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推薦一本偶然發現的書《漢祚高門》,講的是東晉時期,吳興沈氏。不是友情推,作者考據用心,文筆也出色,大家可以去看看。
……
鄭國,位於天下之中,自從春秋亂世開始後,便是各方勢力角逐的戰場,晉國與楚國的三次大戰,無一例外都是在鄭國境內打的,秦、齊也無不覬覦鄭地,在春秋,諸侯最喜爭鄭,誰能得到鄭國,誰就能控制實際的中原霸權,於是鄭國也在這種你爭我奪的夾縫中艱難求生,幾乎無歲不戰。
然而近十年卻是個例外,自從鄭伯臣服於趙,主動入成周爲趙無恤請求列得諸侯之位以來,鄭國已經十年未遇兵災。這在鄭國的歷史上,是難得一見的和平時期,哪怕是弭兵時代,這種平靜都沒有過。
於是鄭國那密集的鄉邑間,百姓可以安然於男耕女織,少年們能夠唱着“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安然長大,不必年紀小小就持戈矛上陣。新鄭那經濟文化繁榮的東門外,年輕的士與女也能穿着漂亮的春服,哼唱着“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駕車出門郊遊。
當然,這種和平是有代價的,鄭國每年都要交付大量的錢帛糧食來換取趙國的“保護”。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趙不吞鄭,僅僅是因爲趙侯想把鄭國當成與楚國的緩衝區而已,一旦南方楚國有變,這種平衡,便將被打破……
果不其然,隨着楚國陷入內戰,無力北顧,局勢變得微妙起來。
鄭伯勝二十三年秋七月,沉寂已久,幾乎沒有兵卒守備的趙鄭邊境,突然煙塵滾滾,一些全副武裝的趙兵開入鄭國。邊邑的鄭國人一開始還以爲這是趙軍尋常的軍事調動,這在過去十年裡是常見之事,直到這些趙兵搶佔了城門,換下了城頭鄭國旗幟,升起趙國的玄鳥旗,這才大驚失色。
“趙國對我鄭國不宣而戰!?”數日後,消息傳到鄭國都城新鄭,鄭伯勝看着前方急報,只能嗚呼哀哉,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
當年盜跖洛水屠俘數千,讓鄭國丁壯損失慘重,而十年前趙軍更是深入鄭國,割佔了許多險要之處。鄭國本來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地,如此一來更是相當於不設防。如今的局勢是,趙軍分爲四路,一軍從虎牢關南下,一軍從大梁直撲新鄭,一軍夥同東周君劉氏從轘轅關繞開嵩山東進,更有宋國的兵卒也從西面的隙地入侵。
四面夾攻下,黃池之會後只被允許保留最低限度武裝的鄭國如何抵擋?很快,潁陰、鄶、鄢陵、長葛,一座座城邑被趙軍攻陷,更多則是不戰而降,在這些地方,鄭國的商人已經沒了弦高的愛國之心,在利益誘惑下爭相投趙。
甚至連鄭國的軍隊也不敢抵抗,鄭伯一邊讓各地軍隊撤回新鄭,一面連發使節去質問趙軍:“鄭侍奉大國,勤勉甚矣,只恐有不周之處,今我無罪,因何伐我?”
然而趙軍的主帥穆夏與副帥趙葭是如此回的:“去歲天子死,鄭伯未上洛奔喪,今伯主派吾等率軍前來討罪!”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對面不講道理,鄭伯也無話可說,想要求援,卻發現碩大九州,竟無人能來救他:宋國與鄭是仇敵,南子更是依附在趙國身上的一條藤蔓;秦國與鄭國相隔千里,關山重重;南方強大的楚國,更是陷入內亂,自身難保……
於是鄭國的土地城邑,便在趙軍的不斷蠶食下陷落,僅僅過了一個月,八月十五這一天,三路趙軍已經抵達新鄭城下,還有一軍則繞過新鄭,繼續去南面攻略許地。
這一日,月明星稀,鄭伯勝在六卿陪同下登城遠眺,但見趙軍鋪天蓋地,營火能夠將碩大的新鄭城圍好幾個圈,比十年前那次圍城更盛。
“趙軍勢大,新鄭只怕不敵啊……”
當此大軍壓境之際,孤懸於中原一隅的鄭國自然上下震恐、人情洶懼。戰,多半是敗;和,趙侯必然不允;降,倒是能讓生靈免遭塗炭,但鄭國社稷恐怕難以保全。
一時間,鄭伯勝心中滿是躊躇,在降與不降間左右搖擺。
而鄭國在罕氏滅亡後剩下的六穆駟氏、國氏、良氏、印氏、遊氏、豐氏,也都在心裡艱難地盤算着。
鄭國商業發達,趙國商賈可以自由往來,間諜自然不少,入秋以來,早就有趙侯的間諜接觸過六穆,以單、劉二氏獻土之後得以成爲東周君、西周君,瓜分周室土地爲例,力勸六穆獻城投降。還說趙侯可以保他們的宗族延續,並且各自能得到一個大邑,作爲趙國比封君低一級別的縣君,永享富貴。
於是六穆都勸說鄭伯勝開城降趙。
鄭伯勝依然很猶豫,搪塞之後,當晚在自己的花圃裡行走思索戰降的利弊。
倒是一位爲鄭伯守花圃的年輕小吏名爲列禦寇者,對他說道:“小臣知道君上在煩惱什麼。如今六穆皆降趙,唯君上不可降。因爲六穆投降,只需要換一個君主服侍,便能保留領地,俸祿不減,君上降趙,誰知道趙侯會將你安置到何處去。”
鄭伯大驚,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問道:“那寡人該如何是好?”
