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踐十八年(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五日這天,被圍困兩年之久的吳城外郭終於陷落,僅剩下不到千餘人退守西南角的姑胥山。
越軍兩萬人歡呼着魚貫而入,卻見城內的屋舍和牆垣一般滿目瘡痍,這是越人用范蠡所制“飛石”攻城導致的。
但哪怕如此,他們也不打算放過劫後餘生的吳國人。
越國和吳國的仇怨太深了,周室分封子弟,太伯的子孫在丹陽一帶建國,後來又遷徙到梅里,號稱“句吳”,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斷入侵太湖流域,蠶食越人的土地。越國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就是吳人向南壓迫,使得浙江會稽各部落聯合的緣故。這下好了,江東之地本就不大,卻擠了兩個國。從兩國年紀最長的老人記事起,他們就在各自君王的帶領下,在三江五湖間拼殺,沒有哪個吳人手裡沒有沾染過越人的鮮血,也沒有那個越人的家族部落不與吳有仇。
當年夫差攻破會稽,大肆擄掠越人財物,如今越國人也打算報復回去,徹底毀滅這座城池!
然而一點即燃的屠城舉動,卻被范蠡叫停了。
他拉着越王勾踐的馬車勸誡道:“當年夫差想要北伐中原,伍子胥勸他,說中原與吳國相比,習俗不同,語言不通,即使戰勝了趙國也不能長久佔領北方,征服了魯宋也難以驅使當地百姓。但是越國與吳國相比,接土臨境,交通便利,習俗相同,語言相通,這樣吳國若能滅越,治理越人來也相當便利。越對於吳如此,吳對於越也是如此。”
他坦言道:“以臣一個楚人的角度來看,吳人、越人,其實並無太大區別,說同一種語言,斷髮、椎髻、紋身,飯稻羹魚,喜歡劍,性格激動,輕死易發……”
“吳國之所以不能兼併越國,並非不能,而是夫差錯過了機會。現如今越國已佔領吳國全境,大王若想要兼併吳國,統治數十萬吳人,今日便不可屠城!何況夫差尚退守姑胥臺,吳城內外,吳人何止兩萬?若是屠城讓吳人拼死相鬥,恐怕還會給夫差機會……”
范蠡這是在爲長久考慮,勾踐認爲有道理,便禁止兵卒屠戮吳人,反而開始任用那些投降自己的吳國大夫,讓他們幫忙穩定城內秩序,爲越軍站穩腳跟,繼續圍攻姑胥臺做準備。
吳城雖然被伍子胥修建得十分合理,也擁有巨大的府庫,被困期間還能在城裡空地上種糧食,奈何杯水車薪,城內餓了兩年,人人都皮包骨頭,有氣無力,越軍若不趕盡殺絕,他們自然願意俯首歸降。
范蠡將圍攻姑胥臺的事情交給泄庸、疇無餘、謳陽等越國將領,他則匆匆馳往吳城北部。
屠城雖然被范蠡阻止,但若以爲越軍真的會對城內庶民視爲同族,那是犯傻。一路走來,范蠡能聽到四面皆是一片婦孺的哭聲,越人雖然被下令說不得亂殺人,卻不妨礙他們在街巷裡四處破屋而入,對婦女施暴。
越人的士氣很高這不假,但其中爲君王爲邦國雪恥的心理只能維持一時,之所以在過去兩年裡讓這批桀驁不馴的草澤之民聽令,勾踐可花了不少心思。
除了范蠡效仿趙國制度實施的軍功爵授田分奴隸外,勾踐還將吳國、越國那些無夫無子的寡婦都收攏起來,在越軍大營裡專門設置了一個女營,美其名曰”使士之憂思者遊之,以娛軍士”,也就是用這些寡婦來慰藉軍士,提高士氣,同時也能物盡其用,讓她們成爲國家的生育工具。
這大概是最早的慰安婦制度,越人已經習以爲常,每攻破一處城邑就有將吏組織着兵卒大肆劫掠婦女。所以范蠡也不指望越人真的能秋毫無犯,只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年吳國囚徒生涯,十年臥薪嚐膽的殘酷戰爭,已經讓他的血變得冰冷。
他連愛慕之人都能棄之不顧,何況這些吳人,饒其性命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繞開了一隊追逐婦女的越兵後,范蠡的車駕馳入吳國守藏室中。
遠遠望去,守藏室的大門四開,牆垣坍塌,屋子的大梁和瓦片也不翼而飛,大概是被吳國人拆掉燒火做飯,或者拿到城頭禦敵了吧?
