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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侯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二月初一的早晨。
曙色漸明,旭日噴薄而出,燦燦金輝染紅了天際,彩霞舒捲,絢麗如錦。春風和煦而強勁,由東方吹來,浩浩蕩蕩,驅散了籠罩在黃池上空的彌天濃霧。
這是一個啓程的好日子,今天趙侯將帶着大隊人馬回鄴城,但首先,他要爲一個百餘人的隊伍送行。
能被天下伯主送到了十里亭驛外,這是常人不敢奢求的榮耀,柳下越誠惶誠恐,但趙無恤卻止住了他的下拜,繼續將未交待完的事情說與他。
“其實,汝大可不必舍近而求遠,去河宗氏尋找穆天子西行的起點。”
隨着八年前代國的覆滅,趙的疆域大大向北擴展,視野也廣闊了許多,所以趙無恤知道,昔日強盛一時的河宗氏之國早就瓦解成了一羣河套上半耕半牧的小邦,最大的部落叫空同氏,他們之間戰和不定,只是之前幾年代郡騎兵一直在南調參加對秦、吳、齊的戰爭,戰馬損耗太大,一時半會沒有出兵橫掃草原的精力。
趙無恤雖然答應柳下越西去探索,但卻爲他劃定了一條新的路線。
在亭驛裡,他指着一副上郡及其周邊的地圖道:“汝帶着百餘虎賁先去新絳,再到馮翊郡涇陽縣。春夏之交時,負責西北貿易的平準官猗頓會派遣一支商隊,從涇陽去義渠貿易,然後再去義渠西邊兩百里的烏氏拜訪,汝等就混雜在商隊裡同行,需要的輜重、馬匹等,都在涇陽補充……”
“唯!”
柳下越應諾,他知道,這義渠、烏氏,都屬於西戎,與早先的犬戎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其中義渠位於涇水上游,是西戎首屈一指的強大部落,人口十餘萬,有兵萬餘,甚至能威脅到秦國渭南。義渠君還曾派遣使者來約趙國出兵滅秦,被趙無恤以“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拒絕。
而烏氏,則是位於六盤山(隴山)腳下的部落,這個民族不光是牧民,還是商人。後來秦始皇時,烏氏部落的烏氏保,就是一個以善殖畜牧,與諸夏交易商貿而富甲一方的大商賈。現如今,在河宗氏衰敗,玉石之路的北段,也就是草原段貿易量減少後,南線卻昌盛起來。其中烏氏部落,就是南線玉石之路上的中間商,秦國人一般是直接從他們那裡獲得西域玉石,再賣給中原諸夏。
“但這烏氏人是如何獲得玉石的,就不得而知了。”
趙無恤皺起眉,遺憾地看着隴山以西的地區,地圖根本沒有將那一片地區收錄,那裡對於趙國而言,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羣戎、西羌部落密佈,與秦人雜處。
琢磨着地圖的大體範圍,柳下越大膽猜測道:“河宗氏西南兩千五百里,有西夏氏,據說是夏人後裔西遷建立的邦國,也從事轉運玉石,烏氏人大概是從西夏氏那裡獲得玉石的……”
“西夏氏,看這名字,難道是日後黃河九曲的夏河、臨夏一帶?”但是幾百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這個小邦還在不在。
好在,趙無恤比柳下越幸運,至少是知道全局地圖的,反正從烏氏越過隴山向西走是沒錯的。只要抵達黃河九曲,就能渡河進入河西走廊,這一路過去,總有部落城邦,不至於是一片無人區。
所以他給柳下越定了一個這次向西尋路的目標:“汝還年輕,不必執意一次就要去到天山,找到西王母國,此次西行,先找到傳說中的禺氏國。”
禺氏也就是後世秦漢的大月氏,此時匈奴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部落,所以月氏人也在河西走廊開開心心地畜牧,做做玉石之路的轉手貿易。不過到了那裡,柳下越就算真的走出華夏地域了,因爲月氏人非但文化與中原迥異,甚至連種族都不同:他們和西域的塞種人一樣,操着一口東伊朗語族的方言,都是高鼻深目的印歐民族,不論是“樓蘭美女”,還是“小河公主”,這些乾屍身上都有這種特徵……
這種西域地區的種族結構,直到一千多年後,蒙古人種的回鶻人入主天山南北,才被稍微改變了一點——敦煌石窟裡圓臉蛋細眼睛的回鶻人,在與西域塞種土著混血幾代後,就變成了伯孜克里克石窟擁有高鼻深目特徵的混血圖蘭人種:高昌回鶻,也就是後來的畏兀兒人……
這些是後話了,總之,前方等待柳下越的,是一片未知的異域,一羣未知的種類民族,一個又一個未知的城邦和文明。
這是繼穆天子西行後,又一次偉大的征程。
趙無恤讓人備酒,一飲而盡爲柳下越送行,最後纔將節杖授予了他。
柳下越鄭重地接過,一臉肅穆。
這節杖以竹爲主,柄長八尺,尾端束有三重用犛牛尾制的節旄,隨着春風而飄拂……
“柳下越,汝知道這節杖的意義麼?”趙無恤問道。
“知道,節代表君侯的身份,凡持有節的使臣,就代表君上親臨,見節,如見君!”
“不止如此。”趙無恤拍了拍柳下越,催促他啓程,同時說道:“此去經年,萬里迢迢,絕域流沙,以酪爲漿。勿要忘了,這節杖,代表着你背後,有一個強大的母邦!去罷,寡人等你順利歸來的消息!要牢牢記住你的身份,汝節杖至處,即爲華夏!”
