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太太比上次顧瑾之來瞧時又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皮包骨頭,一雙原本就明亮的大眼睛更加空洞無神,眼角泛青。
宋盼兒想起宋大太太往常的好處來,心裡發酸,眼睛就起了霧氣。
宋玉看着也難受。
宋大太太和從前判若兩人。
昨晚吃了張淵開的藥,宋大太太頭輕了不少,沒有往常那麼重,眼睛也不花了,看着精神比往日好了些。
可病症並未太減輕。
看到了顧老爺子,她有氣無力喊了聲親家老爺。
顧老爺子微微點頭。
宋玉忙叫人給他們搬了椅子來坐,又吩咐上茶。
顧老爺子擺手,道:“還是先看病吧。”然後轉頭,不帶情緒看了眼張淵,“張大夫診斷過了嗎?不知老夫可能看看?”
張淵心裡一陣好氣:很久沒聽人叫他張大夫了。他被叫神醫已經好些年頭了,名頭在外。
這個倚老賣老的!
“顧老請!”張淵面上不露情緒,笑容依舊溫和,心裡卻在冷笑。這種疑難雜症,張淵曾經看好過一例。
顧老爺子也未必有手段。
到時候看看這個老東西怎麼出醜,讓他現在端架子!張淵狠狠的想。
這樣想着,心裡的怒火倒減輕一半。
顧老爺子就坐下來,專心給宋大太太號脈。
片刻,他收回了手,對宋大太太道:“不是什麼大病,幾副藥就能好,大舅太太安心。”
宋大太太眼底就露出了求生本能的狂喜,連聲說:“多謝親家老爺費心!”
顧老爺子頷首。
“咱們外頭說話?”顧老爺子起身,對宋玉和張淵說道。
宋玉說好,親自替顧老爺子和張淵打起了氈簾,顧瑾之緊隨其後,四人去了外面的次間。
宋盼兒和顧延臻留下來陪着宋大太太。
西次間坐定之後,丫鬟上了茶。
顧瑾之坐在祖父的下首。
張淵就往她臉上看了幾次,心中訝然:既然是外甥女,不跟着母親在內室,反而在顧老爺子身邊服侍?這是什麼規矩呢?
顧瑾之也看他。
兩人目光一撞,張淵就淡笑着挪開了眼,心想這姑娘不過十來歲,倒不怕事。
“顧老,晚輩今日討教了。不知宋大太太病症如何,請顧老點撥迷津,晚輩領教。”張淵說得很恭敬,卻不由自主摸了摸常常的美髯。
這是他得意時的下意識動作。
顧老爺子卻道:“我好幾年不號脈了。凡事先來後到,我斷乎沒有越過張大夫的道理。還是張大夫先說吧。”
顯本事的時候,假如顧老爺子先說了,還有張淵什麼事!
明明是他先來的。
這點上,這位老爺子倒厚道。只是厚道有什麼用,得有真本事。張淵又在心裡冷笑了一把,開口道:“以晚輩愚見,大太太這是陽明實熱之證。”
陽明是指經脈。
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他的意思是說,宋大太太的病,乃是腸胃出了問題。
以往的大夫也大部分是這樣來治宋大太太的。
“…….病邪在表,宜以汗解之。麻黃峻汗,竊以爲妥。”張淵笑着說,“不知顧老可有他見?”
“不見得是太陽陽明證吧?”顧老爺子語氣仍是不變,帶着幾分冷漠,“我倒以爲,是因一個多月前大太太的風寒,,溼邪侵體,溼困中焦,導致脾陽受損,脾氣不暢所致。”
張淵差點笑出聲來。
看顧老爺子那一臉的淡然,還以爲自己說得多麼精闢呢吧?
宋大太太頭疼、大便不通,怎麼說得上脾氣不暢所致?簡直是驢脣不對馬嘴!怪不得顧老爺子在太醫院混不下去了!
