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六日,張行起牀的時候外面正有些小雨,但不礙事,反而有些消除了這幾日晚春燥熱。
而一直到上午時分,等着那些降人先入城安定了秩序,然後王雄誕、元寶存兩營入城控制了城防,又將羅術首級懸上城門,張首席這才裝模作樣又繞回到桑乾河對岸。
隨即,前方以秦寶率領踏白騎開道,身後王叔勇、徐師仁、賈越三營排列整齊,全軍甲冑齊整,罩袍統一,軍官配鯨骨牌,軍士踩六合靴,馬匹上面甲,騎兵步兵、弓弩直刀長槍,各自成列。
一身紅色戎衣的張首席本人則在馬圍帶領的軍中文書、參謀簇擁下,在牛河的護衛下,騎着黃驃馬,打着紅底黜字旗,經行幽州橋,堂堂正正的進入了他忠誠的幽州城。
這一幕還是很有意義的。
因爲到了這個時候,考慮到西北三郡的二高一王聯軍的戰敗,完全可以說,河北就此一統。
更不要說,事到如今,黜龍幫可不止是取了河北全境之地利,政治架構也得到了考驗,經濟民生也維持了運行,軍隊建設和人事建設也成了粗淺體系,玄而又玄的修行者也有了質量和數量。
在很多人眼裡,這就是一個完整且勃勃向上的新生國家。
可嘆三徵之後,煙塵亂起,黜龍幫甫一起事便自稱義軍盟主,時至今日,局面始終不落人後,功業委實驚人。
回到眼前,張行入得幽州大城,沿着中央大道前行,走到一半小雨就漸漸停了,而待行至總管府前,連青石地面都快乾了。
等候在此的衆人相迎,輪到盧思道,其人還是一身道士衣服,卻又主動以手指天來做恭維:“張首席,黜龍幫此番橫掃河北,真真如輝光破雲,廓清四野,盧某將走,且先爲首席賀。”
這比喻,嘖嘖,文化人說話就是好聽。
張行聞言趕緊上前拉住對方手:“盧公,我見你身體康健,心智高尚,何不共圖前程?”
盧思道苦笑以對:“張首席,我與你說實話,實在是之前數十年做官做事把血氣都耗盡了,現在一說到去做官做事,就想到之前幾十年受到的種種羞辱……還請首席網開一面,讓我安靜旁觀這大勢翻騰便是。”
張行見對方說的真切,也不好強求,便立即點頭:“既如此倒也罷了,但是盧公全幽州之功人盡皆知,不能不做表示,我與盧公暫署一個不任職的頭領,日後開會時來聽一聽便是。”
盧思道想了一想,一則對方誠意明顯,二則他本身也對黜龍幫的治政起了好奇,便也答應了下來。
孰料,張行順杆子扯,繼續拉着對方來言:“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份外的事情想請盧公幫忙……盧公先不要推辭,且聽我說……我一直以來都在讓鄉野少年強制築基,這事是出了名的,到了去年,發現河濟之間需要築基的就只有剛剛到年齡的孩子了,於是從去年開始從那裡大舉興建專門的學校,而現在河北一統,除了這些學校外,還準備在鄴城建立一個大學,讓有心出仕的文修,乃至於武修,都有個彙集和學習的地方……我想請你幫忙修訂教材、課程。”
沒錯,前幾日在臨桑宮,基於徐水大勝的政治影響,張行還覺得局勢發展太快了,想着應該把搞宣傳導向的部門弄起來,不過兩三日,入了幽州城,便又發現,這局勢又快了,是時候主動把自己的人才選拔機制中新的一環給掛上了……恰好盧思道本身屬於這個方向的人才,卻是直接提了上來。
反倒是宣傳導向的負責人還是沒有頭緒。
而得到邀請的盧思道雖然大爲心動,可沉吟片刻,反而不安:“首席,不是我不想做,而是這件事事關重大,我卻是個古早的老孽,且這事耗費功夫極多,偏偏又耽誤不得,所以既怕做不及,又怕做的不合首席心意。”
“這事有比沒強,早比晚好,而且鄴城那裡還有魏玄定魏公、張世昭張公他們一起牽頭做,斷不會把責任推給盧公你一人。”張行好心勸慰。“再說了,真做出來,難道我不看的嗎?”
