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十七年四月初九,大行皇帝殯天。
這一日,大雨傾盆。
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故而風雨大作。
先帝駕崩,顧延韜奉旨布達傳位遺詔。
太子彥擇繼位,名正言順。
遺詔很長,上門說了顧延韜乃顧命大臣之首,讓嗣皇帝多聽顧延韜的教誨。
當日,內閣給大行皇帝定了廟號爲“孝宗”。
而嗣皇帝繼位,帝號“弘德”。明年就是弘德元年。
大行皇帝孝宗的梓宮,停令在乾清宮。
天子居喪,以日代月,嗣皇帝服孝二十七日,以代表二十七個月的孝期。
仁宗斷七之後,嗣皇帝正式登基。
次日,冊封其嫡祖母寧氏爲太皇太后,嫡母譚氏爲皇太后,嫡妻李氏爲皇后。
服喪日,文武百官進宮哭喪。
顧瑾之也要跟着衆外命婦,進宮哭喪。
她跪在那裡,腦海中不由自主又想到了仁宗大行前的那天凌晨。
她和朱仲鈞,是最後一個進去看大行皇帝的。
他睡到了卯初,醒來之後,喊劉術和向樑,一邊吩咐讓朱仲鈞和顧瑾之進來,一邊道:“把燈點上”
內殿裡燈火通明。
聽到這句,向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大行皇帝似明白了什麼,無力伸了伸手,道:“朕已經瞧不見,是不是?”
正好朱仲鈞和顧瑾之這個時候進來。
兩人到榻前行禮。
他的雙目已經瞎了,卻沒有多少悲傷,他知道自己挨不過了。也聽天由命。
他喊了聲:“仲鈞。”
朱仲鈞上前,答:“皇兄,臣弟在此。”
然後大行皇帝又喊顧瑾之。
顧瑾之也答了。
大行皇帝點點頭,讓人端了錦杌給朱仲鈞和顧瑾之坐。
“你打小就聰明,朕甚至嫉妒你。”大行皇帝語氣悠悠,追憶往昔對朱仲鈞,“朕出生的時候。母后是才人;等你出生的時候,母后就是皇后了。這中間隔着很多,你可明白麼?”
朱仲鈞和顧瑾之聽了這話,都有點吃驚。
這中間說有差距,是沒有的;若說沒有,認真算起來還真的有。
這是條很微妙的界限。
怎麼判定這條界限,是很反覆的。
皇帝出生的時候,乃是庶子;等廬陽王出生,那時候他母親就做了皇后。他生下來就是嫡子。
宮裡除了皇帝和廬陽王,其他幾人都是庶子。
而皇帝,他很不確定自己在父皇心裡,到底是嫡是庶。
這大概就是他從小嫉妒廬陽王、忌憚廬陽王的根本原因,也是最初始的原因。
出生,是無法更改的。
之前大行皇帝看似不可思議的戒備。竟都有了合理解釋。
“皇兄,您是臣弟唯一的親兄弟。臣弟從未覺得這中間隔了什麼,也從來沒人在臣弟跟前這樣挑撥。”朱仲鈞輕聲回答。
大行皇帝笑了笑。
他又揮了揮手。看看能不能看清什麼。
只可惜,皆是徒勞。
他無奈嘆了口氣。
到了現在,大概已經接受了自己將去的現實,沒有再掙扎了。
“你打小就聰明。小時候,你不管看到什麼都想要,父皇總是給你。”大行皇帝語氣漸漸淡了,“你五歲的時候,看到朕牀頭又把桃木小劍,非鬧着要去。那是母親請人給朕刻的,朕小時候做惡夢。就靠着這把小劍。後來朕封了太子,依舊帶着。但是你要,朕又不忍心給你。你就告到父皇那裡。”
說道這裡,他微微嘆了口氣,問朱仲鈞,“那把小劍,你還留着嗎?”
聽這話,就知道是要成功了。
連大行皇帝心愛的小劍都能要去,將來朱仲鈞非要皇位,是不是也能要去?
這是大行皇帝第一次起了除弟弟之心。
那時候,他應該才十五歲。
天家稱孤道寡,只因那皇位只有一個。想要那皇位,就不能有親情。
“皇兄,臣弟小時候摔了腦袋,很多事都不記得了。”朱仲鈞道,“東西都是下人收拾的,臣弟沒有再見過那桃木小劍。”
“可惜了。”皇帝嘆氣說,“朕後來,再也找不到那一樣的小劍,你卻丟了。”
朱仲鈞沒有接口。
這種遺憾,是無法彌補的。
“仲鈞,朕不是有意要害你的。”沉默一瞬,大行皇帝又說。
這話說出口,朱仲鈞和顧瑾之都屏住了氣。
“師傅們都誇你,說你能馴服烈馬,你也傲氣得緊。朕那匹馬,原本是大臣送給朕玩的。你還記得嗎,高大,渾身雪白,比咱們的馬都漂亮。御馬的侍衛說,還要再訓幾個月才能騎。朕着實怕你又看中,要了去,所以朕牽回了東宮,自己訓”皇帝想到這裡,臉上有一陣內疚後悔的愧色。
“你自己非要騎,朕也攔不住。”皇帝繼續說,“你摔下來的時候,朕手腳都冰涼,那時候真是嚇死了。若是你死了,朕也不想獨活了,那是朕當時的想法。”
頓了頓,他繼續道,“而後想想,當時朕應該攔住你的。朕那時候,腦袋被鬼迷住了心竅。朕想着,要是你摔死了,再也沒人跟朕搶東西。朕也不在乎你。等你摔了,朕才後悔萬分。說到底,你還是朕的親兄弟”
朱仲鈞依舊沉默。
大行皇帝也不再說話。
過了好半晌,朱仲鈞才道:“皇兄,臣弟都明白。親情,就在咱們一米一粥、一茶一飯間。每天都能看到,並不稀罕。反而打打鬧鬧的,彼此生煩。直到出了事,才能明白兄弟情的重要。您不必再耿耿於懷。我原諒您!”