“…….顧老,您這個,可有根據的?”張淵忍着笑,神態卻再也不見恭謙。
他平素也不是狂妄之人,只是剛剛對顧老爺子的態度極度不滿。如今顧老爺子又見識淺薄,他就不再客氣了。
這樣的人,居然做到了太醫院提點,他是多好的運氣啊!
顧老爺子卻不想和他說話,轉臉對宋玉道:“上次瑾姐兒開的方子,不知可丟了?倘若沒丟,吃上三劑,保管一日起效。”
宋玉陪着笑臉。
顧老爺子哪裡是來看病的,分明就是來替顧瑾之討公道的!
胞妹說老小孩,果然是老了就像小孩啊。宋玉難道跟顧氏這一老一小兩個孩子計較?他笑着,道了是,態度有點敷衍。
張淵則驚訝看了眼顧瑾之。
顧老爺子說“姐兒”,無疑就是這個女孩子了!
看着她小小的,梳了雙髻,滿十歲沒有啊?
顧老爺子這幾年是腦子壞了吧?
張淵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顧老爺子絲毫不以爲忤,好像沒聽到一樣,依舊沒有看張淵。陌生人,引不起老爺子半點興趣,他帶着顧瑾之先告辭了。
聽聞老爺子要走,顧延臻夫妻倆也忙出來。
宋玉親自送到垂花門,回來纔對張淵道:“真是對不住啊張神醫!老人年紀大了,做晚輩的只能順着他的心意…….”
張淵心裡的一口氣全部出來了,哈哈大笑:“老朽明白的!”
他五十多歲,在宋玉面前可以稱老。
宋玉又派人拿了張淵的方子去拿藥,煎了讓宋大太太喝下去。
當天,宋大太太覺得頭輕了不少,人也好受了些,心裡高興,就直誇張淵真是神醫。
張淵露出不以爲意的笑容,這樣的誇獎太多了,天天聽,他沒什麼感覺。
只是想起顧家老爺子說什麼脾陽受損,他就覺得好笑,想着回蘇州定要說給同行們聽聽。
那樣的人,居然是做過太醫院提點的!
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宋大太太的頭又疼了起來。
吃了藥也不管用,肚子墜痛,卻便不出來。
張淵心裡一寒:難道自己看錯了,還是用藥劑量小了?
他可不允許自己的招牌砸在延陵府!
他又重新加大了劑量,讓宋大太太服下去。
結果到了半夜,宋大太太的病症增強了,腹痛如絞,一陣一陣的,這是以往沒有的!
宋大太太疼得受不了,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張淵是庸醫。張淵再來號脈,她劈頭蓋臉數落,不給他瞧。
張淵這些年,哪裡受過這種待遇,臉都鐵青了!
宋玉看着妻子難受,也顧不上照顧張淵的情緒,心疼拉着妻子的手,束手無策。
妻子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讓宋玉這個七尺男兒落下淚來。
二老爺宋希夫妻聽說了大太太病情惡化,兩人也半夜來探病。
大太太的確更差了,不知道能不能捱過今晚。
宋玉關心則亂,聽着大太太呻吟,沒了主意。想着年少結同心,十幾年的恩情,一時間萬念俱灰,坐在牀邊抹淚。
二老爺宋希道:“大哥,昨日顧老爺子不是來看過了?他開的方子呢?”
張淵站在一旁,原本就氣得臉色鐵青,聽到宋希這話,忍不住冷哼一聲:“根本沒有開方子。辯證不明,你這是想害死大太太?”
“那張神醫可有法子解我大嫂這時之痛?”宋希也冷臉。
張淵噎住。
他沒有。
早知道宋大太太這種難症如此棘手,他就不該來,讓自己的名聲受損。這要是治不好,也許明日就會傳到蘇州去。以後,他這個神醫也莫做了!
