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相魅惑趙侯,博得其歡心,於枕邊哭訴吳國惡行,使其親越厭吳……”
想起離開會稽時自己被賦予的使命,西子便感覺恍若隔世,這次入趙之旅,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趙侯無恤是個對慾望極其剋制的人,他沒有像勾踐、范蠡等人一樣被西子的容貌所迷惑,更未急不可耐地讓她侍寢嚐鮮,而是毫不在意地一揮手,將西子發配到長秋宮“以備箕帚之用”。
西子就這麼糊里糊塗地來到了這個被園圃和鹿苑包圍的宮殿,見到了她的新主人,徐嬴夫人。
對於西子這樣的庶民女子而言,諸侯夫人是高高在上的,西子在越國時入宮學習禮儀,也見過越王夫人。那位夫人在吳國爲奴婢三年受盡苦楚,甚至被夫差喚去侍寢過。受此奇恥大辱後,越王夫人也與勾踐一樣變得敏感而神經質,看到西子等人,眼中滿是冰冷和妒意……
但徐嬴夫人卻不一樣,她穿着紅色的冬裝雍容而華美,是正兒八經的中原貴婦,對西子的容顏雖然驚歎了一番,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嫉妒,和顏悅色地讓她起身,與她交談。問她從何而來,祖上在徐國任何職位,何時流落到越國,今年幾歲了,家中可有親人……
就在這閒聊中,西子總算放鬆了下來,聊了一會後,女御告知了徐嬴夫人趙無恤的安排,徐嬴夫人笑罵了一句:“這等妙齡美人備箕帚之用,也就君侯能做出來,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憐惜地看着西子:“往後,你就現在園圃裡侍候吧,正好君上爲我尋來了南方楚越之地的薜荔、荼蘼,這些花木北方少見,虞人不知其習性,你既然是從越國來的,當知曉一二。”
因爲事情的發展與西子的想象不太一樣,她腦子裡一團亂糟糟的,現在只能下意識地應諾。
於是她便在長秋宮內做了一名高級宮女,冬去春來,白雪消融,萬物復甦,鹿角掉落又長出,柳樹的嫩芽抽了條,花蕾一點點在枝頭綻放,而西子也將溪水邊的南方花木照料得妥妥帖帖……
慢慢地,她也習慣了趙宮裡的生活,和炎熱潮溼的越地相比,這裡更爲乾燥寒冷,比起會稽的高腳竹樓構成的“宮室”,這裡宮室巍峨,門禁嚴格,她壓根不知道長秋宮外是何情形。
好在西子此行的目標趙侯無恤極其寵愛徐嬴夫人,多則四五天,少則兩三日,必定會來長秋宮過夜,次日清晨方歸。
“這也許是我的機會……”越人重諾,既然使命未完成,西子就必須不斷嘗試。時間緊迫,於她們一家有恩的越國日日夜夜受着吳國的苛政,越國的王和百姓都盼望着能復仇雪恥,所以她也不能幹坐在這長秋宮裡虛度終日。
遠離越國,同來的越女也被分散安置在其他宮室,孤身一人,在這裡,她只能靠自己……
西子開始有意無意地與同處一室的宮女們寒暄,打聽趙侯的往來規則,所經路徑——她在會稽時專門學過北方話,雖然很難去掉越地女子那聽上去軟綿綿的口音,但交流並無障礙。
在好言好語博得旁人信任,得知趙無恤行經路徑後,又一日,西子擅自離開了她的職守,打扮好自己的容貌,一早便侯在過道旁的花木從裡。只等趙侯車駕經過,她就假裝路過,出去讓他見到——就算趙侯對自己不感興趣,西子也必須嘗試,必須讓趙侯看到她,想起她……
然後召見她,臨幸她,寵愛她,縱然她內心一百個不情願……西子咬了咬牙,這就是她揹負的命運。
她是個柔弱的女子,來趙國的路上,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甚至將希望寄託在范蠡身上。可范蠡終究棄她而去,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只能把完成使命作爲她存身於世的唯一寄託。
至於對范蠡的那一點私情,既然對於他而言,志向和承諾比她重要,那段似有似無的情,也漸漸淡了……
左等右等,終於,她看到在宮內寺人管寧監(寧致遠!)引導下,趙侯的車駕在慢慢駛過來……
西子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
然而下一刻,她卻從背後伸出的手拉住了。
一回頭,一位面相兇惡的傅姆對她怒目而視,身後則是那幾名與她同居一室的宮女,低聲訓斥她道:
“賤婢,不想活了?竟敢來勾引君上!”
