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是何人敢在大帳外喧譁?”封凜奇了,武卒極其講究規矩,無故喧譁者視情節嚴重程度,可斬,可杖責,可罰俸!何況軍吏們對趙無恤都十分忠誠敬重,過營都會下車下馬,腳步卻會放輕趨行。
趙無恤則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不,說子路,子路就到了。”
他帶着封凜掀開帷幕一看,果然手扶長劍的鶡冠勇者子路正站在大帳門口怒目而視。
幾名親衛武卒本欲在穆夏帶領下持劍盾阻攔,卻被子路空手硬生生頂了回來,地面上還留下了幾道衝突留下的深深腳痕!
見趙無恤露面了,子路便揚眉質問道:“趙氏大夫在中都時不是對夫子說欲倒陽虎麼?今日怎麼變成了和陽虎之黨互爲表裡,互幫互助了!還望大夫能解釋一二!”
喝聲如雷,震得封凜耳朵裡嗡嗡作響,即便他的見識和能力已經長進了不少,依然有些戰慄地後退了半步。
但穆夏明知敵不過子路,卻猶自不退,挺身擋在他和趙無恤之間,將自己的主君護在盾牌和劍之後,兩名高大武士間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一觸即發!
無恤並未指派給子路一兵一卒,只是趕路時讓他作爲車右護衛左右,紮營時子路卻變成了一個地位特殊的閒人,軍營裡一些隱秘的事情都要避開他。
於是子路便百無聊賴地到處查看趙無恤的紮營之法,不時嘖嘖稱奇,不過沒多久他就發現,鄆城大夫叔孫志的兵營就在旁邊,而且武卒還陸續有人過去幫忙紮營,叔孫志與趙無恤的關係看似也很親密。
子路性格實在,雖然夫子臨走時囑咐了他一些事情,但他卻並未多想。這會看到了眼前光景,頓時又驚又怒,以爲夫子的擔心變成了事實。便火急火燎地跑來找說法了。
隔着緊張的衆武卒,雖有十步之遙,趙無恤卻能聽到子路牙齒和拳頭的咯咯作響,他知道。只要這個勇士下定了決心,甚至可以迅速突破這短短的距離,將長劍直接橫在趙無恤的脖頸下!
若真如此,樂祁那未完待續的《刺客列傳》裡恐怕又要加個新名字了……
養虎必防虎噬,所幸眼前這頭猛虎。已經被孔子馴服過,是能講道理的,經過幾日的相處,趙無恤也摸準瞭如何才能讓這頭赤誠之虎去咬別人。
“都退下。”趙無恤揮手讓穆夏帶着親衛武卒們讓開,面對子路手裡那柄長劍,除非數十人以弓弩圍攻,否則討不到好處。
“魯城情勢複雜,子路心裡有疑惑也是應該的,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不如稍歇。隨我去見一個人,你立刻就能明白了。”
望着趙無恤無害的笑容,子路本來暴怒的心情頓時又迷惑了,已經拔出一半的劍噌的一聲收回了劍鞘中。
等跟着無恤穿過幾個營帳,在一處大白天裡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小帳裡,子路看到了皁衣遮面那個神秘人,更是疑竇叢生。
“子服大夫?你爲何在此!?”
他瞠目啞然,原來,來者正是負責趙無恤和孟氏之間溝通的子服何。往日都是派親信代爲傳達,今天事關重大。他放心不下,卻是親自跑來了。
“爲了避開陽虎黨羽耳目,不讓趙大夫的真實目的暴露,所以才這番打扮。卻是讓子路見笑了。”子服何解下了兜帽,露出了微微蒼白的臉色。
子服何與孔子門徒關係緊密,又喜歡幫孔子鼓吹,所以子路對他十分信任。
在聽子路闡述疑惑後,子服何跺腳嘆氣道:“子路卻是誤會大夫了,大夫先是與陽虎有了過節。但爲了保全孟氏,又被迫接近陽虎,進入其黨羽中刺探消息,現如今才得以領兵來到魯城,作爲吾等的助力,切勿被表象迷惑了。”
過去兩個月裡,趙無恤充分利用了魯國勢力的錯綜複雜,和他們都有求於自己,有求於晉國趙氏的便利,玩了一出無間道。子服何對趙無恤深信不疑,孟氏雖然還有疑心,但也相信了他的一些說辭。
不信也不成,趙無恤得到的情報對於驚弓之鳥般的孟氏而言,太重要了!