“既如此,我就試一試。”盧思道終究是沒抵住誘惑。
盧思道應許下來,自然皆大歡喜,可以一起炸麪糰了。
於是乎,接下來,就在總管府前面,藉着頭頂的輝光,張首席發表了一場正式的、熱情洋溢的講話,稱讚了黜龍軍將士的善戰,認可幽州上下按時來降人的深明大義,誇獎了大家對幽州城的有效控制與接收。
然後話鋒一轉,就在這總管府門前,下達了一系列準備好的軍令。
乃是要打掃戰場,追索逃兵,嚴肅軍法。
要控制幽州各處要道,發了侯君束代領元寶存營往安樂郡扼擲刀嶺,發了蘇靖方往大寧郡通苦海,發了竇小娘往北平郡覆舟山聯絡柳城、白狼衛。
然後以徐師仁、賈越、王雄誕爲首,諸文書、參謀輔助,接管、清查幽州各地城鎮、市集、渡口、軍營、倉儲、官產,統計工匠,報張首席批覆。
又以王叔勇、元寶存、馬圍、張公慎爲首,諸文書、參謀輔助,檢查原幽州大營文武官吏,裁定任用,報張首席批覆。
同時免不了重申軍法,但有依舊冥頑不靈抗拒抵抗者,依照之前約定嚴肅處置,不赦。
還發文徐水、河間、鄴城,調度軍馬北上,充實幽州。
軍令下達,張首席立即轉換角色,從之前的吃餅督軍變身爲無情的表格蓋章機器……話雖如此,也不是完全波瀾不驚,甚至可以說大事小事不斷,內爭外交不停。
譬如說,剛剛審議降人就遇到了一件事,投奔張公慎的燕雲十八剩餘十騎,到底是屬於幽州城破之前投降還是幽州城破之後投降其實是一個非常難界定的事情,因爲他們在天亮後才抵達固安。
當然,這件事本身很小,在聽完這些人的經歷後,張大首席直接越過時間問題,指出這十人有拯救已經確定爲黜龍幫陣營降人家眷之功勳,可以予以優待。
立即就順利解決了。
不過,這件事倒也引起了他的一些格外想法。
於是,他又專門寫信給鄴城的魏玄定,讓對方準備一個關於特赦制度的提案。
然後還有騎兵編制的事情。
黜龍幫有自己的軍隊體系,不可能打下一塊地方就把降兵一股腦的全收了,肯定要先設置編制,然後挑選任用,但幽州有一個特殊的地方,就是本地素來有騎兵傳統,而且因爲挨着北地與苦海,戰馬資源充沛,所以騎兵極多。而黜龍幫的軍隊體系中肯定不能說缺馬、缺騎兵,但也僅僅是不缺,所以面對着優質且配合的騎兵兵源,負責整編的王叔勇就動了心思,想要多留一點。
他提出,應該給所有目前的營增加兩隊兩百名騎兵,或者既然地盤大了,乾脆集中增設十個騎兵營。
張行給出的答覆很簡單,原則上同意保留更多的騎兵編制,但要先行遣散回家,再行授田,然後按照名冊重新招募,具體事宜,發大行臺與諸龍頭議論。
這件事,本質上進取幽州過快導致的。
而且這還只是幽州這邊的事情,河間、徐水、鄴城、西北三郡照樣事情不斷……什麼慕容正言到底是拒絕了出仕,然後誰來補慕容正言河間方向大頭領位置引發了鄴城與河間的爭端;什麼鄴城方向有百姓建議張首席稱帝,又有些幫內人覺得首席不稱帝無妨,但應該正式建國立號。
除此之外,關於河間、幽州、西北三郡是否要設行臺,誰來負責的問題,則更是暗流涌動,陳斌、雄伯南、徐世英職責範圍之內倒也罷了,但據張行所知,不少幫內大小頭領都在串聯……準備按照山頭推一些出來。
就是這種紛亂的情況下,很快又來了一件事情,卻似乎沒什麼可討論的價值。
因爲這件事情與其說是事情,更多是個消息——三月廿八,李定遣人將代郡二高的首級一併送了過來,並彙報了對西北三郡的掃尾過程。
過程很簡單,二高戰敗後逃了回去,矛盾立即爆發……沒辦法,兩人從一開始就是面和心不和,雖然都姓高,但起事時一個是本地頂尖的豪強大戶就勢扯旗,另一個是礦工加私鹽販子拼命鬥狠,從來就不是一路人,只是被局勢壓迫着聚在一起,甚至高開行在羅術征討代郡時還主動繞開高道士投降過羅術,而高道士自詡跟雄伯南有舊,這一次作戰根本不願意來的,乃是被高開行脅迫着過來的。
故此,戰敗回去之後,高道士就戰戰兢兢,生怕會被高開行給剁了,於是先下手爲強,一邊設宴嘗試毒殺對方,一邊聯絡李定,說自己是雄伯南的生死兄弟,兩年前也得到過雄伯南的正式任命,請李龍頭速速發精銳去接應。
