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人,都要去河北嗎?”
滎陽城的郡府內,李樞看着眼前一衆拱手行禮之人,意外的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加深半個時辰前的沮喪……恰恰相反,這個時候的他反而有了一絲鎮定。
倒是聞訊趕來的崔四郎跟房氏兄弟,此時明顯衝擊巨大,基本的神色、姿態都不能維持。
一時間,李樞端坐大堂正位,三名心腹皆在左右,而單大郎引六名本地頭領加一個劉黑榥俯首立在堂下,倒是涇渭分明。
“李公,不是我們這些人要去河北,而是我們這些人以爲,東都已經沒法打了,我們不應該繼續再枯坐不動。現在劉頭領又親自來求援,那就應該由李公你來召集城內頭領商議,落日前就做出決斷,然後還是李公你來發軍令,派遣我們這些人按照決斷來出兵作戰。”單通海立在堂中,叉着手言之鑿鑿,毫無半點激烈之態。
李樞端坐堂上正位,看到左右三名心腹都明顯失態,暫時不能依仗,卻也不慌,其人沉默片刻,只親自來辯:“司馬正前鋒進了轘轅關,確實是該討論重新出兵的事情了,尤其是劉頭領親自過來求援……但是,如此大事,不該召集行臺大部頭領來做正經決議嗎?尤其是行臺的幾位大頭領,現在伍大頭領不在,最起碼要將王焯王總管請來纔像話。”
“李公,軍情如火,等王總管來不知道許久了。”丁盛映認真提醒。“豈不誤事?”
“不錯,況且王總管現在應該正在收容淮西潰兵,也算是要務在身,何必強求?”樑嘉定隨之附和。
“規矩不能廢。”崔玄臣崔四郎算是反應了過來,也勉力來對,按照李樞的意思儘量拖延時間。“頭領不齊怎麼能決議呢?”
“說的好!”就在這時,單大郎忽然放開叉着的雙手,揚聲來言。“規矩不能廢!”
堂上陡然一滯,無論是李樞一方,還是身後一羣人都有些反應不及。
“敢問崔分管。”單大郎一手指上,絲毫不給這些人反應機會,只是繼續來問。“濟陰行臺,從李公開始算起,到底一共多少位頭領?”
崔四郎先是一愣,繼而心中一算,便陡然變色。
非只是他,李樞與剛剛恢復些許血色的房氏兄弟也都肅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乃是跟隨單大郎到來的一衆河南本土頭領,他們中幾個反應快的,也只是一激靈,卻不由大喜。
唯獨劉黑榥,雖然精明,卻不熟悉河南情況,一時發懵有些算不上來。
“十八位。”單大郎不慌不忙,自行給出了答案。“而現在堂上就已經有十一位濟陰行臺的頭領了,算上正在城內的伍二郎,一共十二人,按照前年大決議所定,去年送下來的成文幫規,三分有其二便可召開行臺決議,已經足夠了……崔分管,在下說的對不對?”
崔四郎一聲不吭。
房彥朗在旁沉默片刻,一聲嘆氣:“單大郎是有備而來啊……”
“不是有備而來,劉黑榥頭領今日過來求援誰能預料?他來之前便有十二位頭領在滎陽,只不過他既然來求援,我們便該急促起來、嚴肅起來纔對。”單大郎繼續拱手,卻只看着李樞。“李公,請召伍二郎一起決議……或者不用伍二郎,此間堂上大家商量一致也無妨的。”
區區幾句話而已,李樞四人便被逼到了牆角。
坦誠說,李樞對於這個所謂決議制度是有過鮮明態度變化的。
一開始的時候是輕視,因爲這種制度帶有明顯的江湖色彩,設立這種制度被他認爲是張行對這些江湖色彩濃重的河南豪強們的妥協,是幫會制度順理成章的延續,是遲早要被拋棄的玩意;然後是不解,因爲後續張行開始漸漸掌權,他作爲旁觀者,漸漸意識到,這到底是一個能夠對實際掌權者造成限制的東西,但張行並沒有在後續改革中漸漸淘汰這個落後且有約束性的玩意,反而漸漸制度化了起來,豈不讓人疑惑;再然後是無視和摒棄,這是濟陰行臺建立以後的事情,他李樞自己掌握了一個行臺後就發現,好像不用這玩意更方便,直接以龍頭加行臺總指揮的名義去做事,也沒見哪裡出差錯,那爲什麼要給自己找麻煩?
