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纔,陽虎被逼入絕境,一度想弒殺魯侯來場玉石俱焚,卻被趙無恤告知,他還有一線生路可走。
陽虎是個求生欲極強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放棄,但他經過上次的事情後,對趙無恤說的話早已不再信任。
陽虎冷笑:“八月未央時,你與我在府中盟誓,但汝口血未乾便投靠了三桓,現如今我還會信你不成?”
趙無恤卻沒有絲毫的道德負擔,想要在這春秋季世存活,背叛和毀約就像呼吸吃飯一樣尋常。
陳氏之所以能崛起,與他們兩面三刀,協助齊國諸卿驅逐慶氏關係極大,勝者爲王敗者寇,事後連賢人晏嬰都盛讚陳文子和陳無宇的“義舉”。
他揚聲大笑:“南蒯以費邑叛季氏,將至費,飲鄉人酒,鄉人歌曰,去我者鄙乎,倍(背)其鄰者恥乎。南蒯之事纔過去了三十年,聽聞季平子死前,曾撫着大司馬的背,將他交付給陽子,囑咐陽子切勿效仿南蒯。陽子當時不也痛哭流泣,向大司馬委質效忠麼?可兩年前的季氏內亂是怎麼回事,前日橫在季大司馬身上的劍戈又是怎麼回事!”
所謂盟誓,不過是一場相互利用的儀式罷了,我趙無恤與你只是純粹的合作關係,一無君臣相屬,二無朋友之交,哪裡比得上你陽虎背棄主君的罪過?一個背主的家臣卻與人大談忠信,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麼。
陽虎臉色微變,趙無恤說的在理,最沒資格說別人背信棄義的,恐怕就是他了。
他的前輩,季平子時的季氏宰南身爲家臣而叛。還打着興公室的大義,卻被人譴責說:“身爲私臣卻想要張大公室,這本身就是莫大的罪過!”
何況陽虎是爲了自己。
趙無恤再度逼近:“你別無選擇。陽越還活着,陽氏一族的性命現在都握在我的手裡。我知道陽子是個重情義的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公族死士爲你效忠,若不想他們被戮於魯市,就放開君上,我還能保你不死。”
在親族性命的威脅下,陽虎退步了。
……
五父之衢在魯城東南十二里處,衢,本義是四通八達的道路,這兒是魯城郊外的岔道名。旁邊有一座小山丘,是城中國人死後的葬身之所。孔丘喪父時年紀尚小,不知其墓,其母顏氏女死後,只能先殯於五父之衢,之後才移葬。
這裡作爲魯城郊外的一處至高點,傳說有東夷人的一個神主殘留,所以也常常成爲盟誓的地點。兩年前,陽虎強迫魯侯和三桓在此詛咒盟誓,同意讓他掌軍權國政。
那天旌旗招展。百官雲集,國君,三卿都對他拱手。那是陽虎今生最輝煌的一天,他至今記憶猶新。
“叮噹!”
短劍落地後,被下馬的趙氏騎從團團圍住的陽虎回想起這數年來的種種,不由蔚然長嘆了一聲。
“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
這是被叔孫穆子譽爲“三不朽”的魯國大夫臧文仲說過的話,在魯國貴族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陽虎爲了能成爲如假包換的執政卿。取代孟氏,還是對典史和禮節好好花過一番功夫的。所以纔能有感而發。
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現如今他爲魚肉。趙無恤爲刀俎。
刀俎站在前方十餘步外,有親衛穆夏、死士田賁全副武裝夾輔。
已經嚇得快虛脫的魯侯在趙無恤親自攙扶下,由武卒送到了後面趕來的溫車上妥善安置,這可是今日趙無恤立下的最大功勞,定國君!
陽虎以勇悍爲名,雖然現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但趙無恤卻也不敢大意,一直和陽虎保持着安全的距離。
“本以爲子泰能以身犯險,親自救了季氏,又連夜疾馳奪回國君,應該是個膽大的人物,沒想到卻如此膽小。”陽虎沒有被綁,只是數柄長矛和弩機在幾步外瞄着他,他卻猶然不懼,絲毫不掩飾對趙無恤的鄙夷。
無恤遙望彎月:“我年少時曾夢死,醒來後恍若隔世,就像是活過兩世的人,所以格外惜命,這之後就一直是遇大事勇,遇小戰怯。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若是在這五父之衢的小溝壑翻了船,豈不是要爲天下人笑?對於陽子這等虎士,無恤焉能不懼!”
“好一個遇大事勇,遇小戰怯,我今日雖敗,卻仍有些不甘心,故有三件事要問。”
“但說無妨。”
“其一,鄆城現在情形如何了?”