而按照軍中某些途徑彙報,李定這廝明顯耍了個花槍,當場答應,還當着使者的面下了軍令,動員了部隊,卻速度奇慢,結果高道士那裡得了一半的手後,中毒的高開行在親衛的帶領下居然逃了出來,復又發兵攻打高道士。
一對渤海高氏出身的本家,又是代郡本土義軍的兩個領袖,就這麼放肆自相殘殺一通,殺的血流成河,殺的婦孺難存,殺的刀槍捲刃,一直到黜龍軍出現,才控制了局面。
此時,高道士已死,高開行還有半條命,被李定以罪魁禍首的名義就地斬殺,懸首示衆。
這件事情沒有爭議,沒有麻煩,沒有人可以說什麼。
因爲從黜龍幫的角度來說,這倆人死的好,死的妙,一下子就把西北三郡弄乾淨了……李四郎手段了得。
實際上,原本留在井陘口有些觀望態勢的王臣廓在知道這一消息後,立即、毫不猶豫、極速的帶着他的殘部整個逃入到了晉地,去做他的大英忠臣去了。
一時間,西北三郡乾淨的不能再幹淨。
但是,僅僅是如此嗎?
軍事如此,政治如何?
跟高道士有生死之交,跟王臣廓以往也素來齊名的雄伯南雄天王嘴上無話可說,心裡怎麼想這事?這種肆無忌憚的對降人欺騙、利用,包括二高舊部、家眷的慘烈,會不會讓剛剛投降的河間、幽州人驚惶?還有,李定這麼做,必然有藉着幫規掩護取得高道士家產犒賞西進部隊的嫌疑,會不會讓部分幫內性格耿介的人感到不滿?
隔了一日,外面又開始下雨了,雨不大,卻因爲伴隨着升溫與南風而稍顯聒噪。
張行盤腿坐在幽州總管府後院的磚榻上,望着榻前桶內兩個被石灰醃漬到不成樣子的首級,微微皺眉。
屋子裡大概還有四五張桌子,十來個忙碌不停的文書、參謀,門內廊下還有七八名甲士,坦誠說,能在這個屋子裡幫張首席處理文書與表格的人,不敢說全是人精,但絕對少不了人精。
尤其是資歷最深的封常,最近格外主動。
“首席。”封常思索再三,站起身來,來到榻前,避開那個木桶,低聲相對。“要不要補發一封公文,催促一下李龍頭?”
“催促他什麼?”張行平靜來問,儼然意識到了對方的意思。
“催促什麼都行。”封常低聲道。“總之,藉此提醒一下李龍頭,也模糊的保護一下他,好讓人知道,李龍頭事出有因。”
“也罷。”張行嘆了口氣。“發個公文,催促他儘快向西,打通與晉北通道。”
封常立即應聲迴轉。
張行則再度低頭去看那首級,心中一聲嘆氣……他其實曉得,一切都是徒勞,因爲李四這廝根本就是樂在其中。
沒錯,李定從來都不是爲了什麼目的不得已如此,或者爲了特定的指標而刻意爲之,他就是喜歡這些,用代價最小的方式來獲取最終的成果本身對他而言就是一種獎勵,實現這個的過程就是他愉悅的源泉。
這似乎是好事,包括眼下這件事情也不可能真有什麼嚴重後果。
可問題在於,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包括他李四這個人本身似乎都被包裹在了單純的軍事範疇內。
少年時受的教育是軍事教育,自我鑽研的也是軍事理論,年輕時履任的工作是軍事工作,後來亂世開啓,所獲得的成就也都來自於軍事反饋。
這個人不是沒有其他的才能、品德、魅力,但似乎這一切都是爲了服務於他軍事行爲的。
所以,當其他視角與軍事視角衝突時,他會無條件選擇軍事視角。
什麼張三雄天王,你就說我這一仗打的如何吧?
能如何?會在任何政治體制中成爲內部政治鬥爭天然靶子的!
但沒辦法,有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廝到死都改不了。
更要命的是張大首席心知肚明,他早已經設計好了這柄絕世寶刀的指向,而按照計劃,接下來數年,恰恰需要李定這廝在軍事上的樂在其中來打破僵局。
換句話說,造成李四現在這個情狀的人,本就是他張三,而且他還要繼續推動對方往這條路上走。
正胡思亂想中,秦寶忽然進來了,看了眼木桶,躬身一禮,口稱職務:“首席,我聽人說二高的首級到了?”
