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玉吉拾起一張草底來,正是王長山訪案的原報告。自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由不得心驚肉跳,戰慄不止。又見有一本細冊,翻開一看,正是大理院結案二次覆奏的原摺。玉吉納悶道:“怪得很,怎麼長山手眼,這樣靈活,探訪這樣確呢。一面驚異一面翻開細看。見上面寫道:
大理院謹奏爲審訊殺夫犯婦,他無證佐,謹就現供,酌擬辦法,由諮改奏,恭摺仰祈聖鑑事。準步軍統領衙門諮送文光報稱,伊子春英被伊兒媳春阿氏砍傷身死一案,當將人犯解部審訊。春阿氏初則賴稱伊夫春英,因撞見文光之妾範氏與普雲通姦,被文範氏謀殺斃命,迨提同環質,審系虛誣。始據供認自尋短見,以致誤傷春英身死。法部恐案情不實,未及訊結,移交到院。臣定成等督飭進派讞員,詳慎訊鞠。春阿氏始猶藉詞狡賴。當查照法部卷宗,嚴行駁詰。復自認誤殺屬實。臣院曾於上月十六日,瀝陳前後訊供情形,並聲明嚴飭承審各員。予限訊鞠,如有別情發覺,自當據實推求。如春阿氏始終堅執一詞,亦當酌取現供,會同法部擬議具奏等因。奏奉諭旨:知道了。欽此。欽遵在案。
玉吉看到此外,不禁眼辣鼻酸,流淚不止。暗暗咒怨自己,不該驀地生事,陷害自幼的姊妹。幸虧她明白大體,不然若供出我來,豈不把兩人名譽一齊都抹煞了嗎。因又往下看:
阿氏堅認委因在家受氣,欲自行抹脖,以致刀口誤碰傷春英身死,並無別情。當飭取具現供,臣等詳加查閱。據春阿氏供,系鑲黃旗滿洲鬆昆佐領下阿洪阿之女,伊父早年病故,有兄常祿充錄巡警。光緒三十二年三月間,由伊母阿德氏主婚,將伊嫁給本旗普津佐領下馬甲春英爲妻。過門後夫婦和睦,夫翁文光系領催,祖婆母德瑞氏,二婆母文範氏,及夫弟春霖,夫妹大正、二正,均待伊素好。大婆母文託氏,系春英親母,平日管束較嚴。家內早晚兩餐,俱由伊做飯。自祖婆母以下衣服,皆由伊漿洗。伊平素做事遲慢,每早梳頭稍遲,即被大婆母斥罵。間逢家內諸人脫換衣服,漿洗過多不能早完,亦屢經大婆母斥責。因此常懷愁急。是年五月二十日後,大婆母因母家堂伯病故,定期接三。當給伊孝衣數件,囑令漿洗,至晚尚未洗完。大婆母嚴加責言,伊自思過門不及百日,屢被譴責,嗣後何以過度。不如乘間尋死,免得日後受氣。二十七日早飯後,大婆母帶同伊及大正至堂舅家弔喪,會見各門親戚。以伊系屬新婦,同聲誇好。大婆母聲稱做事無能,有何好處。伊愈加氣悶。傍晚時夫翁走至,將三事畢,大婆母天氣炎熱,堂舅家房屋過窄,商令夫翁將伊帶回。伊隨同夫翁坐車迴歸。至九點鐘後,伊在廚房收拾傢俱。瞥見菜刀一把,觸此尋死情由,念不如自行抹脖,較爲乾淨。將刀攜回自己屋內,掖在鋪褥底下。移時春英回房,搭鋪睡宿。上房堂屋門亦己關閉。伊仍在廚房溫水洗臉。完後回至屋內,見春英側身向裡睡熟。維時約近十二點鐘,全家及院鄰均已睡靜。伊將菜刀取出,提在手內,走近春英牀邊,向之愁嘆。忽見春英翻身轉動,伊心內發慌,站立不穩,撲在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傷其咽喉左近,春英哼喊一聲,滾跌牀下。伊見其頸脖冒血,慌急無措,趕即跑出,投入食水缸內,致頭上扁方,磕傷左額角。後伊夫翁等將伊救醒,聽聞春英業已身死。文範氏略稱,須留活口。伊心懷忿恨,時伊母阿德氏聞信前來,詢問殺死春英情由。伊聲稱情願與之抵命。當由夫翁報案,將伊帶至廳上。眼同相驗後,解交步軍統領衙門送部移交過院。今蒙訊問,伊夫春英咽喉受傷身死,實因伊自尋短見,以致誤行碰傷。盡情急投入缸內,委無別故。伊身穿血衣委系由步軍統領衙門送案時,伊母阿德氏攜回家內洗催,以致血跡不甚明顯。至伊前供,春英撞見文範氏,與普雲通姦,致被文範氏謀殺,將伊投入水缸各節,委因聽聞文範氏須留活口之言,心中懷恨。又因普雲當日,代夫翁賃取孝衣來家,故捏造春英對尹聲說,撞見文範氏與普雲通姦,希冀死無對證,藉圖抵制,其實並無其事等語。
