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克回頭一看大驚,在主君面前還握着刀削,這可是十分不敬的行爲,要是被那些親衛武卒看到引發誤會那就糟了,連忙伸手去拍公輸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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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豎子,成何體統,還不放下!”
趙無恤卻十分和藹:“無妨,小童子在做何物?”
公輸班和話多聰明的項橐不同,顯得有些木訥和質樸,但手卻極其精巧,他手裡的東西被獻上後,趙無恤才發覺這是木弩的機括,雖然是木製的,卻已經和青銅機括的模樣相差無幾,各個小部件還能運動自如。
無恤不由稱讚道:“好巧的手,這是從哪裡看來的?”
“是看了弩兵在外郭靶場訓練後學着做的……”公輸班怯懦地說道。
公輸克聞言大驚失色,連忙拉着兒子下拜賠罪道:“這豎子每日閒暇時要麼就跑到溪流邊看磨坊運行,說了他幾次都不管用,誰料卻越來越大膽,弩是大夫武卒利器,豎子竟然跑去偷窺,是小人之罪也!”
趙無恤卻笑着擺了擺手:“無妨,無妨,公輸子是工吏,未來若是汝子才幹不亞於你,繼承父職也是可以的,現在多看看瞧瞧,學些東西並無壞處。”
公輸氏原本是製作輜車和輦車的工匠家族,在數十年前的逼陽之戰裡立下了運輸之功,所以被魯侯卓拔爲士人,從工匠變成了管事的小吏。繼承了家傳技藝後,公輸班的木工天分從小就有些端倪。
但趙無恤也不想過早的揠苗助長,且先讓他慢慢成長。
“等開春後,便將小童子送到廩丘邑宰的數科學堂去學習罷。”
公輸克轉憂爲喜,明眼人都能看出,趙氏大夫對廩丘邑宰十分器重,對那神秘的數科學堂也很是扶持,工匠們入駐後,那些數科子弟也沒少過來與他們交流和傳授一些妙法。自己兒子要是能進學堂,不僅能學會篆書。還能一窺周髀數字和經天緯地之術,從此成了宰臣之徒,何其幸運。
不過趙無恤心想的卻是,一個會用阿拉伯數字。有後世數學知識作爲基礎,又被我灌輸各種後世腦洞的魯班,那將是怎樣的存在?或許他日後遇上墨子時,就不會被鬥敗了……
……
趙無恤今天過來,一是看看公輸班。二是要和公輸克商議一下工匠的安置和工坊的建設。
諸多工匠由工吏管理,食於趙無恤,是身份受束縛的隸工。爲了行事方便,趙無恤暫時不想對這種落後的身份關係作出什麼改變,在衣食上善待即可。
畢竟要是和衛國濮陽一樣,工匠自由度過高,三天兩頭不滿造反,那也是一件讓統治者煩惱的事情。
在公輸克的引領介紹下,趙無恤巡視了已經初見規模的匠作坊。
匠作坊的規劃,是計僑帶着數科學生們協助公輸克建造的。這裡根據不同工種的區別,劃分爲五個大區,數十個小類。
目前武卒的兵器主要是從甄、廩丘兩地的府庫裡直接獲取的,但這些青銅武器損耗極大,甄之役,兵刃損耗多達兩成,兵器的新鑄和修補,都意味着必須早日實現自給自足。
所以,趙無恤最爲重視的,還是“攻金之工”。其中包括將銅錫按一定比例混合冶煉的冶氏;負責製作鑄模和鑄造的鑄氏;做銅劍的桃氏;做骨、青銅箭簇的矢人;最後是做耒耜等農具的段氏等五個工種。
這個攻金之區主要出產銅錫產品,或是兵器,或是工具,或是農具。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也是帶動整個匠作坊,乃至於農業運行的基石。
對於冶煉技術的改進,趙無恤前世一個門外漢沒也什麼好的思路,他只能給工匠們提供一些不知是非的建議參考。
目前能大刀闊斧變革的,主要還是農具的形制。計僑等人來魯國西鄙時,也把畫在簡牘上的農具式樣帶來了,照葫蘆畫瓢即可。在鋤頭、犁將古舊的耒、耜取代後,農業效率會提高不少,但需要的金屬也成倍增加。
所以,攻金之匠們也面臨着瓶頸,那就是原料和燃料的缺乏。
公輸克憂心忡忡地說道:“甄、廩丘不產銅錫,而燒爐的柴木也不夠,如今攻金之匠們只能修補少量兵刃,不足大量鑄造新器……”
這就是從太行山來到河濟平原後的麻煩所在了,比起自然資源豐富的晉國,這兒多半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土地之下缺少金、錫等有色金屬。
“木材的話,暫且從青山砍伐,或者越境去濮水以南的歷山一帶,此外我記得鄆城有不少石涅,大野澤邊也有許多林木。”
如此一來,趙無恤對鄆城這塊寶地的需求就更加迫切了。
“至於銅錫方面,目前別無他法,只能通過陶邑的子貢,從吳、楚購置一些。”