“是。”張行看了對方一眼,立即醒悟過來。“你是要求情換下羅術的腦袋安葬嗎?”
“是。”
“也行吧,正好三天了。”張行想了一想。“等明日正午取下來,交給你姑姑,還有羅信的屍身不是也到了嗎?一併交給她去安葬。”
“多謝首席寬宏。”秦寶如釋重負。
“怎麼講?”張行看到對方狀態不對。“這幾日被逼迫的受不了了?”
“到底是姑母,而且丈夫、兒子都無了,我不能不管,更不能嫌棄,但委實如坐鍼氈。”秦寶搖頭不止。“比那些日子癱在榻上動不了都難受……莫忘了,他丈夫兒子沒一個是我殺的不錯,但兩個人身死也都與我有關係。”
“難爲你了。”張行自然無話可說。
秦寶無奈,復又坐到榻上來問:“三哥,這河北算是平定了,沒有戰事了?”
“怎麼,你想出去躲躲?”
“誠然如此。”秦寶點頭。“躲一躲,等她回到河南見到我娘,我就省事了。”
“不好說。”張行拍了拍案上一摞文書道。“真要打仗,無外乎是往北、往西、往東……”
“往東?”秦寶略顯詫異。
“就是昨天才到的消息……”張行稍作解釋。“登州程大郎傳的訊,說是有東夷水師出現在沿海,而且嘗試登陸劫掠百姓。”
“應該是知道我們大舉北伐,來看看能不能撈點便宜。”秦寶立即給出看法。“相隔數百里的落龍灘與海路,哪怕是往這裡來的真龍被重傷了,可沒有充足準備和足以讓他們立住腳的兵力,不會真跟我們打的……而且咱們沒有水師,也不是我們想打就打的。”
“不錯。”張行也認可。“咱們跟東夷之間經歷了上次的事情已經是刀兵相見,是敵非友了,以後這種事情怕是要成常態。”
“西面和北面……”
“西面是有個王必成,以前在晉北雁門到河北上谷一帶活動,被魏文達領兵擊敗過一次後待不住,就越過晉北,去定襄一帶投奔了樑師城,現在背靠着白道關的陳凌不停嘗試侵佔定襄……你還記得陳凌嗎?他現在是樑師城的左膀右臂。”
“一輩子都忘不了。”秦寶冷笑一聲,復又正色來問。“現在要打他們嗎?薛挺和樑師城這倆位,應該算是白橫秋的心腹之患吧?白橫秋現在應該在打薛挺?”
“肯定是在打。”張行點點頭。“但我們打不打樑師城不是看白橫秋,而是要看洪長涯的意思……如果他和晉北的人堅定要打,我們只能去打。”
“也是。”秦寶點點頭。“這事不是我們說了算……而且也太遠了,打起來怕是也要李四郎來處置。”
張行聽到這裡,莫名有些遲滯,明顯是在思索什麼,片刻後卻纔繼續說道:“北面就是柳城與落鉢城,北地八公七衛,這兩個城挨着燕山,早被大魏用手段奪了,如今是關隴高門在襲爵……照理說該打,但……”
“但也得跟蕩魔衛的人打好招呼。”秦寶立即就懂了。“可偏偏咱們進展太快了!”
張行點點頭。
秦寶也無奈起身:“那我去臨桑宮的營中轉轉,再躲一躲。”
“人頭帶出去。”張行順手一指。
秦寶便將木桶挎在胳膊上,如同挎着一個裝餅子的食盒一般給直接挎走了。
秦寶一走,旁邊封常便將擬好的公文送了上來。
孰料,張行接過公文,仔細看了一陣子,忽然將這封公文撕成兩半,然後扔到了地上的柳條筐中。
封常心一驚,趕緊肅然立身,等待吩咐。
“重新擬三封軍令。”張行聽着窗外雨滴聲,更改了主意。“第一封給燕山前線所有頭領,讓各部主動偵查和接觸柳城、落鉢城,主動聯繫白狼衛、鐵山衛,告知他們,我們要取柳城與落鉢城……對待蕩魔衛的人態度要好,不許發生衝突,最後請對方司命級別的人來一趟。”
“是。”封常立即點頭。
“第二封軍令給單通海單龍頭,讓他極速北上,從飛狐陘進入晉北,協助洪長涯洪龍頭控制局面。”
“是……”
“第三封軍令,給李定,讓他引兵來幽州,準備進取北地!”