玉吉看到此處,正在驚心動魄之際,忽的房門一響,長山自外面走來,笑嘻嘻的道:“了不得,了不得,福爾摩斯的文犢,竟被你給偵查着了。”說着,把玉吉所看的原冊,一手按住,笑吟吟的道:“我問你一句話,然後再瞧。”玉吉猛嚇一跳,當時也說不出什麼來,隨把原摺放下道:“王兄你過於疏遠我了。既有這樣事,何不早爲說明。”說着把皮包挪過,要將原物收起。又陪笑道:“小弟無品,不該趁人出去,檢察人的東西。”說罷,挺身站起,坐在一旁。長山道:“老弟不須瞞怨,聽我把原委說明,省得你疑團不解。”玉吉道:“疑念我卻沒有,難爲你這樣細心,怎麼就知道案裡有我呢。我嘗讀西洋小說,深服那福爾摩斯,是個名探,不想中國人裡,居然有高過福爾摩斯的。”長山發笑道:“話休過獎。既然我的信件,被你看了,此時倒不妨說明,免你害怕。”玉吉道:“我倒沒什麼害怕的。你打算怎麼樣我,自管直說。雖然你偵明是我,但恐殺人的緣由,你尚有誤會。先請你說我聽聽。”長山道:“司法人員因爲你的事情,煞費苦心。連先後堂官戴鴻慈、葛寶華,並紹昌、王立序諸公,都費過多少研究。因看阿氏可憫,未忍追究。雖然法律上不能袒護被罪人,而此案被罪人,情有可憫。以舊時律例考求,因好致傷本夫,或因奸故殺本夫的案子,樣樣兒查來比較,俱沒有此案奇特。阿氏在堂上的神色,頗爲可怪。審查情形,又決不是因奸致傷本夫,犯婦幹事發後,袒護姦夫的神色。阿氏又日夜叫苦,自謂一輩子清清白白,可見她素日莊重,必非與行兇原犯……”剛說到此,玉吉以衣袖揮淚,攔住長山道:“請問長山兄,這幾位承審司員,姓甚名誰?這樣的體察至微,聽訟如神的人,實在難得。”
長山道:“提起話兒長,驗屍官姓蔡,號叫碩甫。驗屍之後,已將屍場情形,報知部裡。當時部裡不甚注意,後因此案頭緒十分複雜,部裡向蔡君要個主意。據蔡君說,若研究出此案真像,很是費手。以屍場情形論,阿氏昏倒,必是春英死時,夫婦未有一處。按心理來揣摩必是見了屍身,方纔觸動悲感。以春英的傷痕而論,決定是謀殺無疑。然既非範氏,又非普雲,阿氏的口供,總說是情願領罪。這宗話裡,頗耐尋味。若根究此案原兇,宜從這句話裡入手。當時那部裡司員,俱以此話爲然,也都是這樣研究。問到歸期,始終也不得頭緒。急得那朗中善全,並各司承審過此案的人員,全部日夜發悶。後從種種方面,把阿氏的家事調查清楚,又在女監裡體察阿氏的動作,這才知道阿氏是個有情有義,純心孝母、節烈可風的女子。”說到此處,玉吉又滾下淚來道:“吾不意今日中國,還有這樣明事人。”一面說,一面抹淚。長山斟了碗茶,遞與玉吉道:“老弟且不必傷心。你的爲人,我是極其佩服。錯非是看你們可慘,哪裡還有今比可憐這情之一字,不知古往今來,害了多少癡男怨女。”說着,太息不止。又把原摺打開,遞與玉吉。玉吉點頭感嘆,顧不得再看什麼,嘆了口氣道:“王兄王兄,小弟爲人,叫旁人好看不起。不知真像的人,豈不說是妒姦殺人嗎?”長山發笑道:“你的隱情,休得瞞我。不獨我明白,大半官場之中,見過春阿氏的人,全都明白,錯非知其內幕,亦不肯如此定案。你且喝一口水,靜一靜氣,看看這大理院原奏,究竟是屈與不屈,”玉吉接過原摺,看了一會。因想着事情可怪,遂問道:“此摺看不看,卻不要緊,想我心裡事,止有我兩人知道,雖然我在外多年,卻從未向人提過,你如何知道的這樣肯切?我到要請教請教。”長山笑道:“此時你不必打聽,等你把摺子看完,咱們吃過晚飯,我再細細的告訴你。”玉吉無法,只可拿了原摺,續瞧着:
爾等詳究供情,春阿氏以幼年婦女,過門甫及百日,何至因婆母責罵細故,遽爾輕生。若既自願尋死,春英即在牀動轉,何至心慌撲跌,檢閱原驗屍格,春英咽喉左面一傷,校長二寸餘,深至氣嗓破,顯系乘其睡熟,用力猛砍,豈得以要害部位,深重傷痕,諉爲誤碰。至碰傷以後,刀猶在手,儘可自抹,何以復走至廚房,投入水缸。且即自尋短見一節,原供謂因屢受春英辱罵。繼又供系夫妹欺凌,前則歸之於婆母斥責,其碰傷春英一節,原供謂一時心內發迷,隨持刀將春英脖項用刀一抹,繼又供伊提刃坐在炕沿,春英掙起,將其脖項碰傷,後則日之於心慌足滑,撲跌身上,致刀口誤傷其咽喉。前後供詞屢經變易,殊難深信。當飭逐層駁詰,春阿氏一味支吾,迭加嚴刑,仍堅稱委無他故。揆其情節,春英之被殺,非挾有嫌恨,即或別有同謀下手之人。屢飭傳同文光家屬,及院鄰人等質訊,詰以春阿氏夫婦,平日是否和好。