列禦寇笑道:“我雖名禦寇,卻是不主張打仗的,在我看來,君上還是得降。”
“你不是說寡人降了也要任趙侯宰割,不知會被安置到何處麼?”鄭伯急得直跺腳。
“君上自從繼位以來,所依靠的都是卿大夫,既然卿大夫們都與趙國有了利益勾結,百姓們沉溺於和平,沒有死戰之心,縱然君上您想要頑抗到底,也只是孤家寡人啊。不戰而降,雖然前途未卜,至少能保住性命,運氣好的話,趙侯還能賜個小邑,保留鄭國社稷,讓君上安享晚年。倘若固執反抗,休說趙軍攻城器械可怕,隨時會破城而入,就說六穆,當年他們敢殺執政罕氏,今日便能爲了自己的富貴,弒君獻城!”
鄭伯勝坐在花圃里長嘆一聲:“從鄭宣公到如今,近四百年的國祚,就要終結了麼?事到如今,我只恨身邊沒有如燭之武一樣的忠臣啊!”
列禦寇卻哈哈大笑起來:“形勢已變,當年是秦晉楚齊四強鼎力,鄭國還能讓燭之武退秦師,四面討好,延續國祚。可現如今形勢變了,趙國獨大,楚國內亂,眼下的情形,就算君上你身邊有一百個燭之武,也無濟於事啊!”
他突然嚴肅了起來,喃喃說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天命,它看似無端無常,卻與每個人的遣際息息相關,世間的壽夭、窮達、貴賤、貧富都由它來決定。君上,你的命運,是早已註定了的,這就是《力命》之道。既然如此,無謂的反抗已是無用,還不如安命處順,如此,方能達到無心之境……”
……
或許是列禦寇的這一番勸說,與十年前一樣,鄭伯勝於八月下旬牽着羊,肉坦出降。趙軍不戰而取新鄭,大軍入城,同時讓六穆各安其位,協助趙軍控制鄭國各城邑,鄭國的土地被一分爲二,東部劃入大梁郡,西面成了潁川郡。
至於鄭伯,被趙軍所持,帶回溫縣趙侯行宮,面見趙無恤……
“伯主欲亡我社稷麼?”一見到趙無恤,鄭伯勝便哭着去抱住他的大腿,“我無罪,因何伐我”之類的就沒必要問了,他現在關心的是,趙侯是不是要徹底夷滅鄭國。
“怎麼會?”
趙無恤滿臉無辜,讓鄭伯起來,賜座,這才說道:“鄭伯你想想看,寡人立國以來,除了戎狄蠻夷之邦代、中山、莒外,還滅過誰的社稷?”
這的確是真話,趙國取代了晉國,晉侯就被遷到了老家曲沃,趙國破齊,姜姓也沒滅亡,淄川、膠西兩個小國延續了下來,由齊侯的子孫爲君,雖然他們的政權掌握在國、高二卿手裡爵位也降成了伯。之後趙無恤又兼併衛、魯、三邾,將衛侯遷到楚丘,將魯侯遷到闞邑守着魯公墳陵,甚至連三邾,也各有一個小鄉邑供奉着,而且這些沒了實際領土的國君每逢趙無恤壽辰,還得反過來朝見他,不敢稱侯、伯,只敢以趙國的封君自居……
但如此算來,趙無恤的確是沒一狠心滅人社稷,而是留了一絲香火。
鄭伯勝放心下來,看來趙無恤雖然要兼併鄭國,但應該會留自己一命,他頓時關切地問道:“那伯主欲遷我於何處?”
趙無恤抿了口茶,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鄭。”
鄭伯勝又驚又喜,趙無恤這是大發良心,要把讓他繼續呆在新鄭爲君?哪怕是孤城一座,也比任何一個小邑強啊,他喜極而泣,連忙下拜感謝。
趙無恤笑着讓他不要多禮,這才說道:“不是新鄭。”
鄭伯勝面色一滯:“不是新鄭,那是哪?”
“你說呢?”
鄭伯的臉色頓時白了,心裡有了兩個可能的答案,問道:“南鄭焉?西鄭焉?”
趙無恤卻不明言,只是神秘地說道:“到時候,鄭伯自然知曉,放心罷,俗言道落葉歸根,無論如何,寡人都會讓鄭伯重歸祖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