陽虎或許瞧不上趙無恤這區區幾百人,但對於孟氏來說,就算多一根稻草,也能小心翼翼地捧着,唯求能讓自己多一份存活的希望。
在趙無恤將今日從陽虎處得到的動手時間向子服何展示後,原本心存僥倖的孟氏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
子路爲人伉直,在子服何爲趙無恤解釋了一番後幡然醒悟,這個四旬大漢朝自己腦袋上狠狠拍了兩下,隨後朝年齡整整比他小了一倍的趙無恤凜然下拜,高傲的頭第一次稍稍低了下來。
“是仲由魯莽,誤會大夫了!還請大夫按照軍中律法責罰!”
趙無恤伸手一扶,卻發現根本扶不起這個執拗的傢伙,只能勸慰道:“此事關係重大,所以事先未曾告知子路,是我之過也,子路也不必自責,今日既然說開了,這後續的事情,還得仰仗子路!”
“趙大夫儘管吩咐,夫子來時曾告訴仲由,要將大夫當成主君一樣侍奉聽從!”
趙無恤聽得心中一動,但隨即又穩住了心神:“正好有一樁要緊事,非得仰仗子路這等有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士去做!”
……
初二這一天,在結束祭祀後,孟孫何忌在廳堂裡來回踱步,忐忑異常,連寬大累贅的禮服都顧不得換。
他是魯國孟孫氏第9代宗主,孟僖子的兒子。他並非嫡子,母親是泉丘國人之女,在及笄時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見自己睡在孟氏之廟的帷幕裡後,於是就大膽地帶着閨蜜出奔遊獵經過此地的孟僖子,私通野合後盟於清丘之社,做了他的妾室。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野合庶子身份的緣故,孟孫何忌雖然看上去儀表堂堂,被孔子教導幾年後也顯得溫文爾雅,是三桓中最像模像樣的一個,但做事卻有些遲疑和優柔寡斷。
魯昭公二十五年,在昭公想要一舉驅逐三桓。奪回公室權力時,年輕的孟孫何忌就遲遲不敢發兵助季平子,直到大局確定後才匆匆出兵,爲此事後沒少被季平子怨憤打壓。
孟孫何忌本以爲那次政變是自己一生裡經歷過最難抉擇的事情。然而他沒料到,在季氏、叔孫氏兩位叔父去世後,那個和他一起共事過的陪臣陽虎竟然膽大妄爲,架空了三桓,宰執起魯國來了!
對此。懦弱的孟孫何忌無可奈何。
也不知是不是孟獻子,孟僖子倆位先祖的魂靈保佑,孟氏的家臣雖然和陽虎般能力出衆,卻獨獨忠於家主。無論是有仁德賢名的弟弟孟敬叔,還是手握重兵的郕邑宰公斂處父,亦或是能言善辯的小宗子服何,都全力支撐孟氏不倒,讓陽虎遲遲不敢下手。
孟氏,或者說,仲孫氏。慶父這個大奸臣之後卻成爲目前三桓裡僅存的實權家族。
可從今天的情況看,這種微妙的平衡已經漸漸維持不下去,陽虎恐怕已經忍不住要動手了!
