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侯無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隆冬十一月,陳倉。
陳倉在雍城西南數十里,隔着渭水汧水相望,這陳倉城乃秦文公時建造,相當於昔日秦國雍都的衛城,城郊有陳寶祠,城內有羽陽宮。
這一日,羽陽宮的新主人,陳倉君趙葭迎來了一位貴客。
“子騫,去了滿頭亂髮和鬍鬚,我都快不認識你了,果然身居高位,就是不一樣。”
執着柳下越的手,趙葭大笑不已,他還記得剛回來時,柳下越的狼狽樣。
柳下越與他見禮:“我那點微薄功勞,怎能與陳倉君相比?”
事情還得從數月之前說起,自從趙無恤在雍都宣佈,趙秦合二爲一後,秦地八百里山川便納入了趙國控制下,除了隴西扔給秦伯子棘外,秦國故地被一分爲三:
渭水以南建立渭南郡,郡治在長安,雖然此時的長安依然只是一個略有雛形的小邑,但這裡已經被趙侯定爲日後趙國西京所在地。
岐山附近的秦國核心地區,則建立了雍郡,以雍城爲郡治,管轄涇水以南的廣大地區。
最後,伐鄭伐秦立下大功的趙氏“千里駒”趙葭被趙侯封爲“陳倉君”,管轄雍城以西到隴關的陳倉、吳陽、汧、隴阪四縣三萬戶,作爲趙國的第六位封君,如今趙葭可謂春風得意。
而他的客人,年輕時的好友柳下越也衣冠楚楚。從西域回來後,他一步登天,被趙侯連跳兩級,卓拔爲上執圭。年僅三十就得到此高爵,真是羨煞旁人,但也無人敢抱怨。因爲像柳下越一般遠走異域,歷經艱辛,都不是常人能堅持下來的事情,更何況,他不僅從西域帶回來了趙無恤渴求已久的棉花種子,還讓中原人開眼看到了大半個世界。就連田賁,也自扇嘴巴,說柳下越是與其父一樣的英雄,虎父犬子的話,再也不會說了……
二人在羽羊宮內寒暄一番後,柳下越說起了他這幾個月的經歷:七八月時他便隨趙侯東返鄴城,隨即受爵位,又去臨漳學宮裡將自己的經歷給研究大九州學說的格物派士人們講述一番,引發了巨大轟動,一時間,探索未知異域,在大九州學說添磚加瓦,成了熱門的顯學,已經有不少年輕熱血的士人摩拳擦掌,想要跟着商隊去東北地區探索探索了。
歇息了一個月後,趙無恤又給了柳下越一個任務,讓他來雍城做趙國的西典客……
“西典客?”趙葭一愣,在鄴城時,可從沒聽過這個官職。
柳下越道:“不錯,是一個新職位。先前,無論是諸夏邦國還是周邊的戎狄蠻夷,都由鴻臚寺的行人代爲接待、交往。但君侯鑑於東西南北戎狄衆多,有數十上百種之多,語言不通,習俗各異。遂在鴻臚寺下,又設置了一個典客署,專門負責戎狄蠻夷之事。其中北典客居代郡,負責代北大漠諸部族,我因爲去過西方,便做了西典客,常駐雍城,負責義渠、烏氏及隴西、巴蜀諸戎羌蠻夷。”
趙葭一笑:“爲何沒有東典客和南典客?”
“東方乃是大海,煙波渺茫,貊、穢、良夷等東北夷劃歸北典客一併負責。至於南方,君侯說,在他眼中,心慕華夏,有服有章的楚、越兩國已非蠻夷之邦,而是諸夏的一員,待趙國疆域推進到大江,與百濮百越接壤後,再設置南典客不遲!”
“然,君侯之言有理。”趙葭點了點頭,與柳下越舉樽,一同敬了遠在鄴城的趙侯一杯。
放下酒後,他又笑道:“不過在我看來,子騫你這西典客,很快也要名不副實了,至多管管義渠、烏氏、巴蜀之事,隴關往西的氐羌西戎,只怕是管不了了。”
“爲何?”