范蠡頓時一陣揪心,這裡放着吳國曆代的文書、圖籍,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萬幸,夫差和吳國最後一批貴族在退往姑胥臺時極爲匆忙,還沒來得及將這裡一把火燒燬。
無視了官署外一隊越卒對地上一箱絲綢的瘋搶瓜分,范蠡步入其內,拾起了一卷不知被多少人踐踏過的竹簡,翻了翻後吁了口氣,對同來的越國大夫苦成說道:“比起宮室裡殘存的寶物錢帛,對越國而言,這些冷冰冰的簡牘纔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吳國和越國雖然說着和中原大不相同的語言,但卻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字,他們的鳥篆文是中原傳入楚國,又從楚國傳播過來的。甚至可以這麼說,除了部落崇拜的巫鬼和龍蛇外,吳國越國也沒有屬於自己的上層文化,完全是中原和楚國文化的嫁接。
與身爲姬周後裔,培養出了延陵季札這種知書達理的“君子”的吳國比起來,越國就更是落後很多,越國宮廷官署裡,九成的大夫都是文盲,會說雅言的寥寥無幾,會在簡冊上認字刻字的就更少了。
范蠡北上趙國,深深爲趙國官吏文化普及之高二震驚,百姓以吏爲師,中人之家的孩子從孩童時代起就能進入蒙學識字,優秀的人進一步升到小學,瞭解禮、樂、書、數;通過小學內部的考試,最出類拔萃的青年人可以升到大學,進入臨漳學宮,學習更加複雜的東西,而趙國的一些基層官吏,除了募士外,基本就從各郡縣的小學和臨漳學宮裡選拔,也應了趙國人子夏的那句話:學而優則仕……
所以范蠡雖然建議勾踐效仿越國的變法,卻只能學得其形,不能得其實。在實行過程中,他發現,趙國的那套制度,非得擁有一個成熟的士人階層才能建立起來,否則吏不識字,官不懂法,郡守縣令不懂數字,如何向基層頒佈律令,如何治理地方?
所以越國也僅僅能在軍中推行軍功爵,但大部分將吏卻連有哪十二等爵都搞不清楚,更別說算人頭、計軍功、定賞罰的吏奇缺,光靠越國八個還有點文化的大夫,如何忙得過來?
越國現在的制度,是一種跟周初封建差不多的體系:越王高高在上,作爲越人共主,其實只能管到會稽周邊,下面所謂將、吏、大夫,其實是散佈山林溪澤間的部落酋長,多虧了勾踐有些才能,才能讓他們傾心歸附,但這種歸附,沒有一個制度的保證,很快就會隨着勾踐的逝去的終止……
這樣的越國,就算兼併了吳國,又能走多遠呢?
所以在范蠡看來,越國若想在滅亡吳國後還能擁有未來,只能從頭開始,繼承吳國從中原學來的那套還算成熟的典章制度,同時任用吳國的士人階層,實現吳越合一,在越國內部也培養出一批適應新時代的官吏來,加速越國內部封建、部落的解體,變成一個真真君主集權的邦國。當年伍子胥和季札便是如此做的,花了二三十年時間才見成效,否則,光靠原始的蠻勇,吳國根本不可能打造一個偏霸南方的基業。
於是范蠡便不管戰事還未收尾,就在這大梁和瓦片都先帶着一批人整理起在他看來,吳國最寶貴的遺產來……
然而到了夜間,卻有一個不速之客找上門來……
……
一陣腳步和嘈雜之聲響起,當外面放哨的越人大呼小叫地喊着有刺客時,范蠡也顧不上讓與他一同埋頭收錄文書的苦城商量對策,第一時間便吹熄了燈燭。
他讓苦城躲到一邊,自己則抽出了劍,緊貼牆壁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看着頭頂的大洞——這守藏室的大梁和半個屋頂的瓦片都在戰火中不翼而飛,若是有人要來行刺,從那裡進來自然是最方便的,也真是會挑時間,越人剛剛入城,城內一片混亂,真是行刺的大好良機,吳越之地,專諸、要離、伍子胥舍人,從來就不缺兇悍的刺客死士。
黑暗中,果然有人影掠過,遲疑片刻後從樑上躍下,雖然四周一片漆黑,但依然能看清輪廓,如今反倒是他們在暗,敵人在明瞭。
范蠡看準那人落地的一剎那,猛地抽劍一躍而起,舉劍朝那人背後刺去。
一聲清脆的聲響,那人反應倒是快,反手擋下了這一劍,奈何卻被范蠡舉起腳在腹部猛地一踢,黑暗中有人輕輕一哼,隨即趴倒在地!
等燈燭再度點亮時,范蠡的劍尖已經對準了那個刺客的脖頸。
苦成上前,小心翼翼摘去其頭上所戴的斗笠後,露出了一張女子俏麗的臉,范蠡也不由被眼前的人微微一驚。
“鄭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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