“……”
“怎麼?”張行看到對方頓住不應聲,不免發問。
“首席,北地之進取是不是有些急切?”封常小心來問。“我贊同請李龍頭來幽州,但北地那裡應該以外交爲主吧?最起碼應該先做外交嘗試纔對……而且,我們這一次一口氣吞下整個河北,想要吃幹抹淨,總要時間,人事擴充、軍制擴編,地方重新授田更是要等到秋後,都是麻煩,這些日子的忙碌就是明證。”
“你說的有道理。”張行想了想,認真回覆。“但兩城若下,便可將兵直壓北地腹心,且自古征戰艱難,每一發兵,頭須爲白,所謂人心苦不足,既得幽,又望北,不也是尋常事嗎?”
封常點點頭,一聲嘆氣,立即改了話鋒:“首席說的對,北地冷冽,冬日幾乎不可行軍,若不能趁着現在天氣暖和去攻取,便要白白浪費一整年時間,到時候還得重整軍勢北進……既如此,我現在就去擬定文書。”
封常既去,須臾便將三份多封軍令擬定,張首席看完之後沒有異議,便依次簽上“張三”二字,然後加蓋上此次北伐前才刻好的首席章鑑,再由參謀封裝,便經過黜龍幫的巡騎體系正式傳達了出去。
軍令傳達,速度毋庸置疑,理論上不停換馬一天就能到李定處,但即便如此,李四郎在四月初一便抵達幽州城還是顯得有些過快了。
他居然是輕身過來的。
來的時候,幽州城這邊已經放晴,而張首席本人並不在總管府,而是北面城牆上。李定聞得訊息,也不等候,直接上了城牆,卻看到了一副稀鬆平常的景象。
“城外土包子,餡料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眼見李四到來,張三又不知道盜了誰的詩。
李四看了看城北起的一片新墳,復又回頭去看城內,果然看到城門內兩側偏道上擺滿了棺槨,然後低頭一算,不由皺眉:“七日了嗎?中原五日,江南三日,北地七日……不過你這又是發的什麼瘋?打仗難道不死人?堂堂一國之首,一軍總帥,在這裡感慨敵軍性命?”
“李四,你須珍惜一下眼前。”張行無語至極。“現在我還能說道你幾句,真到了獨當一面遠征萬里的時候,你便是想我說道,怕是都尋不到我人。”
李定微微一愣,立即來問:“果真要立即打北地?”
“打。”張首席毫不猶豫。“先把柳城、落鉢城打下來,我同時去尋蕩魔衛做交涉,若能迅速交涉妥當,你就繼續北進,最好能在冬日前打到聽濤城……便是今年打不到,明年也要打到,反正你就是北面主帥。”
李定長呼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還以爲你是要撤了我兵權呢。”
張行詫異回頭來看。
李定被看的發毛,而此時城內棺槨也開始往外運送,城門內外登時哭聲一片,無奈何下,李四郎只能低聲來對:“是王臣愕,他從後方押運糧草……”
“他怎麼說?”張行依舊冷冷。
李定沉默了片刻,只能在周遭越來越重的哭聲中低聲解釋:
“他說,我用計弄死了高道士,雄天王一定心中憤我至極,而且我這次確係用這個法子取了高道士家產做戰利品,有收買西路軍心的嫌疑,你身邊那麼多文書,有年輕的聰明人,有年長的東都資歷,個個都想做頭領,一定會與你說,李定要將武安三郡與西北三郡連成一片,將來與白橫秋決戰時,我一旦倒戈,後果不堪設想……然後你文書就到了。”
“所以輕身而來,以示忠忱,還是示威?”張行依舊冷冷。
李定沒有吭聲。
“李四。”張行盯着對方嘆氣道。“就這,你還嫌我話多?真到了你領大軍在外我在內的時候,怎麼辦?我能保證壓住裡面,你能保證壓住外面嗎?”
李定愈發尷尬。
張行卻根本不放過對方,反而搖頭:“其實這樣還好,真要是咱倆反過來,你自己起了一方勢力,又非得領兵遠征,我是給你留後鎮守的,只怕你在前線呆着呆着就覺得我要造反,回身砍了我!”
