔着一條河,鄭善葉如釋重負,繼而大喜:“段公!到底還是白公棋高一着!我之前幾乎被你說的以爲黜龍賊要勝了!”
段威冷笑一聲,並不言語。
相隔數裡之外的太原-武安營內,正在跟屈突達枯坐的李定也陡然一愣,然後茫然看向了戰場方向。
屈突達在側,忍不住來問:“這是白公勝了?”
李定茫然搖頭,說了句大實話:“不曉得。”
屈突達也只能嘆氣。
轉回清漳水畔的戰場,還是那句話,白橫秋絕不拖泥帶水,他既突襲至此,既毫不遲疑出手,既一擊而破紫面天王,如何還會拖延?如何會給黜龍軍喘息之機?
下一刻,最大的那顆棋子,也就是方圓數丈的金色棋子,直接開始加速,須臾片刻,便從空中飛來,而且隨着它在棋盤上的運行,本身也變得越來越大,待到它幾乎有方圓十餘丈的地步時,恰好停在了王叔勇大營的正上方,周邊軍士早已經狼狽逃散,而王五郎本人卻孤身立在了站樓之上,一言不發,只是抓緊了長弓,引大陣真氣,指向了這枚巨大的棋子。
然而,就在王叔勇即將射出這一箭的時候,遠遠望着整個大營的白橫秋忽然宛若落子一般將右手奮力下按,棋子也忽然脫離了棋盤,卻沒有直接落下,反而朝着下方斜線飛出,直接飛落到西面牛達營與周行範騎兵交接處。
棋子落地便是一聲宛若雷鳴的巨響,隨之而來的乃是巨量的輝光真氣四散炸開。
爆炸之後,牛達營的柵欄被炸開數十丈的缺口,而周行範的騎兵與牛達營的守軍當場死傷無數,根本無法計點。但也無須計點了,因爲隨着金色棋子一落,周行範的騎兵徹底失控,立即拋下救援任務,不顧一切往中軍大營這唯一一個有效通道逃來。
白立本的部屬歡呼雀躍,隨着主將發一聲喊,也奮力往被炸裂了巨大缺口的牛達營而去。
牛達營本來就是諸營中戰力最弱的一營,原本就搖搖欲墜需要騎兵救援,此時遭此重創,更是徹底無力,根本無法阻擋。
一旦兵敗,那才叫死傷枕籍呢。
河對岸,在最近距離看着這一幕的段威終於仰頭大笑,而鄭善葉反而惴惴不安起來。
將臺上,崔肅臣再度起身,卻是緊張的上前數步,但最終還是小心退了回去,重新坐在了鯨骨馬紮上。
無他,崔二郎看的清楚,隨着第二枚金色棋子落下,炸裂了一方營地的一翼,就在自己身前的張首席手中插入地面的那柄無鞘劍直接莫名一彈,幾乎要從地面中彈射出來,張首席本人更是宛若被火燎了一般當場一驚,直接脫手,卻是用左手迅速接住了這把劍,然後奮力重新插入地面。
很顯然,這一擊非但擊破了牛達大營的防線,也直接傷到了腳下的梅花真氣大陣,甚至對主持大陣的張首席本人造成了傷害。
這是真的,張行原本持劍的左手手心隨着剛纔一震已經麻木起來,而且怎麼都消散不開。
但這些還不是崔二郎直接坐回去的緣由……真正的緣由很簡單,崔二郎剛剛起身向前數步便忽然意識到,第三顆紅色棋子要往何處來了!
“崔分管。”張行努力攥着麻木的拳頭,扶劍回頭來對。“未免波及,你且下去吧!”
“屬下既然回來,又何必再躲?”崔肅臣乾脆應聲。“再說了,勝負未可知,屬下在這裡,或許稍有助力。”
“別胡鬧!”張行呵斥以對。“這不是你表決心的時候!但要出力,只在陣中便可。想要拼命,也要待時機。”
崔肅臣沉默了一下,三度起身,躬身一禮,到底是轉身下去了。
而白橫秋果然沒有讓所有人久等,說話間,第三顆,只有半丈方圓的赤紅色棋子緩緩移動了起來。
與第二枚金色的棋子不同,赤紅色的棋子全程沒有大小變化,而且,只是在棋盤上運行了片刻,隨着棋盤一閃,便徑直脫離棋盤,宛若一顆紅色流星一般,朝着張行所在的將臺直接暴射過來。
上午還殊無風雲的戰場,此時早已經風聲烈烈,嘈雜混亂,張行抓緊了開始猛烈抖動的無鞘劍,準備做最後一擊。
流星飛來,須臾便到頭頂,張行拼盡全力,拔出無鞘劍,引動整個大陣的力量奮力一擊,而整個大陣也隨之一閃,灰白色的寒冰真氣整個從地面上涌上來,平白在地上畫了一朵白色梅花。
“驚龍劍!”遠遠望着這一幕的白橫秋眼睛微微一眯,心中一驚。“修爲也古怪!”