“只因秋天時,秦君趙刺已率衆進攻了綿諸戎,只花了一月時間,就滅了這個戎人小邦,數萬綿諸人,反抗者統統殺了,其餘都成了秦人的奴隸。此役除了人口外,秦人還掠得牲畜數萬頭,足夠他們過一個溫飽的冬天。據可靠消息,等到明年開春,秦人還會繼續向西,去進攻渭水上游的豸原戎。”
柳下越大奇:“我記得秦伯是七八月去西陲的,秦人的速度倒是夠快。”
“秦人雖然不敵趙軍,但秦國大庶長的變法依然有不少成效,秦軍已不是多年前那支在河東河西散而自斗的烏合之衆了,加上有君侯默許,允許秦人以俘獲的戎人奴隸送到隴阪,交換隴西稀缺的糧食和銅鐵,有趙爲後盾,其攻滅戎族,輕而易舉。想必過不了十年,隴西的氐羌西戎,秦將盡滅之……”
柳下越聽得出,趙葭的話語中有憂慮,便說道:“驅趕秦人西進,是君侯的決定,子葦可是不認同此舉?”
趙葭也不隱瞞:“在我看來,這是放虎歸山,雖然現如今秦人不過十餘萬,兵卒不過萬餘,但若能吞併羣戎氐羌,便可壯大一倍。趙國不斬草除根,徹底滅絕秦的社稷也就罷了,如今反倒放任秦人西進,這是在飼養一頭十年二十年後會反噬的惡虎啊……”
柳下越微微沉吟,過了一會才道:“我倒是能理解君侯的心思。”
他站了起來,走到室內那幅雍州地圖前,說道:“去波斯、希臘的海西之地走了一圈後,我才知道,學宮裡宣揚的大九州學說是正確的,中原九州雖大,卻只是整個天下的九分之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國之外,盡是樣貌大異的異族,邦國林立,波斯、希臘等兵卒之強,禮樂之盛,並不亞於中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值此天地邦族林立之際,西方萬里地域,趙國暫時無法兼併化爲中土,倘若爲異族所並,對中原的危害,只怕比當年南蠻與北狄交侵更爲嚴重。”
“我去學宮講述西行經歷時,恰逢學宮裡有子張、公羊高等孔門儒家士人,正在在宣揚一種說法,那就是‘內諸夏而外夷狄’!諸夏親暱,不可棄也;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與外面的異族相比,秦國便是可以親暱的諸夏,君侯放任秦人去西方消滅戎狄的深意就在於此。倘若西方有事,外敵入寇,秦可爲中原之堅盾;西方無事,秦可爲中原之銳矛,替我諸夏開拓疆土,傳播我章服禮樂,豈不美哉?”
趙葭有些明白了:“子騫的意思是,君侯是刻意想讓秦向西開拓,以擴大諸夏的範圍?讓華夏之禮樂,不再侷限於九州之內?”
“然。”柳下越無奈地攤了攤手:“此事若讓趙國自己來做,只怕要等一統九州,降服楚越之後,且耗費巨大,卻不見得有成效。故而君侯只能將秦人這顆閒子放到西面,能鬧出多大陣仗,就看秦人的能耐了,比起子葦的擔憂,我到時更擔心寥寥十餘萬秦人,會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戎疆裡……隴西的氐羌西戎一片散沙不難降服,但河西走廊的禺支(月氏)、烏孫,可都是有引弓之士近萬的強大胡族啊……”
“管他呢!”
趙葭也不去煩惱這件事了,自信地說道:“就算秦人再度東出,我也有把握讓他們過不了隴關!隴阪乃險要之地,山高水深,待明年將牆垣全部換爲石,再在城頭安上弩砲投石機,我若是秦人,寧可去西面搶戎狄的女人,也不願來隴關送死!”
“子葦勉之!”柳下越壯趙葭之志,又敬他一杯,這之後才道明瞭來陳倉的意圖。
“我此次來陳倉,是有一事想要子葦協助。”
趙葭取笑道:“公事焉?私事焉?”
柳下越正色:“此乃君侯交待的公事。”
趙葭收了笑容,正襟危坐,卻聽柳下越說道:“君侯說,陳倉之地,隴關西阻,益門南扼,乃雍州之心膂,爲長安之屏障。子葦在此地爲封君,責任很重,不但要監視秦人的一舉一動,還要助西典客掌握西南情形。”
“西南?”趙葭瞭然,壓低了聲音:
“莫非,君侯有意對巴蜀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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