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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依然淫雨霏霏,而帳內,東郭先生說的話,趙無恤總結下來,無非就三點:弭兵、兼愛、非攻,想不到在墨子之前,墨家思想就已經萌芽了……
不過,東郭先生對趙國,乃至於諸夏未來的設想,倒是很有意思。他的思想,有點後世墨家的雛形,又受老子學說影響,本質是追求和平共處,但是又知道趙國獨大的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在大的方面,東郭先生不得不承認,趙國與其他諸侯確實不同,趙無恤的功業已經遠超齊桓晉文,趙國應當世代稱霸,甚至於稱王!蒞中國而撫四夷。
小的方面,東郭先生又認爲,在趙國主導的華夏秩序內,應當貫徹弭兵政策,停止戰爭,用另一種方式讓諸侯臣服。
他說道:“趙國現在可以算是一個萬乘之國,廣袤萬里,虛邑數以百計,不勝君侯的軍隊進駐;城邑之外,上郡、河間、代郡,廣闊平衍之地數以萬計,不勝趙國百姓開闢。既然如此,可見趙國的土地是多餘的,而人民仍有所不足。但君侯現在卻不顧百姓勞頓,讓兵士去送死,以爭奪幾座中山國的虛城,此乃棄不足而爭有餘啊。施政如此,不是治國的要務!莫不如保留諸侯,讓彼輩稱藩。換取他們聽命於趙,在錢幣、文字、律令上向趙國看齊,用這種方式達成一天下。”
若按照後世的說法,按照東郭先生的設想,這天下諸侯,就像是一個邦聯,趙國是主體,得其實,以此構建一個新的華夏秩序。這種想法脫胎於晉國的霸業,只是把諸夏聯盟從單純的血緣政治關係拓展文化、經濟層面上,把一個聯盟變成了一個實體的邦聯,然後再花上幾十年的時間去慢慢讓諸夏趨同。
趙無恤也不由拊掌而贊:“先生這說法,寡人倒是一次聽聞,但……”
他直接給說得口乾舌燥的東郭先生潑了一盆冷水:“但寡人拒絕。”
“強權勝於真理!”前世秦國成功統一的經驗,以及這二十多年的經歷讓趙無恤認定,武力是取得政治和外交成就的基石,華夏統一的問題要得到解決,不能憑盟會和所謂的弭兵、仁義……
而是要憑鐵和血!
長痛不如短痛,統一天下最快捷最徹底的方式依然是戰爭。誠然這個過程裡會有無數人死去,會有無數個家庭被拆散,但若無一場乾脆利落的統一戰爭,說不定趙無恤死後,又會多出幾百年的戰國大分裂,諸侯以鄰爲壑,又會死多少人,耽擱這個民族多少時間在內鬥上?
對於一個有志於成爲偉大帝王的國君來說,最大的危險就是對和平抱有幻想。
“先生的見識的理念已經是當世翹楚,卻依舊有侷限。”
“小人還有什麼沒看到的?還請趙侯解惑。”對於鐵了心要把這場戰爭打到底的趙侯,東郭先生有些氣餒,他已經無計可施了,又沒法效仿曹劌將趙無恤劫持,只能讓中山自求多福了。
趙無恤一聲嘆息:“先生啊,你只看到了中原的事情,卻看不到九州之外正在發生的事……是故先生的想法不錯,但寡人、天下人都沒有那麼多耐心和時間了。”
東郭先生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先生說我應當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這句話說得不錯。寡人之所以希望中原能夠定於一,除了修河道,興水利,廢關隘外,還有一件事必須集諸夏之力才能做成。”
趙無恤有些無奈地承認道:“因爲寡人的關係,有些事情提前發生了,是故寡人不得不萬般小心,合諸夏之力,與之對敵……”
……
趙國伐中山之戰,可謂是獅子搏兔,中山的體量身板只相當於趙國的一個郡,卻遭到了周邊四五個郡兵力的進攻,頓時左支右絀,加上內部還有鼓、肥兩邑的翟人做內應,是姑雖然鮮虞白狄民風彪悍,中山國的鐵甲杖士驍勇敢死,卻依舊擋不住趙軍如潮水般的進攻。
趙無恤三月初親征,到七月初時,中山的都城顧邑已被攻破,中山子偃吞金自殺,趙軍其他幾路軍隊也佔領了中山國全境。
七月中旬,進入中山國在顧邑的宮室後,呈現在趙無恤眼前的,是一個堆滿了寶物和珍器的寶庫。
而中山國的圖騰標誌,兩把山字形的青銅鉞也被扔到了地上。而一對做工精緻的“錯銀雙翼神獸”被獻給趙無恤,這是鮮虞族傳說中風神“飛廉”的形象。它被製作得惟妙惟肖,對把玩自己的趙無恤怒目圓睜,張口咆哮,雙翅揚起,似乎隨時都在準備騰空。而且表面採用粗細不同的銀片、銀絲鑲出的變化無窮的斑紋,更使這威武勇猛的神獸顯得生動而又神秘。
“都是珍寶啊……”將錯銀首像遞給旁邊的人,趙無恤掃了一眼中山國的府庫。
鮮虞人雖然纔開始定居生活不到兩百年,至今北部山地也是畜牧,但城邑里手工業生產非常發達,許多從晉、燕、齊躲避賦稅跑來的工匠爲中山子製造了大量銅、玉、陶、金、銀等大量精美的奢侈品,這是他們手藝的凝結,也是中山百姓的民脂民膏。
趙無恤嘆息道:“人言中山國作奸巧冶,多美物,寡人先前還不信,今日才知道,中山子雖然只是一個小國之君,可製作的寶物器皿都快趕上寡人了,其驕奢淫逸,又得罪了大國,不亡待何?”
