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和立秋面色都有點古怪,對望了一眼才道:“是明吉姐姐。”
“咦,她?”卓昭節襁褓裡時因爲身子弱,在自己家中難以養活,按着坊間所傳的說法不能放在父母身邊長,倉促之間被送到秣陵遊家寄養,當時隨同而去的下人因爲被遊氏懷疑有沈氏做的手腳,會對女兒不利,所以另外讓送妹妹南下的卓昭質帶了親筆書信給班氏,讓班氏把那些跟去伺候女兒的人一一打發了,根本不容近身,而後班氏另外給外孫女備了伺候的人。
然而考慮到卓昭節總歸要回長安的,若是伺候多年的人手卻不能跟着走,恐怕不習慣,所以卓昭節略長後,班氏問清了自己給外孫女配的乳母婆子之流,都有家小在秣陵,以後不能隨卓昭節北上,索性在卓昭節略大些後就把人打發了,免得生出感情來爲難自己的外孫女。
後來的四明——明吉、明合、明吟、明葉這四個大使女,是班氏特意買的孤女,都沒有家人拖累,可以跟着卓昭節一直伺候,這才一直留了下來。
但兩年前,明吉、明合伺候着卓昭節去了一回明月湖,因爲中途卓昭節惹了些事情,很有可能會被班氏責打教訓,明吉和明合作爲隨行的貼身使女,回府之後懼怕受到卓昭節的牽累,所以想用苦肉計脫身,不想惹怒了班氏,念着她們伺候卓昭節多年,雖然沒有額外的責罰,但也免了她們繼續伺候卓昭節的差使,直接打發出內院,發到外院——在卓昭節所知道的,就是班氏說讓她們隨便伺候兩年就配人,叫卓昭節不必再管。
因爲慣用的大使女缺了兩個人,然後纔有初秋四人被補上,隨卓昭節到了長安。
按說,這兩個使女現下都該在秣陵纔對,怎麼初秋和立秋會在曲江這裡遇見明吉?
難道是跟着遊煥北上?可這也不對,遊煥根本只帶了小廝,幾個女僕也是婆子之流,到底他是來讀書的,又遠離父母,遊若珩和遊霄自要擔心他身邊若放着年少的使女會把他勾引壞了。
再說遊家誰不知道明吉、明合是卓昭節的人,縱然給遊煥伺候枕蓆的人也不會去選做過他表姐貼身大使女的人——不說嫡親表姐的貼身使女給表弟做了侍妾傳出去不好聽,班氏那麼痛恨使女爬牀的人也容不下這樣的事情。
何況遊煥若帶了明吉來,哪裡有不和遊氏說的道理?
卓昭節狐疑的問:“別是看錯了,明吉怎的會在長安?”
初秋和立秋抿了抿嘴,道:“蒙八娘准許,婢子還和明吉姐姐說了會兒話呢,不會看錯的,明吉姐姐知道娘子在這兒,還說要過來磕頭請安,婢子想娘子如今怕是正忙着,再者她如今的身份……就和她說,娘子今兒奉了夫人之命,要招待諸位夫人、娘子,怕是沒辰光受她的禮……”
一邊這麼說,兩人一邊打量着卓昭節的臉色,蓋因明吉非但是卓昭節從前的大使女,還是初秋和立秋的前任,不管那兩人現下如何,要給舊主請安,本是理所當然,而要不要見自該卓昭節自己做這個主,但初秋和立秋卻是攔上了,這顯然有點逾越,也被疑心她們是嫉妒前任,不想讓卓昭節見到舊僕,兩人自然要擔心卓昭節這麼想。
卓昭節深深的看了她們一眼,道:“她在這附近住?”若是明吉也到了長安,難道是沒有配遊家的下人,另外配了什麼人,恰好也被帶到長安來了嗎?這倒是巧了。
“倒不是。”初秋躊躇了下,含糊道,“她今日是跟着……過來這邊遊玩的,恰好碰見了。”
“回頭再說罷,你們可問明她如今的落腳處?”究竟是伺候多年的貼身使女,倘若明吉、明合如今過的不好,幫上一把也無妨,初秋和立秋既然把阻攔對方這會過來請安的話和盤托出,裡頭定然有內情,自己的貼身使女爲人如何也許不能盡信,但聰明還是糊塗卓昭節還是清楚的,初秋和立秋四人到時明吉、明合都已經被打發了,如今也沒有要她們回來的道理,正常來說不存在仇怨,就算是不想看到主人對前頭的使女好,以這兩個使女的爲人也不會做的如此明顯,但現下顯然不是細問此事的時候。
她這邊問初秋、立秋時,卓昭姝則是一力安撫着赫四娘與赫五郎上樓去,等卓昭節這邊說完了,卓昭姝纔過來低聲道:“那女子看穿戴尚可,不能和咱們這樣的比是肯定的,然也是穿着綺羅戴着珠釵……我沒聽她們說話,不過觀其面色並不見多少愁苦。”
“多謝八娘了。”卓昭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感激的道。
卓昭姝真正體貼,她這是看出明吉與卓昭節有關係,擔心卓昭節如今不便去見那人,卻爲此分了心,別在宴上走神鬧笑話,描述明吉日子過的好,那卓昭節若是惦記着她,知道這個消息也不要很心急了。