而現在,他對這個制度是恐懼。
他不敢想象,真的把行臺三分之二的頭領叫一起在這裡決議,然後過半的頭領明確反對自己意見的情形。
更不要說,一旦形成與自己心意相違背的結果該如何,到底執行不執行?
如果執行了,自己還怎麼繼續在行臺做總指揮?怎麼繼續發號施令?而如果不執行,會不會……會不會發生權力制度崩解的惡性事件?
也就是直接被架空、罷免,甚至火併?
李樞又一次沉默了下來,但單大郎也沒有催促。
“我覺得事情是這樣的,咱們先開誠佈公說一說,議一議。”還是房彥朗在勉力支撐。“如果議論妥當,直接讓李公發令,咱們就做;議論的不妥當,再按照幫裡規矩召集行臺決議不遲……”
聽到這話,李樞終於再度看了眼房彥朗,他心裡很清楚,自己這位老朋友兼心腹是在努力維繫自己的威信,但自己卻並沒有感到多麼振奮,恰恰相反,此時李龍頭反而更加不安起來,因爲他發現,即便是最務實的房彥朗這裡,居然也要“講規矩”,居然也覺得行臺決議是一種順理成章難以違背的東西,並視之爲最後的解決途徑。
不知不覺中,張行已經將所有人給捆縛在了他的羅網中了嗎?
“好。”單大郎倒也乾脆,他再一拱手,便轉到一側自己例行使用的座位上,然後不等其他人落座,就直接說出了要求。“我們這個七個頭領意思都一樣,那就是首席是一幫之首,雄天王、徐大郎、王五郎他們是幫內的根基,不能不救,拼了命也要救,尤其是現在劉頭領有言語,確實可以渡河打一場,去斷官軍身後糧道……所以,請李公讓我領兵出擊,不用多,五個營,一萬人,再配合劉頭領他們在河北的三個輕騎營,足夠形成優勢兵力阻斷黎陽倉。”
房彥朗聽到一萬人這個數字,心中微動,不由看向了李樞。
這位李樞山頭的二號人物想法很簡單,如果是一萬人,那答應了也就答應了……畢竟,濟陰行臺原本就有十二營兵馬,今年奪去了滎陽的洛口敖山倉,非但地盤大舉擴充,也是趁機招募了不少兵馬的,十二營的規制不好公開突破,卻藉着這個局勢以濟陰、東郡、東平、滎陽四郡郡卒的名義實際上擴充了四個營,這種情況下分出去五個營來支援河北,堵住人嘴,安撫人心,未嘗不可。
實際上,非只是出面應付的大房房彥朗,小房房彥釋跟崔四郎也漸漸釋然起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李樞,他一開始是幾人中最鎮定的一個,現在反而漸漸沮喪了起來。
道理很簡單,因爲他已經意識到了,單通海這幾人,或許真不是有備而來,但卻做到了無懈可擊……從發動速度到決議制度再到兵力,全都讓你根本無法發力,真要是發力撕破臉了,就好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必然落敗,到時候就是災難性的結果。
可若是不發力,那就真的只能任由對方施爲,而自己卻只是枯坐,任人宰割而已。
沒錯,李樞堅定的認爲,從一開始七位頭領帶着劉黑榥一起過來算起,這就是一場逼宮,一場突襲,一場反亂,一場背叛……只不過掛着合情合理合乎規矩的外皮而已……這羣河南豪強,打着忠義的旗號,在自己要做大事的時候,也是最關鍵的時候背叛了自己。
現在這個時候,不僅僅是張行的命運走到了關鍵時刻,李定、司馬正,還有自己,不都是到了人生中的關鍵時候嗎?包括已經敗下來的杜破陣,他難道不是在這個關鍵時候沒撐住的典型嗎?