他下令道:“將這些寶物都裝到輜車上,運回鄴城。”
有了這些東西,這次出兵的花銷應該能抵消一部分了,而現在大軍撤離中山,還來得及解散回家收割秋糧。
攻滅中山後,趙國得到的可不止這些財物,中山地薄人衆,人口與東陽郡持平,且民風彪悍。男人閒來無事時悲歌慷慨,還經常成羣結隊打劫過路商旅,中山國十多年來的華化政策有些成效,趙無恤決定繼續這種進程,將戰爭裡他一口一個“戎狄豺狼”的鮮虞人一視同仁,作爲華夏對待,若能籠絡同化他們,中山也是一個極佳的兵源地。
至於中山的女子……那也是妙不可言,鮮虞人吸納了一部分長狄,又與晉人混血,所以很多女人都身高體長,皮膚白皙,而且風格大膽開放,穿着短衣,公然在大街上鳴着瑟,跳着跕屣舞,不少趙軍裡的單身漢進入中山後,眼睛都看直了。
所以趙無恤會留下不少趙軍,在中山屯墾駐守,融入當地。有進就有出,一些鮮虞貴族將整族地強行遷走,去充實趙國的別處空地,削弱他們的力量。
“不過爲了避免鮮虞人思念故國,中山之名是不能用了。”
趙無恤沉吟良久後決定,墮毀中山社稷後,將整個中山國都變成趙國的一個郡:真定郡!其下轄的地區南部主要設置成縣,北部可以分割開來,作爲領地賞賜給有功之臣。
征服必然伴隨着暴虐和殺戮,儘管趙無恤親自嚴明軍紀,但顧邑里依然時不時有***入室搶劫發生,滅國戰爭雖然結束,但零星的流血衝突一直在城邑里迴盪。
在勸誡趙無恤無果後,東郭先生一直沉默地跟着趙無恤的中軍,這一日,他看着城內那些難以根絕的暴行嘆息道:“君侯啊,這就是伐國滅國的後果,中山人死了數以萬計,趙軍也傷亡數千,如今慘叫哀鳴更是不絕於耳,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當初君侯說,之所以要攻滅中山,是爲了剷除後患,好讓諸夏的力量能統一在君侯手中,面對新的大敵,小人愚鈍,還是不懂君侯所謂的大敵何在?”
東郭先生雖然見多識廣,卻也不解趙無恤的意思,當時趙無恤說:“待寡人滅中山之後,先生自然知曉。”如今中山已滅,也是時候挑明這件事了吧?
二人正站在顧邑最高的臺子上,趙無恤沉默地,望向平原盆地盡頭,那片綿延的羣山,這裡是太行山的餘脈,後世被叫做“定州”的地方。
“先生,你的目光應當跳出九州之外。在中山國的北方,是代郡和燕國,而在燕代之北千里處,是連綿不絕的草原,古人稱之爲‘胡貉之地’。”
在那裡,有一片風暴正在匯聚,一個可以說是由趙無恤間接造就的敵人,已經提前百多年上線了……
“是胡人,胡人就是寡人所說的新敵。”
“胡人?”東郭先生愕然,這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名稱,聽起來,比戎狄還要野蠻。
“兩個月前,寡人得到代郡和燕國同時急報,說一支燕山之北的東胡部落,藉助流入塞外的馬鐙馬鞍等物,乘着中原鏖戰時強盛起來。那位東胡酋首一統東胡各部,如今已有引弓騎馬之士近萬,其野心勃勃,開始大肆兼併草原上的部落,越過燕山劫掠,甚至威脅到了代郡的安全……”
“如果說鮮虞人是可以被馴化的狼,那東胡,則是更加兇殘的豺。是故,中原必須統一於寡人之手,如此才能不分心,與那些不能被華夏同化的新敵人,開始一場戰爭。”
這是一場始於千年之前,終於兩千年後的漫長戰爭,遊牧者與農耕者世世代代的恩怨仇殺!
趙無恤從未如此嚴肅過:“否則,犬戎破鎬、豐,山戎破燕,赤狄亡邢、衛的往事,只怕又要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