“我如何砍的動你?”李定終於氣悶開口。“真有那個局面,怕是要上上下下一起給你披上一件龍袍,反過來對我替天行道了。”
張行搖頭不止,然後肅然以對:“李四郎,我跟你說清楚,不要把這種事情不當回事,你既入了黜龍幫,我自然會按照咱們東都悠遊時的言語,給你統兵一方,遠征萬里的機會,但你也要自己拿捏的住!你須知道,軍事講人情會出大亂子,但政治上不講人情,卻反而會出大亂子,跟幫裡核心人物有一個好的關係,本身就是一種好的政治舉措。”
李定低頭許久,卻似乎還是不服氣:“那要處置王臣愕嗎?”
“處置他幹嗎?”張行不以爲然道。“這種人還能少嗎?去了一個再冒出來一個,你到時候說不得又覺得自己對了呢!只自己把持住便是。”
“你要真處置他,我反而不能答應的。”李定嘆了口氣。“不然我如何在軍中立足?”
“我既要用你清廓萬里,如何會讓你無法立足?”張行再度看向對方,表情中全是一言難盡。“你能不能分得清好賴?!”
倒是李定,被看的渾身不自在,不免有些尷尬,乃至於扭頭躲閃起來。
就這樣,二人繼續在城頭上站了下去,目送城內出殯城外安葬,折騰了許久方纔離去。
翌日,張行、李定扔下進軍幽州的兵馬,只與牛河一起,帶賈越一營與秦寶踏白騎北上,行至螺山稍待,又過兩日,李定此次所督十一營兵馬中前鋒劉黑榥營便已經抵達,而且按照軍令徑直越過螺山,進入安樂郡。
四月初五,徐世英所督六營兵馬也抵達幽州城下,就勢屯駐,白有思也回信,將馬上輕身北上。
張行、李定聞得消息,不再猶豫,立即越過螺山,進入安樂,並於四月初八,來到別名擲刀嶺的燕山北麓通道跟前,而黜龍軍在此地已經蝟集了近十四個營,劉黑榥、侯君束更是早早越過了擲刀嶺,正式進入北地。
也就是此時,有客自北面來。
“黑司命,如何來的這般慢?”山谷軍營的大門口,張行見到來人,遠遠便笑。
配着直刀、掛着白狼尾的黑延也遠遠翻身下馬來笑:“老夫還想問呢,張首席怎麼這般快?”
雙方笑了一笑,各自上前問候、寒暄,倒是都沒有急着說眼下的利害干係,只是一邊往營中去一邊做敘舊,張行這邊說了河北進展過快的事情,黑延那邊着重問了落龍灘刺龍之事,然後也說了他們的事情。
原來,北地春日來的晚,三月間正是黑帝爺大祭和春耕的時候,黑延等人也去了黑水做祭典,也與大司命那邊討論了夏季與黜龍幫來夾擊幽州的時候,結果沒成想黜龍幫居然直接打到北地了。
歸根到底,就是黜龍幫打的太快了。
“這是證位成龍了。”來到營中,只在軍帳外面牽了凳子落座的黑延幽幽嘆道。“勢不可當,勢不可當。”
坐在對面的張行也笑:“想要黜龍,總得先有真龍的本事。”
黑延點點頭,卻沒有繼續閒聊下去,而是有些沉思之態,似乎是在籌措語句,旁邊圍攏的黜龍幫精英與對面隨同而來的白狼衛諸人,也都有些緊張起來。
“黑司命。”張行面色如常,主動來問。“我有件事情稍顯好奇……之前兩年,就聽說白狼衛與柳城打起來了,這兩年陸夫人也把八公中的北四公給整飭的差不多了,可爲什麼你們一直沒有取下柳城,而陸夫人也沒有取下北面那幾個衛呢?”
“這個就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了。”黑延被打斷思路,苦笑一聲。“是有些相互忌憚,不好出全力壞了古早規矩的意思,但北地冬日長一些,打起仗來束手束腳也是有的,包括柳城這裡,我們之前不是沒動過心思把柳城打下來,可之前柳城背靠着幽州我們不好下手也是有的……”
“原來如此。”
“至於陸夫人那裡的事情,怕是張首席要去北面黑水走一遭問問大司命了。”
“一定要去的。”張行正色應聲。“實際上,我準備讓李定李龍頭來領軍,我親自北上走一遭,我妻三娘也想見一見大司命,她速度快,應該很快能追上。”
黑延點點頭,然後忽然肅然來問:“張首席是一定要全取北地嗎?”
“不錯。”張行坦蕩應聲。“黜龍幫既求一統天下,怎麼可能放棄就在身側的北地呢?而從我個人而言,本就是北地出身,既建立黜龍幫以遂生平之志,又怎麼可能不囊括家鄉呢?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黑司命沒有想過嗎?”