說了這麼多,就是想要一句原諒。
朱仲鈞給了。
他小時候,也這樣對付過他的堂兄。
他非常明白皇帝的心情。
只是,朱仲鈞沒有害的他堂兄差點死亡,所以他也從未正式跟堂兄道歉。他到死的時候。心裡仍對那件事介懷。
所以,他特別能明白皇帝的心情。
一念之間,自己內心最邪惡的一面跑出來做主,然後犯下了自己遺憾終身的事。
朱仲鈞覺得,皇帝開口說這句抱歉,也是盡了努力的。
他願意原諒一個將死的人,讓他的靈魂安息。
況且,他已經不是廬陽王。
“仲鈞”大行皇帝聽了朱仲鈞的話,眼角有微弱的水光。“若真的有回輪,朕下輩子給你做弟弟,你把仇報回來,朕也不怨你。”
朱仲鈞沒有再開口。
皇帝說完這句,沉默良久。
他的情緒過去了,聲音恢復了些許平靜。才問:“小七還在嗎?”
他什麼也看不見。
顧瑾之便出聲,道:“陛下,小七還在”
皇帝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
“還在便好。”皇帝感嘆道。“這次你們回京,朕看到你的樣子,真是高興。你在廬州,定然過得快活,生機勃勃的。不像宮裡的女人們,死氣沉沉。這後宮,真是個吃人的東西,好好的人到了這裡,也變得不人不鬼。朕當年沒讓你進宮,果然是正確的。”
他當着朱仲鈞的面說這話
顧瑾之看了眼朱仲鈞。
朱仲鈞神色未變。一個將死之人。他說什麼,都只說在交代遺願。朱仲鈞是很小氣的,卻不會這麼不通人情。
當年他能娶顧瑾之。是皇帝幫了大忙,主動給顧瑾之發冊。
就這一點,朱仲鈞能原諒他的其他所有事。
“小七”皇帝又喊了聲顧瑾之。
顧瑾之回答:“臣妾在。”
皇帝卻又沉默。
他似乎不知該說什麼。
千言萬語,到了這一刻,竟聲啞難言。
他心裡,似乎有很多話想單獨跟顧瑾之。
但真的要開口,又不知如何啓齒了。
最終,他長長嘆了口氣,又喚了聲小七。
他這次,並不是喊顧瑾之,而是一句感嘆。
所有的話,都在這句感嘆裡。
而後,他沒有再說什麼,讓朱仲鈞和顧瑾之出去。
半個時辰之後,他殯天了。
時間已經過去好幾日,顧瑾之每每想到那句“小七”,心裡竟然悵然。他若是說點什麼,反而叫顧瑾之心安。
偏偏只有一句小七,似千斤重,壓在顧瑾之心頭。
可這,並不足以讓顧瑾之感動到流淚。
她,僅僅是有幾分感慨。
下午哭喪之後,她和朱仲鈞仍回了廬陽王府別館。
胡婕還在顧瑾之這裡。她來的第二天,就碰上了國喪,顧瑾之也沒空去通知宋盼兒和胡婕的父母。而胡婕自己,並不打算告辭。
她的丈夫宋言昭,也沒有找來。
不知是找不到,還是不想找。
胡婕生了兩個女兒,她也會帶孩子,所以這些日子,顧瑾之不在家,她都幫着乳孃照顧彤彤。
她也問過顧瑾之,爲什麼彤彤不吃乳孃的奶,非要吃羊乳。
顧瑾之只是支吾,沒有認真回答她。
國喪到了七八日,顧瑾之和朱仲鈞回到家,見胡婕和她的女兒們仍在,朱仲鈞衝她們輕微笑笑。
回屋更衣的時候,朱仲鈞問顧瑾之:“你這表嫂,是打算在咱們家長住?你若是有空,叫人給你表哥遞個音,讓他來接了她回去。”
顧瑾之點點頭。
當即,她就悄悄告訴秋雨,讓她派個小廝,去宋言昭那邊通知一聲,就說胡婕在這裡。
已經七八日了,不管鬧什麼脾氣,都改冷靜下來解決。
顧瑾之以爲,宋言昭當天不來接,次日也該來的。
不成想,宋言昭根本沒來。
到了顧瑾之送信之後的第七日,宋言昭終於登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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