文光等供稱,未見不睦情形。詰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經,則供稱未聞醜聲揚布。該以春英被殺之夜,曾否有他人來家,則供稱並未見有別人。詰以春英身死,何以初報官廳,即實指爲春阿氏砍傷,則供稱春英夤夜死在春阿氏房內,非春阿氏動手,更有何人。酌以春阿氏殺死春英,是否別有緣因,則供稱時屬夜深,全傢俱已睡靜,並未知春英何故被殺,事後探聽亦無消息。詰以春阿氏是否被逼難堪,自甘尋死,文託氏供稱,自春阿氏過門,閤家格外疼惜,間因做事遲慢,被尹斥責,亦屬管教兒媳常情,從未加以惡聲厲色,何至便尋短見。詰以春英被殺之夜,何人首先聽聞,德瑞氏供稱,伊因老病,每晚睡宿較遲,是晚十二點鐘,伊聽見西廂房,春阿氏屋內響動,伊恐系竊賊,呼喚春英未應,復同掀簾聲響,並有人跑東屋腳步聲音,伊遂喚醒文光等,點燈走至西屋,見春英躺在地上流血,業已氣絕。春阿氏不在房內,至找東屋廚房,始見春阿氏倒身插入水缸,當由文光等救起拯活。至春阿氏因何殺死春英,伊等均無從知蹺。質之院鄰德珍等,供亦相同,並全稱伊等走入文光家院內,已在春阿氏投缸之後,實不知春英何時被殺,春阿氏何時下手,查覈各供,俱無實據。此春阿氏一案,不能通行按律定罪之實在情形也。臣等查向來辦理命案,非有自認供詞,則必有屍親或旁人爲之質證,而後承審者,可以層層追究,即本犯亦不得不一一供明。獨此案死系親夫,而時當深夜,地屬閨房,屍親既未悉其緣由,旁人復無可爲之證佐。事後屢飭,多方探討,亦無別項形跡可以推尋。而犯系年輕婦女,尤未便加以刑訊。以傷痕而論,則頗近於謀,從未得嫌疑之跡,以供情而論,則實出於誤,而尚在疑信之間。且世情變幻無常,往往有非意料所及者。設令現訊供詞之外,別有緣因,則罪名之出入滋虞,尤不可不格外慎重。此案已經一年有餘,由步軍統領衙門及部院司員,更番承審,全稱疑竇尚多,礙難論決。查古來疑獄,固有監候待質之法。現行例強盜無自認口供,賊跡未明,夥盜已決無證者,得引監候處決。則服制人命案件,其人既已認至死罪,雖未便遽行定讞,似可援監候處決之例,仿照辦理。案經再四推酌,應即據現供酌量擬結。查春阿氏夤夜將伊夫春英殺死,據供系因屢受婆母斥罵,自願抹脖畢命,攜刀走向春英炕前愁嘆,適春英睡熟轉動,一時心慌足滑,撲跌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傷其咽喉近右身死。查覈所供情節,系屬誤傷,尚非有心干犯。按照律例,得由妻毆夫至死斬決本罪,聲請照章改爲絞刑。惟供詞諸多不實,若遽擬罪名,一入朝審服制冊內,勢必照章聲敘,免其予勾,遲至三年,由實改緩。如逢恩詔查辦,轉得逐其狡避之計。且萬一定案以後,別經發覺隱情,或別有起釁緣因,亦勢難追改成獄。臣等再四斟酌,擬請領強盜夥決無證,一時難於定讞之例,將該犯婦春阿氏,改爲監禁。仍由臣等隨時詳細訪查,儻日後發露真情,或另出有憑證,仍可據實定斷。如始終無人發覺,即將該犯婦永遠監禁,遇赦不赦。似於服制人命重案,更昭鄭重。屍棺即飭屍親擡埋。兇刀案結存庫。再此案因未定擬罪名,照章毋庸法部會銜,合併聲明,所有殺死親夫犯婦,他無證佐,僅就現供,酌擬辦法緣由,是否有當,謹恭摺具奏。請旨,光緒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具奏。奉旨:依議。欽此。
玉吉把摺子看完,心裡怦怦然,不由自主。因爲判決詞句,極爲清楚,定罪亦極爲公道,不住連連點頭,深爲歎服。長山道:“你只顧看摺子,橫豎把餓也忘了。”玉吉聽了此話,猛不丁的鬧了一怔。看見滿桌上放着杯盤菜碗,才知是已經開飯了。又見店夥計送湯送飯的來回伺候,遂向長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時我吃不下去,等一會餓了再說。”長山笑着道:“無論什麼事,也不至不吃飯呀。我已經等半天,菜飯已經涼了。雖然天熱,畢竟吃了涼的,必要受病,樂得的不趁熱吃呢。”說着,提起酒壺,便與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別急。