而這個時候,這些人作爲自己的下屬,丁盛映是王五郎的人不算,其餘平素已經向自己做了投靠的人,卻紛紛背離了自己。
一念至此,李樞目光掃過單大郎在內的這些剛剛落座的頭領,忽然站起身來,打斷了幾乎已經達成協議的雙方:“單大郎。”
“李公。”單通海趕緊在座中拱手。“李公請講……”
“我想去徐州……”李樞脫口而對。“也想請你跟我去徐州。”
在場所有人都懵了一下,便是房氏兄弟跟崔四郎都不曉得爲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李樞要說這個?
“單大郎。”李樞走到坐着的單通海身前,握住對方雙手,誠懇來言。“現在司馬正帶着徐州兵馬往東都,徐州三郡空虛,若能取下,則大河到淮水之間,盡爲我們所有……”
單通海此時回過神來,就在座中不解來問:“河北不用救嗎?”
“河北的局勢是這樣的,白橫秋以下十餘萬人圍困,真真是水泄不通,這個時候騷擾一下後方,切個邊邊角角,便是成功,也無法動搖大局,結果如何,還是要看張首席自家作爲。”李樞認真以對,儼然是早有想法。“反過來說,徐州那裡,一旦咱們去了,便是大功告成……”
“李龍頭!”劉黑榥自來到滎陽城終於逮到一次機會開口。“河北局勢嚴重是不假,可要是我們從後面扯開官軍,官軍爲此騰身,便是給了首席縫隙,以首席的本事,自然會抓住機會,逃出生天……我估摸着,戰事是這樣的,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之前不知道司馬正的事情,只知道曹林沒了,那時候要是跑,只是被大宗師領着大軍壓上,就是一敗塗地的樣子,所以要戰;而現在,司馬正來了,早一日晚一日,河北肯定知道,官軍再多,主要的東都兵肯定慌得不行,太原軍也就管不住其他兵馬了,這個時候,要是能主動逃出來,就是真的逃出來,河北局勢也能反覆。”
這話說的,幾乎在場所有領兵頭領都認可,便是單通海被抓着手都不耽誤頻頻點頭,然後又藉機來勸李樞:“李公,劉頭領說的好,我們出兵河北,一旦贏了,並非不能影響大局。”
李樞頓了一下,繼續笑道:“便是辛苦作戰,使河北大局扳回一城,可與我們何干?”
徐州之言後,堂上衆人再度猝不及防。
“李公此言何意?”單通海微微眯眼。
“很簡單,河北是張首席的大局,不是我們的,而徐州若下,與濟陰連成一體,咱們也就有了自己的大局。”李樞看都不看其他人,只是拽着單大郎一意來言。“單大郎,去河北,於大局有益,於我等無益;去徐州,咱們公私兼濟……卻也不是什麼以私廢公,還請你仔細思量!如果我真是爲了什麼私心,早該強攻東都了!”
堂上鴉雀無聲,誰都沒想到,李樞會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忽然間就把窗戶紙給捅破了。
但是怎麼說呢?
房彥朗三人,此時都有些釋然,事情就是這個事情,而且也的確到了關鍵時候,倉促歸倉促,那也是被逼的,反倒是李樞這個時候敢大着膽子掀被子,顯得更果斷些……畢竟,今日不說明日不說,怕是永遠沒機會說了。
實際上,幾位河南本土頭領,此時反而驚慌起來,因爲這個層面的紛爭,他們根本夠不着……便是出兵河北的事情,也是要先有個引子,再有人推着,然後有人組織,有人壓制,這才勉強彙集起來的,何況是這般赤裸裸的站隊賭命的大事?
只能說,李樞的突然襲擊也是起效了的。
這些人中,劉黑榥腦袋嗡嗡作響,他本人的立場自然毋庸置疑,但此時卻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話,有心站起來呵斥,也總覺得心虛……別人不知道,他如何不曉得,自己的忠義本質上是純純的私心,如何能指責人家的“公私兼濟”?
但是,這個時候,他不站起來,誰站起來呢?
“李龍頭,你這話說的不義氣!”剛剛尋個位子坐下的劉黑榥站起身來,大聲呵斥。“便是打徐州一萬個公私方便,可行走天下,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更莫說,張首席是幫中首席,若是首席都不救,將來誰去救龍頭?!龍頭不怕天下人笑話?!”
“你說的有道理。”李樞睥睨來看,雙手依然沒有鬆開單通海。“非只如此,我還能說出一些你沒說出卻想說的道理,譬如我這個濟陰行臺的總指揮也是張首席任命的,若不救首席,如何以行臺身份來讓下面兄弟服從……是也不是?”
