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數日前的甄之役後,大約有數百齊人朝東面的青山方向逃竄,趙無恤便派人尾隨其後,跟着潰兵衝上山,一舉拿下了這個桀驁不馴的百戶小邑。並派伍井帶了一卒之衆駐守,以此作爲地盤的最東端,俯視平坦的廩丘城。
在趙鞅做出向東攻陷廩丘的決定後,首先出動的是武卒單騎引領下的百餘騎兵,他們五人一隊,將探哨撒遍了廩丘周邊數十里各處交通要道,謹防齊國大軍西來馳援。
廩丘大夫烏亞旅已經被來去如風的輕騎士探哨坑了一次,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在甄邑下大敗一場,帶去的千五百人只逃回來了幾百。如今膽氣已喪,只以爲晉軍都和甄地遇到的一樣強悍,根本沒信心守住此邑,於是告急的簡牘像是雪片一樣飛向了東面四十里外的齊軍大營。
然而得知衛國請平,晉國三路大軍東進後,齊國統帥國夏、高張的第一反應不是支援廩丘,在這裡和晉國拉鋸,而是迅速退兵。因爲齊人此次也僅出動了萬餘人,單單吊打魯國西鄙之兵自然是很輕鬆,但如今面臨晉魯兩軍的夾擊壓力卻比較大,國夏、高張二卿進取不足守成有餘,便果斷朝北退入齊境,竟是連廩丘都不救了。
於是廩丘就成了一座被拋棄的孤城。
既然對方避讓,晉國萬餘大軍便暢通無阻地經過狹窄的青山山隘,隨後迅速包圍了廩丘,魯國也發兵增援。十則圍之,於是廩丘被圍得水泄不通,只留了北門的一角泄其軍心。
一天之後,望着那些緩緩運抵的攻城器械,烏亞旅更是欲哭無淚。因爲那正是魯國人數月前用來攻城的,被他繳獲帶去打甄邑,齊軍崩潰時又拋棄在了那裡。這些大傢伙兩月之內竟然三次易主。如今又要在廩丘城垣下派上用場了。
在萬餘人的猛攻下,這一仗打得乾脆利落。廩丘一日外郭破,兩日內城陷,玄鳥旗在城頭高高飄揚起來,宣佈此地換了主人。
無恤帶着部分軍吏卒長旁觀了整場戰役,光是萬餘大軍的行進、紮營,就是一門值得仔細研究的大學問,而壯觀的攻城之戰也給讓他們受益良多。不過因爲友軍給力,他們基本沒有動手的機會。只是負責牆垣一角堵截逃潰,結果齊人卻一個沒逃出來,統統被包了圓。
戰畢,趙鞅扶着劍,高昂着頭,以征服者的姿態乘車入城,而趙無恤、郵無正等人侍奉於側,受降儀式在內城殘破的牆垣內舉行。
殘兵敗將和當地齊人們被晉國兵卒強迫出迎,他們不少人受了輕傷,一個個臉上灰濛濛的。只剩下帶着畏懼和忐忑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擔心之後戰勝者是否會肆意地在邑內拿他們發泄,這是有先例的,當年鞌之戰後。晉國甚至提出了要齊國將南北朝向的田畝改爲東西向,好讓晉國戰車開入的苛刻條約。平陰之戰時,晉軍也圍了臨淄,燒其四門,還將周邊的大邑搶了個遍,東至濰水,南及沂水,那之後整整一代人,齊人談晉色變。
廩丘大夫烏亞旅卸下甲冑。肉坦牽羊投降,遠遠望見一位鶡冠黑甲的高大卿士邁步走來。旁邊是英武的深衣少年和披甲虎賁,尤其是那少年。看着非常眼熟。
他來不及多想,搶前兩步跪倒,頓首拜道:
“外臣亞旅不能承奉天意,妄圖染指已經歸屬上國的甄邑,使上國中軍佐帶着怒氣來到敝邑,我之罪也,敢不唯命是聽?中軍佐若是要將外臣俘虜到晉陽,放逐到大原牧羊,也悉聽吩咐;要剝奪廩丘,讓國人作爲隸臣妾,用繩索拴着帶回新絳人市,也聽中軍佐吩咐。如果中軍佐顧念先祖父與趙文子之好,能讓外臣以錢帛金器贖身歸國,君之惠也,外臣之願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君實圖之。”
這番話是模仿當年鄭襄公降楚莊王時的陳述,不過說的也是事實,烏亞旅那位曾奔晉的祖父和趙文子的確有些交情。
那是四十年前的晉平公時代,烏亞旅的祖父,齊國的鄉良人烏餘帶着廩丘邑逃亡到晉國。他隨即發揮了廩丘邑卒強大的戰鬥力,先攻下衛國的羊角,又偷襲魯國高魚,接着南侵宋國,攪得濮水一帶雞飛狗跳。
當時範宣子已死,趙文子爲政,面對被諸侯所痛恨的廩丘烏氏,多數晉卿主張討伐滅之。但趙文子卻派使者不帶一卒前往廩丘,用計瓦解了廩丘邑卒,將諸侯城邑歸還,諸侯是以睦於晉。烏餘被趙文子繞了一命,這才能再次歸齊,所以說起來,烏氏還欠趙氏一個人情。
因爲他的話語裡帶上了哀情,狼盂大夫竇犨聽得面色不忍,開始爲烏亞旅求情。趙無恤則只是在思量利害關係,若是齊人半旬前攻破了甄邑,自己也不過是這下場,甚至還更慘,勝王敗寇,天經地義。
不過,雖然戰陣相殺時已經漸漸不講究古軍禮了,但打完仗後諸夏貴族還是得文質彬彬,不能辱之太甚。畢竟誰都不知道下一次戰爭自己或者親屬是不是會被俘虜,今日苛刻待人,明日很可能會一一還回來。
縱兵劫掠只針對國人庶民,但對於貴族可得講究一些,一般是不能肆意殺戮的,和西方中世紀時的貴族戰爭一樣,人質交換贖買也是春秋卿大夫財政上的一筆巨大進項。
此外,烏氏畢竟在這裡紮根數十年,不少國人、氏族甚至是烏氏支系。趙無恤善待這位落難的廩丘大夫,也可以起到收拾民心的效用,比起甄邑來,治理本是敵國堡壘的廩丘城更加困難上幾分。
趙鞅也是作此想的,他換上笑臉,扶着烏亞旅起身,出言安慰了一番後將他軟禁起來,等待烏氏的贖金。
烏亞旅擦着眼淚被帶走時,還定定地朝趙無恤看了又看。
趙無恤亦拱手微微一拜道:“大夫還認識我麼?”