黑延遲疑了片刻:“若是如此,張首席準備如何處置我們蕩魔衛呢?”
“其一,我絕不會用處置二字來對待蕩魔衛,我本出身於此,兩家又素來和睦,自然希望兩家能合而並之。”張行即刻應聲。“其二,至於如何合而並之,卻正是我去見大司命要說的事情……當然,黑司命若是沿途隨行,咱們自然可以先做探討。”
黑延再度沉默了下來,良久方纔再度開口:“事關大的方略,我的確不好多說,但是張首席,我還是白狼衛新上任的正司命,須爲白狼衛替你要個保證……”
“我從大司命那裡回來之前,只奪柳城、落鉢城……散落在各處的戰團,只要主動離開這兩地,我軍也不做追擊。”張行隨即補充。“還望白狼衛的兄弟主動替我與鐵山衛做個聯繫,一起控制住局面。”
黑延終於無話可說,半晌起身:“既如此,咱們宜快不宜遲,不知道張首席要帶多少人?”
“三十騎足矣。”張行端坐不動,稍作解釋,然後又看向身側一人。“如何,可要同行?”
被問到之人,也就是黜龍幫大頭領賈越了,聞言也隨之起身:“本有此意。”
“那就去吧。”張行終於也站起身來。
倒是黑延此時有些不安:“張首席要不要多帶些人?不是說有三百騎踏白騎嗎?還有一位姓牛的宗師?”
“無妨。”張行擺手道。“我自去北地黑水見大司命,難道還要擔心安全不成?而退一萬步說,最後沒有好結果,翻了臉,我也不信大司命會當場扣下我;反過來說,我帶了踏白騎與牛大頭領一起去,翻了臉,蕩魔衛要留下我,難道還能跳的出來?”
黑延無奈,只能點頭。
既定下方略,張行一行人便即刻動身……乃是真的即刻動身,十騎準備將,十騎文書,十騎參謀,加上張行、賈越,以及確實不放心要隨行的秦寶,而黑延那裡則是選擇留下十人襄助聯絡,自己則與二十騎白狼衛武士隨行……雙方不過五十騎出頭,一人雙騎,直接就出發了。
很顯然,張行這裡的人選和補給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實際上,早在螺山時,文書之間就出了點小插曲……許敬祖堅定的要隨行,而眼見如此,原本並不準備冒險北上享受北地風情的封常卻也改變了主意,主動尋求隨行,結果入了山後,這廝不知爲何,復又感染了風寒。
當然,還是許敬祖領隊。
回到眼前,從進入擲刀嶺的那一刻,張行便曉得爲什麼會有這個名稱和那個傳說了,因爲整個山嶺中的通道都彷彿是被亂刀切過一般,雖有坍塌沖刷,植被遮蔽,也不能遮掩這種奇怪地貌的大略。
尤其是中間很多石層,都被整齊切割,兩側俱是高低懸崖。
張行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有大宗師以上的高手,在此山中以真氣開伐道路所致,甚至就是有真龍神仙一般的人物,直接在空中劃開地形。
從這個角度來說,怪不得擲刀嶺與紅山齊名,都是這個世界超凡力量的直接體現。
走了一陣子,來到一處路口,前方道路被山洪沖垮,白狼衛的人輕車熟路,試圖夯實碎土再過去,秦寶、賈越也去幫忙,也就是這個時候,張行注意到了路邊露出的石碑。
他走了過去,認真的打量。
但是很可惜,跟盧思道一樣,他也讀的似是而非。
“這是古字。”黑延稍作解釋。“據說是黑帝爺跟赤帝、罪龍爭雄時的文字……據說那時候只能刻在石碑與銅鐵之上。”
原來是金文……張行心中恍然,怪不得能看出許多字形,卻多不認得。
不過,這個世界的文字也是從甲骨文一步步演化來的嗎?爲什麼不讓造字的那位聖賢直接感悟到小篆或者楷書呢?