……
次日趙侯離開長秋宮後,在柴房裡被關了一夜,受盡宮婢們冷言冷語諷刺的西子才被帶到徐嬴夫人面前。
雖然身上衣着普通,還有被撕扯的褶皺,卻並不妨礙西子明豔不可方物。
徐嬴夫人面沉如水,當面問她:“西子,這數月裡你做的很不錯,將花圃照料得井井有條,我正打算將你升爲近侍女御,你卻擅離職守,跑到御道上窺伺國君車駕,是何居心?”
“賤婢該死!”西子五體投地。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都在徐嬴夫人手裡,但如今什麼說辭都沒用了,她已經來宮裡幾個月,迷路無從說起,擅離職守也是罪加一等,更何況,身後早有人盯着她,她的一舉一動,徐嬴夫人想必一清二楚。
西子從那位教她們房中之術,以及宮闈禮儀的楚宮白髮宮女處,聽說過諸侯後宮秘聞。那些楚平王的夫人們爲了爭寵,真是用盡了手段,或讓其他夫人滑胎流產,或不惜裡趕盡殺絕。至於自己宮裡的女婢,若有人產生非分之想,膽敢勾引君侯的,直接縊殺以儆效尤!
等待自己的,是否也是這樣的命運?也罷也罷,反正自從被范蠡捨棄,使命又諸般不順後,她已經心力交瘁,越國是回不去了,若能痛快一死也好。
然而徐嬴夫人看着她,卻並未如西子想象中的那般妒意大起,也沒有讓旁人爲難懲處她,而是喚她來到身旁坐下。
“你從江南之地千里迢迢來到趙國,自然不是爲了做一個澆花宮女的,博得君侯歡心,爲母國贏得盟友,應該就是你的目的吧?”
“夫人,賤婢死罪……賤婢正是爲此才被送到趙國的。”
西子立刻淚眼婆沙,相當於默認了這種說法,這並不過分,她必須依靠自己的演技才能渡過這一劫。
只要不把種大夫在她離開前,最後對她囑咐的話暴露即可。
“若吳亡越興,還望西子能在宮中牽住趙侯的心,讓他沉迷枕蓆,荒廢朝政……”
孰料,徐嬴夫人先是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最後化作了釋然和憐惜。
“越國的事情,我也曾聽君上說起過,爲國獻身,何罪可言?你我同樣是亡國之餘的苦命人,卻在這鄴城裡相遇,冥冥之中或許自有天意。”
她給西子賜座,隨即拉着她的手對旁邊的衆宮女說道:“我與君侯成婚時雖然是以諸侯之女的儀式嫁的,卻沒有媵妾相伴。西子乃徐國遺族,往後,她便相當於我的媵了!”
西子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成了季嬴的“媵”,雖然沒有正式給她名分,但自此以後在宮裡無人不敬她。
她對此十分不解,只能歸結于徐嬴夫人的善意和對她的垂憐,一時間心裡百感交集,又是感激,又是覺得愧對了她的好意。
然而更讓她猝不及防的事情接踵而至,這一夜,西子剛從溪水邊照料完花回來,季嬴便讓傅姆告知她,速速沐浴更衣,準備侍寢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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