但很快,另一個讓他驚訝的事情陡然發生了——一道紫色流星裹着一面赤旗自中軍大營的將臺北面飛來,幾乎是算準時機,與張行的那一擊同時擊中赤色棋子。
一人自下,一人自側,如此而已。
赤色棋子先是一滯,復又一偏,整個砸在了中軍大營的南部。
張行親眼目睹,這赤色棋子雖然個頭極小,而且還遭遇阻擊和偏移,卻威力極強,其落地後擊中了半排黜龍軍中軍精銳,幾乎全員身死,其中被正中的一人,乾脆連人帶甲冑都化開了,卻不知道是什麼原理。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事情的時候,張行立即重新將驚龍劍插入地面,連接起了大陣,然後看向了剛剛推開棋子的人,卻正是面色慘白、衣甲破爛還有血痕的雄伯南,而其人手中大旗,也明顯破損。
“天王還好?”張行顧不得許多,插了劍便氣喘吁吁來問,心中也再度安定了三分。
“死不了!”雄伯南甕聲甕氣來答。“但大宗師還是太厲害了,第一次撞上來的時候是我察覺中了計,專門卸了真氣和力道逃下來的,卻還是差點沒撐住。”
張行點點頭,便來再問:“你覺得……”
“斷不會再有了!”雄伯南吐了一口血水在地,昂然來答。“我總也是宗師,那種棋子,都是有來歷的,他如何能再落下來一個?!三輝有四個嗎?!”
說完,不待張行反應,雄伯南忽然再度持大旗騰躍向上,當空一卷,紫色巨幕再度出現在了半空中。
這個舉動引發了黜龍軍的歡呼,徐世英等人也都如釋重負。
倒是河對岸的段威,此時反而嚴峻起來:“雄伯南不負大名!黜龍賊決不能小覷!”
鄭善葉只能唯唯諾諾,心亂如麻。
“雄伯南不愧天王之名,將來前途可期!”此時,似乎是作爲迴應,白橫秋也緩緩開口,聲音順着棋盤,滾動音浪,便是數裡之外的李定等人都能隱約可聞:“但今日,你是攔不住老夫的!”
“那就來試試!”吼出來的赫然是剛剛遭遇了生死危機的牛達,其人頭盔已落,髮髻散亂,儼然狼狽,但這番對話卻無幾個人能聽到罷了。
“三子既落,並未絕殺,委實可惜。”白橫秋面色不改,目光不轉,只依舊從容來言。“但天下事皆如此,往往人算不如天算,總是差天半子……故此,老夫行事,從來不惜己身,乃是以己爲子,以求勝天半子!”
張行心中微動,擡起頭來,眯起了眼睛……他已經醒悟了對方的意思,只是不曉得,這廝居然有這種決絕?
根本來不及多想,白橫秋一言既出,便整個人裹着流轉的三輝真氣從棋盤上飛下,軌跡一如之前赤色棋子,儼然是要以自己爲棋子,來破殘局!
流星劃過,雄伯南奮力迎上,雙方空中卷做一團,不過四五個來回,紫色光團便被整個甩下地面。
隨即,輝光真氣繼續加速下落,朝將臺而來。
這個時候,一道黃色龍捲和一道輝光從中軍大營將臺下方騰起,一前一後朝着白橫秋而來,卻是伍驚風和崔肅臣要學雄伯南之前作爲,然而兩者接連相撞,伍大郎的龍捲和崔肅臣的輝光卻憑空消失,兩人也先後也從半空跌落,如何能比得上雄伯南?
白橫秋在空中七八丈的距離當場一頓,隨即冷笑:“不自量力!”