……
柳下越手持節杖慢慢遠去了,不過有一件事趙無恤沒有對他明說:之所以如此頻繁地派遣商隊和探險者去秦國周邊拜訪,除了貿易以外,也是因爲秦國。
秦國近幾年突然大興變法,趙無恤已經在黃池之會給秦伯以警告,但對秦國的攻略的提防,依舊必須做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於秦國周邊,尤其是隴西地區情況的探查,就變得極其重要,故而柳下越的西行,也多了幾分政治作用,同時,也有些刻意地繞開了秦國,趙無恤可不希望趙國的探險成果被秦人截胡。
就在柳下越踏上行程的同時,秦伯盤也風塵僕僕地回到了雍都,他進入大鄭宮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速速將大庶長招來。
子蒲聽聞國君半夜抵達雍都,便急切地召見自己,不由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難道是黃池之會上趙國又威脅秦國,導致君上要改變國策了?
不料等他匆忙穿戴好衣冠,趕到大鄭宮時,卻發現秦伯盤正跪在秦穆公的宗廟裡。
等秦伯擦乾眼淚出來後,看到子蒲的第一句話,就是咬牙切齒地說道:“黃池之會,趙無恤令寡人擊缶取樂,其志得意滿,辱秦太甚,醜莫大焉!寡人受此重辱,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敢情大庶長助寡人變法更制,早日復穆公之業,讓趙國不敢再看輕秦國!”
……
在秦伯盤的大力支持下,秦國效仿趙國的變法在向着深水區邁進,而南方數千裡外的楚國,黃池之會上的餘波也傳到了郢都。
漢水向東南方潺潺流淌,從浩劫裡再生的郢都就坐落在江漢之畔,此時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司命祭。
大司命和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神祗,大司命主死亡,威嚴、神秘、令人敬畏;少司命主生命,親切、和藹、令人愛戴。
同時,兩位司命的神力也被引申到了掌握楚國社稷的興衰,邦國的存滅。
大司命的祠堂在漢水北邊,與他的姐妹少司命一南一北對峙。時值春日,夕陽晚照,兩座祠前的臨水處已經搭起兩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臺。江中央則是一艘高大的樓船,船上設置了祭壇,祭壇之上,三位頭插羽毛,戴着面具的巫祝立於中央,奉玉圭、三牲、六尊六彝,口中唸叨着祝詞。
而楚國上到貴族縣公,下到士庶男女,都圍繞在漢江兩岸,將大司命和少司命的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
當夜幕降臨時,以擊磬爲號,北岸的人唱道:“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南岸的人則唱道:“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爲民正!”
他們一邊唱,一邊恭敬地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都對着兩位司命的雕像朝拜不已。
歌聲裡,穿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臉上還畫上五色異彩巫祭圖案的女巫們也在樓船上手舞足蹈。她們在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楚國長盛不衰,願江漢五穀豐登,願郢都蘭蕙滿園,爲許久未住人的宮室驅邪辟惡,祈禱楚國人人都子嗣繁衍,萬年永福。至此,這場司命祭達到了高潮。
而一艘正在渡過漢水的大舟上,峨冠博帶,着寬袖深衣,佩戴三尺長劍的葉公沈諸樑,也在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幕。
看着恢復生機的郢都,他激動地說道:“曾經的赫赫大楚,已經回來了!”
仰頭看着郢都,雲夢臺、章華臺、豫章臺,被吳軍攻入後,已經黯淡多年的各個宮室都紛紛點亮了燭光,星火點點,如同墜落人間的彗星,似乎預示着楚國的涅槃重生!
這兩年裡,隨着王孫勝在東方的攻勢如潮,楚國已經完全收復了失地,把吳國趕回了海濱,似乎再加把勁,與越國人一起合作,便能徹底滅亡吳國!
既然東方安全了,楚國的都城,也就順理成章地從鄀地遷回了郢城。
在遷都完畢後,楚王熊章和令尹子西按照慣例要召集各地縣公入朝宴飲,慶賀這件大喜事。
然而對於葉公而言,這次入郢,還有一件事關楚國未來的大事要商議。那就是趙國在前不久的黃池之會上,已經赤臂上陣,公然承諾保護陳、蔡,將手伸到楚國的傳統勢力範圍裡了。
楚國應該如此應對此舉,是對抗還是綏靖,是戰爭還是和平,必須在這次朝會裡將國策確立下來。
不過,被召回的不止是葉公,在漢水之濱下船後,他碰上了一個人,一個他最不想遇到的人。
剛剛因徵吳有功,被封爲“白公”的王孫勝也帶着一衆東國兵入郢朝拜楚王,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不偏不倚,他的船與葉公的船同時靠岸。
中年得志的白公勝依舊站得跟劍一樣筆直,過去兩年的征伐讓他的面容帶上了一絲殺氣和戾氣,眉毛一挑,瞧見對面的旗幟,竟放下了一直以來的目中無人,主動過去打招呼。
“葉公?”
“白公……”沈諸樑無奈,只得接招。
於是,歷史上,葉公、白公,兩個一生之敵,就這麼首度碰面了……
ps:西夏氏,《穆天子傳》卷四:“自陽紆西至於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於珠餘氏及河首,千有五百里。”
這個西夏氏,應該就是秦漢時期的隴西郡大夏縣,也是《王會解》裡對周朝貢的大夏,與西漢時中亞大夏國無關,從名字來看,或許是夏的後裔建立的小邦。
《逸周書·史記》裡還記載了西夏氏的興亡始末:“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脩,武士無位,惠而好賞;財屈而無以賞,唐氏伐之,城郭不守,武士不用,西夏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