春秋時雖然北方青銅文明鼎盛,但產銅地點卻集中在南方,只有晉國、秦國的中條山、霍山、崤函,以及鮮虞北燕等地有少數出產。至於齊魯,一直是很匱乏的。
當年周昭王、宣王伐荊楚、伐南淮夷,目的也是爲了打通銅路,掠奪這種戰略資源鑄造兵器和禮器。到了春秋時,《詩.魯頌》曾經歌頌過:“憬被淮夷,來獻其琛,玄龜象齒,大賂南金”。這裡所說的南金就是銅,和玄龜象齒並稱,可見對於中原人來說,這是極其珍貴的物品。
北方不僅少銅,尤其少錫,依舊是吳、越之地的金錫爲一種美材被中原人稱道,晉國在和吳國結盟後有了銅錫的來源,也是與楚國維持爭霸的必須條件。楚有汝漢之金,管理十分嚴格,吳國的銅錫產地則集中在大江兩岸,通過徐地、宋國和北方諸侯貿易往來,陶丘正是交易的中心。
所以趙無恤在獲得領邑後,越發覺得自己提前在陶邑鋪開局面是很有必要的,除了錢帛外,一些本地稀有資源的獲取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他設想,若是能奪取鄆城和大野澤,就可以從水路和陶邑聯通在一起。運輸效率將翻上數倍。
他最後說到:“除了從銅錫的來源上打主意外,汝等也要多多研製冶鐵鍛造之法,我聽說魯國頗多出鐵之山,比銅錫更容易獲得。先用來製作農具,慢慢改進技藝。”
……
接下來巡視的是遠離明火的“攻木之工”。包括負責都邑的測量和營建以及溝洫類水利設施和其他土木建築的匠人;製作弓體的弓人;製作殳、矛、戈、戟等兵器和農具之柄的廬人;製作馬車車輪和車蓋的輪人;製作馬車車轅、車廂的輿人。
匠人營國,是工匠裡最受重視的一個工種,這個工匠區便是他們重新拓展修建的。未來的加固城邑,增修溝渠。乃至於趙無恤心中隱隱有想法的河、濟、濮短程運河,都需要他們參與。
而弓人也受到了趙無恤的巡視,他對他們的要求是,在明年之內嫺熟制弩的工藝,弓體的煣制也不能拉下。
“現如今武卒中多弩兵而少弓兵,弩機需要改進,而弓兵則可以在民衆中通過鄉射禮選拔。”
至於做器具木柄的“廬人”,也在這天得到了一份大訂單。
“要製作數百根長達兩丈的木柄?”廬人們暗暗咋舌,這麼長的兵器木柄還真是少見。
“然也,統統用來安放矛和少量的戈、戟。我要在十月之前,讓武卒裡的戈矛手統統裝備上長達兩丈的酋矛!”
輪人、輿人也被提出了新要求,趙無恤要他們減少戎車的製作,增加輜車。
因爲在趙無恤心裡規劃的兵種裡,戰車兵只是輔助中輔助,有了長矛方陣,勁弩三段射,以及卒如飄風的輕騎士後,駟馬戰車的功能已經越來越小了。
至於四輪馬車,在兩地的道路網構建起來前無法大量製作。只能先放着,等上一年半載再說。
接下來,趙無恤又去了攻皮之工處,這裡有濃濃的硝石味道。包括鞣製皮革的鮑人;編綴革甲的函人;製作皮鼓的韗人三個工種。
公輸克向無恤展示了一件皮甲的編綴過程:“濮北別的沒有,牛倒是有不少,部分用作拉犁牛耕,部分則製作皮甲……”
目前一甲大概能抵70石粟米,是一戶人家半年的口糧,而且製作週期很長。費時費力,不過好在材料來源比起銅錫要容易獲得,在大肆擴兵之前,只能這麼將就着。
託了兩次大捷和搜刮府庫的福,現如今武卒已經人人帶甲,部分還是兩到三層的重甲,而徵召兵的甲衣只能自帶,所以良莠不全。牛馬的需求極大,於是乎,鄆城和大野澤那邊的草灘又讓無恤眼饞了。
最後是織造和設色之工,魯縞這種高級奢侈品暫時做不了,但濮北桑麻也很豐富,未來可以成爲一個織造中心,至少可以滿足當地居民和兵卒們的衣着。
巡視到這裡時,一面面威風凜凜的旗幟正被繡好,上面有各種猛獸飛禽形狀,他們將分發給武卒的各個卒,作爲軍旗使用!
最後,還有一個正在修建燒窯的地方,則是爲“搏埴之工”,也就是陶瓷之匠們準備的地盤。
魯陶公正是魯國鄆城人,他帶着三分之一的瓷匠回到了家鄉附近,別提有多激動了,見了人就喃喃地說趙大夫言而有信,說了讓魯匠人們三年內還鄉,現如今果然兌現。現如今他正帶着族內子弟在兩邑全境奔波,尋找合適的陶土。
等到廩丘建立起一個瓷器燒製中心後,趙無恤便可以將自己的特色產品運輸到陶邑去,讓子貢擴大商業規模,同時與天下諸侯交易往來!
他也定下了一個“三年計劃”。
“在經濟上,三年之內,要讓甄、廩丘實現一粟一麥的種植,一年兩次收穫,使得人人都能飽食。到時候本地特產轉銷諸侯,讓齊國的魚鹽盛於俎豆;北燕、鮮虞的牲畜充實廄苑;宋魯的五穀、絲麻養育民衆;晉地的皮革裝備兵卒;吳國的銅錫匯入冶爐!”
天氣日漸寒冷,等到闊葉林全部枯黃,草木漸漸凋零的九月下旬,位於魯城曲阜的封凜也給趙無恤送來了一封信,上面有陽虎的一句話。
“冬十月初一,將祭祀魯國先公而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