於是在回到府中後,孟孫何忌急忙召喚親信前來密談。
“陽虎藉口防備盜寇和增加祭祀典禮的儀仗,大肆召喚黨羽帶兵進入魯城外郭,現如今連公室那邊都守滿了人,斷絕了吾等與國君的消息,莫不是,莫不是動手之日就在旦夕之間了?” ▪тт kдn ▪℃o
身材高大的,片刻不卸下甲衣和長劍的郕邑宰公斂處父分析道:“陽虎圖謀已久。這必然是要叛亂了,也不知道具體的計劃是什麼,吾等也要提前做些準備才行……”
正說着,卻有親信豎人通報。說是子服何回來了。
孟孫何忌大喜,這些日子,許多陽虎一黨的內部消息都是通過子服何從趙無恤處聽來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公斂處父帶着郕邑邑兵入魯城,雙方的力量差距可能會更大。
子服何捋着寬大的深衣趨行走了進來,下拜後雙手獻上了一份簡牘。
“陽虎之亂就在明朝。子泰大夫冒死相告,希望我孟氏能早點做好準備!”
“就算加上趙大夫帶來的數百人,吾等兵力也僅是陽虎之黨的一半啊……”孟孫何忌啞然片刻後,又開始患得患失了。
“兵之強不在寡衆!以孟氏在國人間的名望,下臣不相信國人會反過來相幫陽虎!”公斂處父是負責孟氏武事的,他這一番言論讓孟孫何忌穩住了心神。
子服何對此表示同意:“更何況,趙大夫還有其他的謀劃,家主,吾等尚未走到絕境……”
就在這時,孟氏家主的異母弟孟孫閱(南宮敬叔)卻火急火燎地衝了進來。
孟孫閱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他曾陪同孔子入周室向老子問道,看上去頗爲幹練。如今被封到了南宮邑,即將分出一支小宗來,此次也帶了一旅兵卒前來助陣,負責與魯侯、季氏、叔孫氏溝通事項。
原本知禮守節的他上堂後甚至來不及行禮,就直呼道:“兄長,大事不好,今天的祭祀結束後,季氏、叔孫氏的宗主便斷了消息,再也聯絡不上了!”
……
與此同時,在魯城西面兩百里外的鄆城,作爲後續部隊出發的七百廩丘趙兵也抵達了鄆城外郭。
望着這戰亂方息,卻又苛政橫行的苦難土地,將趙無恤所賜鮮紅甲冑雪藏,依然一身無漆暗淡打扮的冉求不由蔚然嘆息:
“鄆城低窪,卻魚米富庶,本就是齊魯交兵鏖戰之地,來回紛爭不知多少年,到了築城後有了牆垣庇護稍得安歇,加上有晉國保護,這裡漸漸聚集成了一個五千戶大邑。誰知二十年前昭公被季氏驅逐,戰火再起,齊人奪取這裡作爲他的養邑,以謀魯國。於是就開始斷斷續續的戰亂,到兩年前陽虎索取此地,交予叔孫志後更是苦不堪言。”
冉求作爲鄆城本地人,在抵達此處,駐紮在外郭區時,便將這裡的大概情形告知了統領全旅的虎會。他和手下那一百流民卒回到家鄉,看着這裡的滿目瘡痍,民衆流離失所,再對比廩丘的安定和溫飽,不由心有慼慼。
“幸虧如今成了趙大夫治下之民,若還留在這裡,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這個無衣無褐的冬天!”
流民卒的魯人都對叔孫志的統治深惡痛絕,如今雖然還沒公開,但冉求等軍吏卻已經明確知道,大夫又是收集輿圖,又是安排鄆城籍貫的魯人潛回家鄉,恐怕是要對這座大邑下手了!
“這是救民衆於危難啊!”冉求絲毫沒有心理負擔,反而覺得這是一件義舉。
“因爲有大夫的謀劃,吾等已經從正面進入了鄆城的腹心,如今邑內只有邑兵一旅,由邑司馬管轄,還不如吾等勢衆,只待明日十月初三,便可以舉事!”
虎會對冉求也很是欣賞,就將計劃與他分說:“張邑宰在發兵前曾對我說,鄆城一役必須拿下!屆時大夫在魯城能成事則好,即便不能,也可以裹挾魯侯乃至於三桓西行,憑藉輕騎士的速度過中都,據守鄆城以拒叛軍!縱然不能完勝,依然能攜國君佔據大義,可以立於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