張行此時再來想這些事情,就已經沒有畏懼和不安了,而是帶着某種趣味性的審視心態。
黑延在旁,繼續解釋,大概是說這篇文字應該是黑帝爺當年從此處出兵南下與那兩位爭雄中的某一次出兵記錄,記載了出兵的人數、日期,會從的部落名稱與數量,有幾條真龍開道,然後占卜說大吉云云。
很典型的金文類型。
“幾條真龍開道?”張行看了看周邊這刀割一般的道路。
“確實有人說,這些道路不是祖帝擲刀所開,而是至尊或者至尊座下真龍所開。”黑延負手笑道。“畢竟,雖說紅山一戰後大多數真龍都少見現身,可一直到現在,吞風君都還在那大興山上,天晴的時候常常有人看到,颳風的時候則常常有人聽到……大家自然會有所聯想。”
“這倒是人之常情。”張行微微頷首。“我從進了這道山嶺便知道又一番天地了……之前在落龍灘時也是這般感覺,彷彿跟中原相比就是兩個世界一般,一頭是凡人的,另一頭是真龍神仙的。”
“誰說不是呢?”黑延微微凜然。“我去河北,也有這些感觸。”
“那黑司命,你說是哪個世界好一些呢?凡人的,還是真龍神仙的?”張行忽然來問。
黑延捻着腰中白狼尾,一時沉吟不定,半晌方纔失笑來答:“這可不好說。”
“不好說就是說了。”張行也不由失笑。
“這算說什麼了?張首席可不要亂講。”黑延趕緊糾正。
張行剛要繼續說些什麼,就在這個當口,遠處那些人就來呼喊,說是道路已通……黑延心中發慌,趕緊先離開了石碑,張行隨之而去,身後許敬祖在內的幾名文書則忍不住面面相覷,毫不掩飾的笑了出來。
然而,衆人跟上,重新上馬,剛剛越過那段被沖垮的路,卻又各自隨着爲首之人勒馬,因爲就在那段路的前面,又一塊巨大的石碑跟前,一個人似乎等待了許久一般,趕緊起身,然後舉着手中事物奮力搖晃,胸前的銅鏡也隨着亂晃。
張行難得去看了眼腰中那個許久不用的羅盤,然後重新擡頭微笑以對:“懷績公,許久不見,你風采依舊,如何在這裡?”
那人,也就懷抱神鏡的王懷績了,聞言趕緊走上前來,一邊過來一邊還將手中書卷高高舉起:“當然是在這裡等着張首席了!張首席,你的書!你本該兩年前就來取,如何來的這般晚?”
張行笑而不語,只是安靜等對方過來。
倒是秦寶、許敬祖等人不由面露好奇,他們都聽過此人之神異,卻是第一次相見,而賈越與黑延則各自肅然,一動都不敢動,只是忍不住目光往張行與這人身上反覆去看罷了。
王懷績過來,將書卷遞上。
張行就在黃驃馬接過,直接打開,果然是《六韜》缺失的第一二卷,也就是《文韜》與《武韜》。
然而,其人翻看一二,便將這兩卷書隨手遞給了身側秦寶,然後含笑來看馬前之人:“懷績公,可能確實差兩年,這兩卷書來的有些晚了?”
王懷績愣了一愣,不由疑惑:“這麼好的書,怎麼會晚呢?”
“當然會晚,前兩卷之精義,也就是天下歸於天下人,同天下之利者而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我已經清楚無誤告訴天下所有人了。”張行緩緩言道。“至於說得此道者可謂受天命,可掌師征伐天下,我也已經身體力行做了證明,尤其是近來掃平河北,更得其中三味……那敢問懷績公,有沒有這兩卷書,又有什麼區別呢?
“甚至,我以凡人之身而行此道,難道不比藉此天書而求天命要強一些嗎?而閣下屢屢助我尋此書,是看重這書呢,還是看重我是否能行此道呢?”
王懷績再度愣了一愣,不由抱着鏡子嘆了口氣:“說的不錯,你自行其道,將來更有說法,反倒是我着相了……只想着你要去北面,擔心你被人套住,才倉促了一些。”
張行狀若不解,回頭來問黑延:“被北面哪個人套住?”
黑延乾笑了一聲,沒有吭聲。
而王懷績則往一側讓開身位,然後催促:“既有底氣,那就去吧!只是務必小心,有人表面看起來大度沉穩,不拘小節,其實內裡又愛面子又小氣,還總喜歡玩弄人心……我就不去了,省的被人記掛。”
張行點點頭,只當沒聽懂,卻是直接打馬過去了。
四月初七,張行越過擲刀嶺,來到他……闊別已久的北地。
而甫一來到原野之中,他便清晰聽到,遠處中央山脈的上空雲層中,赫然有一聲龍吟。而僅僅是這麼一聲龍吟,他體內的寒冰真氣便隱約鼓盪起來。
正所謂:帆翅初張處,雲鵬怒翼同。莫愁千里路,自有到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