好在已經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實實的養靜,管保什麼事也沒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實在是吃不下去。”說着,把摺子揭開,翻覆着細看一遍,轉身問長山道:“摺子是誰擬的?這樣巧妙,鬧了二三年的麻煩。他以世情變幻,往往有人不可測數字,包括了結,真是好文章。”長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誰?就是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爲這件案子,無法擬罪,久懸未決,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遠監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訪實,再行定擬。”玉吉點頭道:“是了。”隨把摺本放下,坐在一旁發怔。長山也不來顧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着兩眼,臉上白了一陣陣,問不得此時此際,有何等傷心了。
直待王長山吃過晚飯,方纔訊過頭來問道:“此時我沒了主意。王兄有什麼高見,替我出個辦法。”長山道:“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麼主意?我是作什麼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嗎?”玉吉聽到此處,嚇得發了慌。想着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訪的意思。今長山約我進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噯呀一聲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與春阿氏實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緊,可憐那阿氏名節,從此掃地了。”長山冷笑道:“別的不說,究竟此案原兇,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長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只要我訪的確,就不算屈在人。”玉吉聽到此處,更是慌了,忙說道:“是我卻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樣,你可知道不知道?”長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說的都是玩兒話。其實你的心裡,我都知道。說一句簡截話,我若不知道你,不憐憫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說着,把自己報告拿出來,笑嘻嘻道:“實在對你說,方纔我出去,本來沒事。算着我出去,你必悶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悶。說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裡決不深究了。你與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憐。錯非那樣還不能如此定案哩。這事你還不放心嗎?”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誰?如今我還知道不清呢。我輩既稱知己,何不以真實姓名示我,叫我打悶葫蘆呢?”長山笑道:“這事沒什麼。”