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層9樓, 今夜晚來無風。
窗邊的半透明的白紗簾靜靜垂墜着，只留出了一小道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縫隙，在雲層中漸隱的月光偶爾對這個沉沒於黑幕中的房間吝惜地投以一瞥。
像是暗夜和白夜的綜合體, 光線映得他一側的臉龐清晰得透明。
在無光的暗室裡, 那隻輕揚鳳眼盛滿了所有的明曜 。
秋水無瀾, 霽月光風, 如他。
“沒想到啊。”
他舉起了一隻手臂, 擋住了前額，嘆息道。
“什麼？“
“沒想到你那麼重。”
她才意識到自己還趴在他胸膛上沒有起身。
心跳的飛快，幾乎聽得到律動聲, 但是，手掌下皮膚的觸覺告訴她, 不是她一個人。
“我纔不重。”她忙不迭把手擱到他兩側, 半撐起了身子, 還不忘給自己正名。
兩雙眼睛在這一霎那就這麼正對着，目光碰在了一起。
平日裡離了工作就萬事不上心的寡冷眸子, 此刻閃了閃：“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被你壓着起不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只是在等她自己先起身，不至於再摔着。
這個人，真的好奇怪。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 有時在一些小地方卻特別細心。說是嚴苛無情, 又常常不經意地對她釋放出善意。
許諾, 你怎麼就那麼好呢？
夏雯還記得自己當時想過她和許諾之間的差距, 是兩個世界。
也因爲怕自己再次變得不像自己, 而想要拉開距離。
但是，許諾和林靖遠不一樣。
不去試試, 永遠都是輸家，不是嗎？
她咬了咬嘴脣，飽滿的脣瓣刻上一道淺淺的齒印，挺翹的鼻樑和他僅有幾釐米之距，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遮掩着自己的顫慄，好像這樣，他就聽不到。
“許諾，我的簽字裡，有沒有‘不能染指房東’這一條？”
“什麼？”
“不小心吃了你，會不會被趕出這個房子？”
氣息很輕，吐氣如蘭，帶着點演技意味的柔嗓嬌媚欲滴——其實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只是聽來故作老練，斷句間的瑟瑟呼吸，早已出賣了她。
許諾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這副模樣，就像是在狼面前張牙舞爪的羊，明明連爪子都沒有，卻還異想天開。
她聽到男人喉結滾動的聲音，其後是他低低的笑聲。
他說——
“你可以試試。”
沒人知道“你可以試試”是威脅還是默許，但聽到他的輕笑聲，她至少認爲，那不算壞。
“我覺得，這是我距離你最近的一次了。”
“作爲我的人生巔峰，不做點什麼，好像對不起你給我這個機會。”
所以她慢慢伏了下來，在他黑色瞳仁的注視下，一點點靠近。
許諾的瞳孔倏地放大，他到底沒想到，夏雯真的要試試。
他的潔癖由來已久。
平時哪怕是知道對方是乾淨的，接觸依然會有焦灼甚至作嘔的感受。
然而他發現，這個過分敏.感的防衛系統，這段時日以來，對夏雯逐漸失效了。
她顯然洗過了澡，沐浴液的清新味道縈繞在鼻尖，帶着點盈潤的奶香氣。
像是爲了測試這個系統對她的容忍度，他眼睜睜看着她一寸寸壓下來，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麼，卻也忘了他應該要做什麼。
她擡手撩起鬢間垂落的髮絲，不甚規律的吐息在他的脣.瓣上停留。
兩人隔着寸許的距離，呼吸清晰可聞。
似碰未碰，若有似無地膠着了半天，仍然沒有落下來。
薄脣輕啓，他想說些什麼，也許是要阻止這玩笑似的嘗試，可終究什麼也沒說。
如果有意抗拒，他能做的有很多。
他卻什麼也沒做。
先退縮的竟是她。