這日是先亂後順,除了時未寧與淳于佩到時鬧了一場,然當時到的客人還不很多,駱氏、赫氏下來圓了場,好歹沒掃了衆人興致,後面這場慶生宴都極順利,酒至酣處,衆人有玩樗蒲、有抱琵琶、有按節而歌……各取所樂,雖然雨天曲江人不多,但一樓的美人醇酒、絲竹歌聲,倒也引得許多人聞聲而至,圍在樓外看熱鬧。
卓昭節奔走各處寒暄應酬,知道這個消息又打發人下去叮囑了下人警醒,雖然樓中如今諸女眷的身份,換了太子在也不能很冒犯,但誰知道那些樓下之人有沒有那麼一兩個膽大包天的浪蕩子,尋空闖進來胡鬧?自要讓下人注意留幾個知機能幹的人看好了後門、窗戶之類,莫要讓人進來擾了衆人興致。
如此一路忙到了未末,衆人終於興盡而返,均稱讚卓昭節預備的好,也叫頭次主持宴飲的小七娘鬆了口氣。
鬆口氣歸鬆口氣,事情可還沒全完,宴散後,卓昭節少不得又要一一寒暄着相送,內中幾人喝多了,還要額外叮囑幾句,或加派人手幫忙護送回去,這麼等人都走了,她留在最後,等着下人收拾,並與滿香園結算銀錢,這個時候就看出來在外頭包一座樓的好處了——所謂的收拾就是把卓家帶來的器皿用具並採買的菜餚時果一拿,剩下來就是與滿香園結算銀錢,至於滿場人散後的狼藉,卻不必卓昭節親自留下來看着了。
畢竟是頭一次主持這樣的宴飲,卓昭節從前是個萬事不操心的,今日一直提着一顆心生怕哪裡出事,時刻預備着應對變故,是以消耗極大,送客時還不覺得,結算完銀錢,問過下人帶來的東西、並用剩的菜餚之類都已經確認無誤,上得馬車,才發覺累得簡直渾身無一處對勁!
看到她疲憊萬分的模樣,阿杏慌忙遞上參茶:“出來前,夫人身邊的冒姑姑悄悄兒給婢子的,說娘子頭次辦這樣的差使,定然是兢兢業業惟恐出錯,一日下來心神疲憊,這茶喝幾口會好些。”
卓昭節依言吃了兩盞,果然覺得緩和下來,感慨道:“往常不能說盼望着赴宴,但覺得能夠有熱鬧湊總也是好玩的,如今自己辦了這麼一場方知道不容易,這還是嫂子、姊妹都幫着手,且在外頭辦的,若在家裡,這會旁人走了,我事情還不能完呢。”
阿杏抿嘴笑道:“可娘子做得極好,今兒個誰不說娘子能幹?這還是娘子頭一回主持這樣的宴飲呢!”
“你們也都辛苦了,也喝些參茶罷,我一個人哪裡喝得完?”卓昭節笑了笑,命阿杏將參茶分給衆人,阿杏也不推辭,與阿梨、初秋、立秋一起謝了,各自斟了茶水喝下——卓昭節這會累極了,回侯府後也許還能立刻就被放去休憩,她們這些使女可沒資格被這麼體貼,必然是要立刻被召去詢問一日情形,讓遊氏瞭解她心愛的小女兒今日的表現的。
再者方纔宴上她們一直亦步亦趨的跟着卓昭節這個負責籌辦宴飲的人四處寒暄招呼,與卓昭節一樣根本沒功夫吃東西,如今不喝盞參茶,回頭哪裡撐得住。
因着雨到這時候還沒停,回侯府的路上,也不趕時間了,車伕問過卓昭節,就慢慢的走着,以策安全。
如此主僕一起喝參茶緩了口氣,看了看車簾外,卻是才上朱雀街,還有好幾個坊的路,卓昭節就想起來問初秋和立秋:“明吉的事情?”
“娘子,方纔不是咱們故意攔着她來見娘子的。”初秋忙解釋道,“是因爲如今她的身份有些……今兒娘子又忙,滿香園裡人也多,怕和上回在曲江遇見時大娘子一樣,被有心人利用鬧出閒話來。”
卓昭節頓時蹙緊了眉。
上回爲了一盆“虞姬豔裝”,卓昭節本來都沒放在心上,不想竟被捲進了春闈這樣的大事裡去,平白被強按了一個“江南第一才女”的名頭,跟着還驚動了敏平侯,又上達天聽——就算不想當時被莫名其妙捲進事情的膽戰心驚了,單說被關在別院裡由敏平侯並文治之苛刻調教好幾日,若非宮中見召,還不知道那樣刻苦攻讀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要不是那次進宮,聖人與皇后出人意料的選擇了真定郡王,在朝野都掀起驚濤駭浪,敏平侯根本顧不上孫女……指不定卓昭節這會還在被拘在別院裡學那勞什子的賦文呢!
想到在別院那些日子,敏平侯和文治之漠然苛刻的臉色、自己與沈丹古截然不同的待遇……還有那每日必須要完成的功課……卓昭節的臉色頓時有點發青!
她正色道,“你們謹慎些是應該的,長安到底不是秣陵,這兒人多事雜,有時候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卻成了燎原的星星之火,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