想到那天如密林般壓過來的整齊方陣。烏亞旅一陣頭皮發麻,他嚥了咽口水,恭恭敬敬地下拜訕笑着說道:“君子服改矣。不過氣勢一如當日之盛,亞旅歸國後。若是能被寡君寬恕,不用戮於朝堂,也許還有機會與君子再遇於戰陣,亞旅當免冑趨風,退避三舍,不敢與君子爲敵矣!”
對於烏亞旅之諾,趙無恤倒是沒放在心上。破城後,在他和竇犨的建議下。趙鞅制止了趙兵習慣性的劫掠,將此邑的府庫和民衆原封不動地交給了無恤,休整一日後便拔營東進,去高魚、鄆城一帶與魯師匯合了。
因爲身份還是被逐出國,罪名未消的流亡卿子,所以趙無恤不太方便去參與盟會,和知、中行二卿相見,所以就留在了廩丘。
他現在坐於廩丘邑寺中,左手持甄邑虎符,右手持廩丘魚符。就這麼將兩座千室之邑捏在了手心裡。
這是權力的質感,它棱角分明,凌駕着方圓百里。接近三萬領民的性命!
廩丘和甄邑一樣,地處濮北平原,地勢微微高起,易守難攻,同樣是沃野數十里。這也是齊國鍥入魯國西鄙的戰略前沿,人口比甄邑還多一些,府庫中的甲冑兵刃、糧秣更勝之。
趙無恤聽子貢說過,十多年前因爲魯昭公出奔事件,孔子也一同入齊爲高昭子家宰。曾受齊侯杵臼召見問政。孔子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政在節財”。齊景公悅。雖不用其策卻愛其才,一度想將烏氏更換領地,贈送廩丘邑給孔子以作爲他的供養之地,但被孔子以“君子當功以受祿”拒絕。
無恤喃喃自語道:“如今這一堅固的千室之邑,卻是要便宜我了……”
趙鞅既然同意了無恤在濮北暫時紮根的想法,當然會鼎力支持,他給無恤補充了二十五騎從和近百匹肩高五尺(周尺而不是英尺)的大原良馬,將輕騎士的人數增加到了五十,實現了一人雙馬。
此外還有由家臣虎會統領的一卒趙兵,卒長虎會不像名字那般高大,他身高六尺半,言語俏皮,喜歡扶着牆垣帶領趙兵們慷慨而歌,或是一曲激情洋溢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或是新絳的唐風民歌。
趙無恤對這個新手下倒是頗感興趣,他聽說過關於虎會的事蹟。有一次趙鞅出行,車子在一條狹窄而漫長的坡路上艱難爬行,家臣們見表現的機會到了,便紛紛上前,半坦上身爲主公推車。趙鞅坐在車上優哉遊哉,感覺自然是不錯的,但他隨即看見只有虎會這傢伙沒有加入到推車的隊伍中,依然扛着戟,邊走邊唱,若無其事。
當時趙鞅怒道:“寡人上坡,羣臣無不積極推車,只有你虎會象沒看見似的,你還唱起歌來了!此乃人臣欺侮主公之行,作爲人臣而欺侮其主,該當何罪?!”
虎會笑道:“身爲人臣而欺侮其主,是死罪加死罪。”
趙鞅奇道:“何謂‘死罪加死罪’?”
虎會道:“不但本人是死罪,其妻子也是死罪,所以說是‘死罪加死罪’不過,主君知道作爲人君而欺侮自己的臣子會怎樣麼?”
“會怎樣?”
虎會一改俏皮和玩笑,嚴肅地說道:“身人君而欺侮自己的臣子,則智者不爲其出謀,辯者不爲其出使,勇者不爲其戰鬥。智者不出謀,則社稷危;辯者不爲出使,則使節不通;勇者不爲戰鬥,則邊境就要受到侵犯。推車之事,交給一般的豎寺野人幹就行了,身爲士如何能放低身份去做這些氓隸之職?這不是欺辱臣子還是什麼?”
趙鞅知錯能改,隨即讓羣臣停止爲自己推車,設酒與衆臣同飲,並將虎會當作自己的上客,開始委於重任。這次將他留給了趙無恤,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此人既能戰又能諫,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虎會也是有些本事的,他擅長使用手戟,三十步內投擲無不命中,這本事讓趙無恤心中一動,產生了設置一個新兵種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