耳邊能聽到抿脣的溼潤，似乎心裡鬥爭了許久，她還是緩緩偏過頭，靠向他一側的眼角。
來自女孩的溫熱呼吸吞吐在眉梢，眼尾幾乎有了柔軟碰觸的錯覺。
依然感受不到任何對人接觸的嫌惡，反而是他的心律跟不上往日淡然的節奏。
“你……”男人溢出口的聲音如酒香，低醇溫潤。
他聽到她滑落至他的耳側輕輕“噓”了一聲，有溫暖的風摩挲過他冰涼的耳廓。
而後再下滑。
直至頸側。
被什麼輕柔的東西觸碰到皮膚，綿綿軟軟的觸感讓他禁不住閉上了眼。
他以前不知道，女孩的脣.瓣能這麼軟。
那帶着點黏膩溼滑的舌尖觸及頸項的那一刻，他以爲自己應該是要反感的。
多多少少掙扎一下，才能對得起過去十多年來的鬼日子。
可是除了酥麻，和無法抗拒的心悸感以外，那該死的癖病好像冬眠了一般。
他甚至微微側了側頭，縱容她的侵犯。
粉脣的柔軟沿着頸側的動脈長驅直下到了鎖骨，細細索索、斷斷續續的輕擦而過，沿途點燃了一片星火。
“嗯……”
他驀地睜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發出了呻.吟。
她同時停止，從他頸邊抽離。
夏雯抿了抿脣，把脣間的乾澀舔去，直視着被壓在身下的大BOSS。
“吶，你這樣配合，我會把持不住。”她學着霸道總裁的口吻——本來單純只想一個吻而已。
甚至都做好了BOSS大人會在中途打斷她，或者打斷她的腿的準備。
結果就是，這一波不虧，反而賺得盆滿鉢滿。
對上她得逞的笑容，許諾再不管什麼紳士風度，把她推到了牀沿，自己飛快坐了起來。
他坐在牀尾，調節着呼吸，平復心情，只覺得自己的人生觀遭受了巨大的打擊。
他，居，然，被，一，個，小，他，六，歲，的，丫，頭，撩，撥，了——？！
看着這個孤寂無依懷疑人生的背影，她只覺得許諾愈發惹人憐愛。
帶着彷彿已經把他生吃入腹的饜足，夏雯探過腦袋，小聲問：“大美人兒，你是處……”
就算屋內黑漆漆，她也能頭一次感到，許諾殺人的眼神射了過來。
“……處女座吧？”
許諾確實是處女座。
你聽過處女座的報復心嗎？據說他們從來不跟你正面剛，習慣在心理上擊潰你，讓你自卑讓你無力讓你跪下來叫爸爸。偏偏他們的復仇又是一環扣一環，縝密無錯，讓你應接不暇。
她以爲他們關係更進一步了，沒想到劇情急轉直下。
這幾天許諾幾乎都沒怎麼出門，晚上回來得也早，只要在家裡就會抓她的毛病。三四天下來，算上大大小小犯規的罰金，一頓海底撈的錢已經打了水漂。工作上更是開啓了地獄難度，所有她的稿子許諾都要親自過審——所有稿子親自過審啊！你什麼時候看見一個上市公司的二把手會給一個底層工薪族一字一句地審覈工作啊！
“我真的知錯了。”她哭喪着臉看着辦公桌後還在逐字逐句審稿的許諾。
因爲這兩天每次糾錯都會說得讓她喪失自信，所以進來她都會順手帶上門。
“確實錯的很多。”許諾對着文稿冷笑道。
嗚哇哇，她好懷念那個佛系的總監。
“如果你是因爲那天那個吻那麼在意的話，那……我……讓你親回來？”
他擡頭覷了她一眼，“工作時間。”別聊些有的沒的。
“可以等到回家的。”
“吳夏雯。”
嘖，她就說吧，三個字叫起來更有氣勢。
許諾乾脆放下了手上的稿子：“後天比稿，你別去了。”
聞言她愣了愣，連原因都沒問，直截了當：“不行。”
看她的氣勢，許諾的嘴角竟輕輕勾了起來。
“想好了？”
“想好了。”
“爲了什麼？”
她彎腰湊上去，雙指推着一塊U盤滑到他面前。
他低下頭，眼鏡後的目光聚焦於蔥玉指尖下的U盤。
下一秒，臉上冰冰涼涼的柔軟觸感傳來。
許諾細長的眉睫隨之顫了顫，目光微動。
那一瞬有如電流侵入心臟，雖然平靜的面色無波無瀾，私下裡卻有奔流暗涌。
許諾擡頭，她認真凝視着他的眼。
“爲了贏，以及，謝謝你。”
他越過她，望向她身後大片的磨砂玻璃，確認沒有任何人經過，方纔深深吐了口氣。
“這是公司。”
她輕笑地轉身——
“好，下回等到回家的。”
撩人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能煉出爐。
比稿當日。