然後便要繼續整個人俯衝下來。
但也就是這個時候,已經等候許久的張行抓住了機會,受傷的左手拔出驚龍劍,奮力向上揮去,然後半空中只是一卷,便將緊緊攥着伏龍印的右手先甩了上去
真氣充入伏龍印,綻放出耀眼光芒,帶來某種強橫威壓,先行掃過白橫秋,緊接着是驚龍劍捲起的如海潮般的寒冰真氣。
雙方真氣對接之前,察覺到異樣的白橫秋便心下一驚,卻已經再難輾轉騰挪,乃是硬生生的撞了上去。
一合之下,雙方各自彈落,張行歸於將臺之上,將驚龍劍再度插入滿是寒霜的地面,而白橫秋也遠遠騰離。
很顯然,白橫秋這一擊沒有奏效,或者說,雙方居然平分秋色。
“伏龍印!”白橫秋在空中立定想起了之前屈突達的猜度,居然沒有任何驚訝。
而張行一言不發,剛剛插入地面的驚龍劍再度拔出,又一次牽引着大陣的真氣奮力向上騰躍起來,隔着棋盤朝白橫秋掃了過去。
白橫秋怔了一下,察覺到伏龍印的壓制靠了過來,只是微微一擋,便再度向後騰躍開來。
張行又一次落下,再度插劍、拔劍、騰起,全程沒有任何遲疑,便第三度出劍,這一劍依舊是伏龍印開路,劍氣在後,卻是將正上方的棋盤給順勢捅了個空缺……或者說窟窿。
衆目睽睽之下,白橫秋再度向後,躲了一下。
“小子依仗外物,如何能持久?!”白橫秋立定之後,當空來問。“你的修爲,伏龍印能用幾次?”
張行定住了對方,一聲不吭,攥緊右手,引而不發,左手則再度拔劍,昂然躍起,划着空中棋盤,引着大陣之力奮力刺向對方。
這一刺,居然是要隔着數百步的距離,在空中來刺一位大宗師。
其勢,其力,其氣,皆不是之前三劍能比的,而眼見如此,上下如何不曉得到了生死關頭,一瞬間,不只是強行掙扎起來的雄伯南與伍驚風,便是賈越也自後方蕩起跟上,捲入這道灰白色的真氣源流之中。
雙方氣勢驚人,真氣波浪在空中隔着百餘步便隱隱相交,白橫秋單手來迎,張行這一刺登時減緩,似乎大宗師尤有餘力。
當此之時,王叔勇、徐師仁、牛達、賈越,包括崔肅臣皆騰空而起,匯入寒冰流中。
張行其勢再振,繼續向前。
逼近到還有十來丈距離後,白橫秋掃過對方緊握右手,情知這一擊委實難當,更兼立於黜龍幫大營上空,自己難得支援,卻是猶豫片刻,轉身而走。
張行這全力一擊,居然落了個空。
幾乎就是同一時間,大河出海口,從中午開始,就立在河心上空遙遙向西面眺望的白有思心中一動,似乎察覺到了一點什麼,卻又不知道什麼,只是隨即感知到了某種天地氣機,身後原本就漸漸凝固的真氣,終於成形,卻是化爲一頭金色威凰,望河而啼,宛若活物。
也是這個時候,順着大河,上游,東都,殘破黑塔下的監獄中,察覺到有腳步聲從樓梯那裡下來,原本正在沉思的秦寶便試圖起身,卻忽然一個趔趄,只覺得後背原本已經穩妥的琵琶骨處傷口莫名再度運行阻塞,繼而使得後背肌肉乏力,渾身緊繃,幾乎站都站不直。
但他還是靠着牆,強壓着劇痛和前所未有的脫力感,強行站住了,並見到了一瘸一拐攙着人下來的李清臣。
後者面色慘白到可怕的地步,這跟前者的蠟黃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
二人對視一眼,暫時沒有開口。
回到清漳水畔的戰場上,滿是白霜的人工將臺上,張行再度坐在了鯨骨馬甲上,一手持驚龍劍插入地面,一手攥緊了早已經碎裂的伏龍印,面色不改。
他知道,剛剛那一擊,是自己贏了白橫秋。
正所謂:
遊莫羨天池鵬,歸莫問遼東鶴。
人生萬事須自爲,跬步江山即寥廓。
請君得酒勿少留,爲我痛酌王家能遠之高樓。
醉捧勾吳匣中劍,斫斷千秋萬古愁。
滄溟朝旭射燕甸,桑枝正搭虛窗面。
崑崙池上碧桃花,舞盡東風千萬片。
千萬片,落誰家?願傾海水溢流霞。
寄謝尊前望鄉客,底須惆悵惜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