說着,把名片取出,遞與玉吉,玉吉接過一看,就是方纔那張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張。自今以後,我就不稱你王兄了。”說罷,站起身來,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報。大哥不棄,情願永結爲異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謬地方,願受大哥的責罰。”說畢,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攙扶,連說不敢。又聽他說話的聲音,很爲悽慘,隨又安慰一番,勸他吃了點東西,然後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夥計進來,回說有人來找,請進一看,此人是僕役打扮,見了張、聶二人,請了個安,獻上一個請貼,一個知單來。瑞珊打開一看,卻是項慧甫、何礪寰二人請客,同坐有左翼幾位偵探,定於次日西刻,假座元興堂便章候駕。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夥計要了筆硯,隨在知單上,寫了知字,笑問來人道:“我在這裡住着,昨日纔來的,怎麼何大老爺、項三老爺卻知道這麼清?”來人陪笑道:“上頭遣派我來,我也不甚知道。”瑞珊點了點頭,暗想慧甫等手眼這樣靈敏,誠可欽佩,逐取名片一紙,交付來人,允許明日必去。來人答應着去了。這裡瑞珊心裡本想爲春阿氏一案,自己很爲露臉,雖費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極難解決的疑案,訪明白了,自然是揚眉吐氣,興興頭頭。惟想着何礪寰等,雖爲偵探,畢竟於偵探學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獨具隻眼,豈有本京本地出了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該我姓張的享名,出人頭地。想到此處,心裡愈發的高興起來。到了次日下午,慌忙着換了衣服,留着玉吉看家,自己僱了人力車,直向元興堂一路而來。是時項慧甫、何礪寰、黃增元等皆已來到,望見瑞珊進來,齊起歡迎,各這契闊。又讚美張瑞珊聰明睿智,足與福爾摩斯名姓同傳。說着,早有堂倌過來,回說謝老爺來了。衆人回頭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黃,端架着眼鏡,穿一件竹色灰官紗大衫,足下兩隻官緞靴,進門見了衆人,挨次見禮。礪寰道:“二位不認識罷?”那人聽了此話,望着瑞珊發愕。慧甫道:“這就是大立人兒家張瑞珊。這是大律學家謝真卿。”兩人相顧失笑,彼此請了個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麼叫立人兒家?慧甫可真會取笑。”說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礪寰道:“作我們這行兒的,若真是呆如木雞,可不同立人兒一樣麼?”這一句話,引得瑞珊等越發笑了。大家一面湊趣,彼此讓坐。堂倌把桌面兒換好,安放杯箸。隨着便接二連三,擺上菜來。礪寰提起酒壺,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們一爲洗塵,二爲叨教。請把調查玉吉種種手續,細細的對我們說明,我們增些學問,長些閱歷。”瑞珊不待說完,站起陪笑道:“礪寰哥,你若當着衆人,這樣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礪寰也不是打趣。我們爲着此案,很費研究,雖知是玉吉所害,可是連玉吉的蹤影都沒找着。那日我在局子裡,聽說你的報告,很以爲奇。昨天車站上,又有報告,說是你老先生,同着個年紀很輕,面色很白的一個書生,一同下了火車,住了棧房了。我想你來京所住,沒有別處,一定是謙安棧,所以才下帖請你。不管這案子定了沒定,所爲跟你打聽打聽,畢竟這個玉吉是個何等人物?春阿氏這樣庇護他。”增元亦笑道:“你們先喝酒。若我們長篇大套的一說,飯也就不用吃了。”