“當然是!”劉黑榥咬牙來對,他知道對方有言語等自己,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不承認就不是了嗎?
“那你可知道,這些都是黜龍幫裡面的道理,而黜龍幫外尚有天下四海?!天下四海之上,尚有天!”李樞大聲駁斥。“當日我與張首席爲何要建黜龍幫?爲是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爲了這個,建黜龍幫之前我便鼓動楊慎來反,張首席建幫之前也曾殺南衙相公於道旁,鼓動靖安臺巡騎與御駕分野……而且你信不信,便是這次黜龍幫沒了,只要張行還活着,我還活着,也會繼續來踐行這個志向?!故此,我李樞與張行之間,並無私屬,我何須爲他守君臣之義?!”
劉黑榥聽到這裡,完全茫然,他想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處來反。
而很自然的,跟之前在丁盛映小院中一樣,堂中所有人,都將目光本能的投向了一個人。
李樞也再度看向了此人:“單大郎,我從沒有說要做對不起黜龍幫與張行的事情,包括今日,也照樣可以發兵五營去河北救人,我只領剩下人去徐州就是了,但有句話總要說出來,尤其是說給你聽!”
聞得依然發兵,劉黑榥幾人幾乎陡然鬆懈下來。
唯獨單通海,其人深呼吸數次,方纔盯住了眼前人,緩緩開口:“請李公言明。”
“很簡單。”李樞終於鬆開一隻手,指向頭頂,揚聲來對,一時音震屋瓦。“剛剛劉頭領說,我若不去救張行,便要被天下人笑話,可是今天下分崩,英雄並起,李某人不才,勉強聚千里之衆,合數萬之軍,又逢龍蛇相爭,若還是受制於人,不能自己做出點事業來,不親手去剪除暴魏,安定地方,難道天下人就不笑話我了?!還是那句話,現在司馬正率軍入東都,徐州空虛,而別人倒也罷了,我素來視單大郎爲當世英雄,若咱們能共取徐州,天下都要側目!”
單大郎聽到這話,一時熱血起涌,似乎回到十幾年前,他剛剛奇經修爲,橫行大澤的時候,也曾起過天下事我自爲之的豪情,而如今似乎也的確來到了一個特殊的機遇期……是龍是蛇,是英雄是混蛋,似乎都只是一念之間。
“李公說的有道理。”單大郎沉默了一陣子,待自己氣血平落,方纔站起身來,反過來握住對方手一字一頓來答。“大丈夫行於亂世,確實該光明磊落才行,但光明磊落也要分人的,李公也好,張首席也罷,我都不好評論,只說我單通海,並不是眼界有限,不能看高,更不是想看高,而是說我出身經歷如此,人盡皆知……前幾十年就是黑道土豪,所以只講一個義氣;這四年,難得跟着張首席與李公、魏公做了些大事,就只曉得一個黜龍幫的規矩制度……而無論是說義氣還是說規矩,我都不能在此時棄了張首席!否則,我就失了立身根本了。”
堂上衆人反應各異,李樞張口欲言。
但單通海卻又反過來勸說:“李公,從幫內規矩上來說,你是龍頭、指揮,你想要分兵去徐州,並不能說不行,但你我相交一場,我卻也有些私心言語給你聽……大丈夫便是有志向,也該屈身守節,然後再論志向纔對!否則,憑什麼來承受這份大志呢?”
李樞沉默良久,終於在衆人的矚目下撒開了手,認真來言:“如此,單大郎去河北,我自去徐州便是。”
似乎隨着單通海的表明心意,在場之人早就意識到事情的發展方向,所以一時並沒有幾人因爲這最終的妥協而如何色變,但一些人明顯黯然,一些人明顯慌亂,也是毫無疑問的。
太陽漸漸西沉,天黑之前,安排好了投降事宜的韓二郎親自爲東都軍大將紀曾牽馬,引軍一千進入了歷亭城內。
待轉入縣衙,剛剛擺宴,並召見幾名投降屯長,其中一人便直接跪倒在地,向紀曾揭發:
“紀將軍明鑑,韓二郎是詐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