在廣告公司，提案比稿都是工作日常。四五個白領菁英男女，穿着最職業化的西裝長褲短裙，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苟，以最體面的姿態參與戰爭。
這次的比稿本來也輪不到夏雯上場，這種級別的客戶，創意總監、市場部的策劃，客戶經理，偶爾帶上首席設計師，基本就是YCM常規配置了，可是因爲那個特定的原因，許諾還是決定帶上她。
如此一來，可能會落人話柄，但許諾好像根本不在乎，美其名曰爲培養學習。
他們來的時間堪堪提前了二十分鐘，許諾和楊世原坐在沙發那仍在交流方案，夏雯站在走廊的交匯口，一手抱着胸，一手蜷成拳抵在脣間，低頭冥思着。
這次的方案，是許諾定的創意，其實她不該那麼擔心，東西很好，很出彩，找不出破綻。
但她還是隱隱不安，總覺得對於林靖遠來說，他不會打無把握的戰，而奧創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時間一分一秒流動着，不遠處會議室的大門終於打開。
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擊的聲音清晰可聞，她循聲望去，意外發現林靖遠就在行來的三五人之中。
兩人遠遠看到了彼此，林靖遠偏頭給了她一抹微笑，笑得一如最早的那幾年，那個對她溫情脈脈的男子。
她也回以微笑，而後，慢慢斂起嘴角。
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她仰頭，是許諾一個人隨性地走上前來。
那手搭得很自然，在同事眼裡，就像是上級對下屬的安撫，落在林靖遠眼裡，卻是另一番風味。
林靖遠的臉色變了，變得從來沒有那麼難看過。
許諾竟還記得？夏雯想起來前些日子自己不甘示弱編的謊言。
兩邊人的距離逐漸拉近，林靖遠正了正色，對身邊人不知說了什麼，自己走到了他們面前：“不好意思啊，昕銳對我們的方案很感興趣，所以聊得比較久，拖了點時間。”
“無妨，我說過，後會有期。”
林靖遠怔了片刻：“確實是後會有期，還沒介紹過，我是奧創的新任創意總監林靖遠。”他伸出手：“這位是？”
創意總監？他又升職了？
許諾少見得連客套的禮儀之手都沒有從西裝褲袋裡伸出來，只是古井無波的臉上，薄脣微啓：“抱歉，潔癖。”
這是實話，卻也讓人窩火，顯然意指他覺得林靖遠不乾淨，不管他因此有多難堪。
眼見許諾貌似不打算自我介紹，反而垂首看向她，夏雯意會地接上：“這是YCM的首席運營官，兼執行創意總監，許諾。”
即使氣勢看起來不像，林靖遠本也希望對方是個小角色，可是名頭擡出來卻讓他心裡一沉，沉歸沉，面上他倒是輕巧地笑笑：“YCM自我走了之後看來很缺人啊，首席運營官也需要出來跑提案？”他刻意忽略了執行創意總監的頭銜，攻擊意味十足。
誰想到許諾並沒有理會他的挑釁，眉一挑，四兩撥千斤：“偶爾陪練，不像你需要到處跑。”這滿滿的一把意味深長的毒狗糧對着林靖遠就劈頭蓋臉地撒了下來，完了他還率先與林靖遠擦身而過，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下還楞在原地的夏雯，併攏的兩指勾了勾：“走了，雯雯。”
這一招玩得太兇險，幸好楊世原他們剛剛從休息區走過來，夏雯心虛應允了聲，跟了上去。
身後的林靖遠收起臉上的笑容，目光寒涼，冷冷一嗤。
走廊不長，但走到會議室還有一小段路，夏雯跟在許諾旁邊咧開嘴笑得收不回來：“你剛叫我什麼？”
許諾：“見好就收。”
“你撩了我，還一笑而過。”
“……我沒笑。”
“……”
該死，特麼的許諾怎麼這麼可愛。
原本因爲狠踩林靖遠的喜悅，在發現踏進會議室就止步不前的許諾後收斂了起來。
會議室裡，甲方的人一字排開，似乎還在討論着什麼，沒有注意到他們。
許諾靜靜看着會議室的投影幕布，寬大的背脊擋住了夏雯的視線。
“許……”夏雯疑惑地從他背後繞了過去，探出半邊身子。
……她也怔住了。
——幕布上是與他們主推LOGO相似的圖標，以及SLOGAN。
——右下角版式上赫然寫着“奧創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