說着,斟酒佈菜。大家又要了些隨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說話兒。瑞珊把天津探訪種種的手續,述說一遍。礪寰道:“別的不說,請問這內中情形,你怎麼調查得這樣的確?我們只知玉吉因爲妒奸而起,又聽外人說,阿氏在家裡時候,很不正經,外號叫什麼小洋人兒。如今聽你一說,居然春阿氏是個貞節可風、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誰說不是。當時那小洋人的別號,也有原因。因爲草廠住戶,有個紈絝子,名叫張鍔的。此人瀅佚無度,**已極。家裡三房五妾,猶不足興。一日由阿氏門前經過,看見阿氏很美,曾託賈姓謀婆,前去提親。阿氏之母,知道張鍔的爲人,執意不給。賈婆兒是貪了酬謝,無以覆命,一日與玉吉家的樑媽,相過於途,談起兩家的事來。她是賊人心多,想着當初玉吉既與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燈前月下,與玉吉有了毛病。想到此處,正好用這些話,回覆張鍔。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無數謠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於此。”衆人聽了此話,俱各鼓掌,說瑞珊兄真個神聖,這樣細緻,怎麼調查來着。慧甫道:“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殺機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訴諸位說,我爲這件事,用心很大。中國風俗習慣,男女之間,縛於聖賢遺訓,除去夫婦之外,無論是如何至親,男女亦不許有情愛。平居無事,則隔絕壅遏,不使相知。其實又隔絕不了。比如其家男人,愛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愛慕某家男子,則戚友非之,鄉里以爲不恥。春阿氏一案,就壞在此處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裡的希望,早已消滅。只盼阿氏出嫁,遇個得意的丈夫,誰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種種苦楚,恰與玉吉心裡素日心香盼禱的,成個反面兒。你想玉吉心裡,哪能忍受得住。慢說是玉吉爲人,那等樸厚,就是路見不平的人,也是難受嘔。”說着,連連吁嘆。真卿、礪寰等也都贊息不止。
黃增元道:“得了。你們真有點貓兒哭耗子。”慧甫道:“別亂吵,先請張老兄說點兒要緊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爲公不公?”瑞珊道:“有什麼不公。這樣疑探,捨去監禁候質之外,有什麼法子呢。總之中國習慣,偵案不過是緝捕盜賊,要作截判佐證,是萬萬興不開的。”礪寰點頭稱讚道:“是極是極。我們因爲此案,費了很多手續,日夜研究。張兄所調查的張鍔、樑媽、賈婆子等等,我們也調查過。只不如張兄這樣詳細。一來是學識不足,二來也掃了點兒興。上司對於此事,不甚注意,我們也實在沒工夫。不然,無論如何,也可以幫點兒忙啊。”真卿嗑着瓜子,笑嘻嘻道:“這們半天,我沒敢說話。咱們空費精神,沒見過玉吉什麼神氣。雖然法部裡不欲深究,我們借瑞翁的光,倒是開開眼界呀。”一句話提醒了慧甫,立逼着瑞珊寫信,打發轎車去接。瑞珊以天晚爲辭,慧甫哪裡肯聽,不容分說,自己便替着寫了。誰知去了半天,車伕獨自回來。回說謙安棧中,連玉吉的蹤影全都不見。瑞珊等聽罷,這一驚非小,要知如何尋覓,且聽下文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