有些病症真的是前所未有,並不是大夫能醫治所有的病。
有時候生病也要看造化。有人沒有造化,就該別老天爺收去,大夫也拉不回來的。
張淵心裡又急又氣,他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在…….在這裡………”宋大太太聽到了顧家老爺子,知道顧老爺子昨日說的方子,就是顧瑾之開得那個。
那方子她一直放在枕邊。
她記得昨日顧老爺子說,吃了就能好。
到了如此地步,宋大太太再也顧不得了,拿出來讓宋希派人去抓藥。
宋希接過來,看了一眼,心裡有點猶豫。
藥方上字跡看得出稚嫩,寫着蒼朮、升麻、荷葉三味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藥,這真的能解頑疾嗎?
可人家開了,總要試試的!
宋希做事向來大膽,當即拿了出去,讓管事立馬去抓藥!
過了半個時辰,宋大太太也疼了半個時辰。
她已經沒力氣罵張淵了。
張淵就上前,給她鍼灸,想做最後一搏。
結果,一點用就沒有。
宋大太太也不哭了,就那麼冷冷的看着他,滿目嘲諷。
張淵臉上跟開了顏料鋪子似的。
宋玉看張淵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懷疑起來。他的神醫名頭,到底從何而來啊?
終於,管事抓了藥回來。
可是不知道爲何,宋玉仍是不放心,把藥方給張淵再看一眼:“這方子,您瞧瞧是否穩妥?”
藥都抓來了才問他?這分明就沒有半點誠意!
張淵氣得半死。
無奈,他失手了啊!再大的氣,他都只能忍着。
看了眼藥方,他心裡的暴怒幾乎要發泄出來。
“這方子要是管用,老朽明日就赤膊負荊,從這青果巷爬到馬原巷顧家,給顧老爺子賠禮道歉去!”張淵狠狠將方子甩回宋玉手裡。
宋玉就變得猶豫。
宋大太太拼了最後一口氣,大喊:“快去煎藥,你們這是要看着我死?快去煎藥,不要聽這個庸醫的話!”
張淵鬢角青筋暴突,用力甩袖,闊步出了內室。
這種粗魯無知的婦人,給她看病真是自降身份!
宋玉也顧不上追張淵,親自下去煎藥。
過了兩刻鐘,藥煎了來,宋大太太不顧燙嘴,一口氣喝了下去。
熱流從口腔一直滑到了心裡。
宋玉、宋希和二太太秦氏等在一旁,看看藥效如何。
宋大太太也知道藥效不會那麼快,倒也安靜等待。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她如絞的時不時腹痛,突然沒了。
她猛然睜開眼:“我…….我肚子不痛了。”
宋玉等人大驚。
這剛剛喝下去沒多久吧?藥碗還沒冷呢。
“再等等看?”宋玉道。他知道宋大太太的腹痛是一陣一陣的。
宋大太太也點頭,心裡卻感覺有清涼慢慢沁來,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心裡幻覺。
她靜靜閤眼,等待着。
宋玉、宋希和秦氏屏息,生怕打擾了她,等在一旁。
又過了一刻鐘,沒聽到宋大太太再說腹痛。
宋玉就驚喜忘了宋希一眼。
宋希也喜。
宋玉準備問宋大太太感覺如何了,卻聽到了宋大太太微微起伏的鼾聲。
她……她睡熟了!
宋玉嘴巴張得老大,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自從生病,宋大太太就沒怎麼睡過。
他給弟弟和弟媳婦擺手,讓他們先回去,明日再來。
宋希和秦氏也是興奮不已。宋大太太這樣子,分明就是有好轉。吃了藥能熟睡,這是好事啊。
宋希夫妻倆就躡手躡腳走出了內室。
出了宋大太太的院子,宋二太太秦氏輕聲問丈夫:“你說,顧老爺子那方子,是不是真的管用?”
宋希笑:“張淵又是鍼灸又是開藥,大嫂病情加劇。喝了那碗蒼朮、升麻、荷葉湯,大嫂竟然睡熟了,這要是不管用,還有什麼管用?等着吧,明日定有好消息!”
秦氏欣慰舒了口氣:“顧老爺子真是妙手回春啊!”
“顧老爺子?”宋希更是笑出聲,“那是瑾姐兒上次給大嫂開的方子!”
宋二太太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第二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