“若無意外,已經落入廩丘武卒之手,至遲後日就會有捷報傳來。”
鄆城邑卒的戰鬥力,一路上趙無恤已經見識過了,那俘虜的近千人不戰而降,現在還和叔孫志一起赤條條關在兵營裡呢,他們留在鄆城的同僚又能好到哪裡去,虎會和冉求帶着百餘本地人,奪城易如反掌。
陽虎露出了白牙:“果然如此,你謀我多時,恐怕就是爲了那座五千戶大邑罷,我與三桓之爭本來佔盡了優勢,若你願意助我,並不需要出太多氣力,只要將話攤開來說,我或許會將叔孫志換個地方,把整個西鄙給你又何妨?事後還能攜手與齊國爲敵,達成你立功歸晉的夙願,何樂而不爲?”
“所以,你爲何要選擇三桓!?”
這是陽虎最不忿的地方,他現在不怨趙無恤的背信,只是想不通他的選擇。
趙無恤搖頭嘆息:“陽子真以爲今日之敗,是因爲我的反正麼?其實無論戰事如何,你都是必敗無疑的。”
“荒唐!”
“不荒唐,我是外來的晉國卿子,入魯不過兩個月,手裡也僅僅有兩邑,無論是實力、威望都不被人放在眼裡,唯獨可以依仗的就是晉國趙氏的身份。我與謀士最初的打算只是隔岸觀火。從中獲取利益,但把魯國走了小半圈後,一些事情卻是越來越明瞭了。”
今日之陽虎。一如數十年前的齊國慶封,看似權傾朝野。實則危機四伏。
對內,他把三桓逼到了困獸的絕境,又沒有很好地利用魯侯,除了被他提拔的部分大夫外,大部分貴族都對他敢怒而不敢言。要是學習陳氏的“僭主”路線,分利討好國人,也不失爲一條出路。但陽虎的先軍重賦舉措卻讓國人恨他入骨,他親自主持的陽關也沒有善政。據說孔子過泰山之陽,就說出了“苛政猛於虎”,這就等於把自己的根基挖了。
對外,他自以爲幫助晉國攻擊齊國討得了霸主的歡心,其實晉國六卿眼高於頂,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他率軍攻擊鄭國、齊國、衛國,把這幾個國家從君主到國人都得罪了,比如衛侯就極其惱怒陽虎,鄭國匡人也恨不能生食陽虎之肉。
他的確是有過人的膽識和能力,可用人和造勢的手段依然十分幼稚單調。
比如陽虎吹噓的“樹人”。在趙無恤看來,卻是不善樹人。
柑橘倒是沒怎麼樹,豬隊友和潛在敵人倒是樹了一堆。比如叔孫志在鄆城的惡政,中都宰孔子的不領情。正所謂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所以張孟談在聽聞趙無恤敘說的情報後,與他一同分析:陽虎縱然能一時僥倖勝出,卻很快會驟然敗毀,只恐到時候魯國的力量將四分五裂,所以趙無恤最終捨棄了他。
陽虎已經聽得呆住了,這是以往他的黨羽們從來沒說過的事情,這幾年來的一幕幕場景。就被無恤狠狠撕開,連皮帶肉血淋淋呈現眼前。
最後。無恤說道:“何況,我本爲卿族。投靠一個陪臣殺掉三桓,傳出去算什麼事?”
到時候趙無恤的名聲在上層貴族裡肯定得爛掉了,他可以不擇手段,卻得選好不擇手段的對象。
陽虎自己便是魯國最大的竊國之賊,驅逐這個陪臣,趙無恤只會成爲魯國公室和三桓的功臣。放到國際上,貴族幫助貴族驅逐謀逆的家臣,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必然大受褒揚。
一番話後,陽虎沉默了,眼中神采黯淡:“的確,今日之敗,我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可你以爲已經獲勝了?親自帶着輕騎追擊,可知道現如今魯城內的局勢如何?”
一念至此,陽虎腰桿又挺直了,平日只有他算計別人,今日卻被趙無恤和張孟談君臣二人的謀劃從頭算計到尾,若是能看看趙無恤氣急敗壞的模樣,那將是死前最舒爽的事情。
但趙無恤卻不置可否:“不就是公斂陽心懷不軌,想要在季氏虛弱時一舉滅之,讓孟氏做三桓之首,甚至於魯國唯一的卿麼,我若是不留下後手,哪能這麼輕易就出來?”
陽虎又愣了:“你入魯不過三月,與公斂陽不過只見了幾面,如何能知道的這麼清楚?”
“陽子忘了麼?我與孟氏的子服何大夫關係甚密,對於這件事,他與公斂陽不同,雖然忠於大宗,卻也想竭力想保全季氏,所以暗暗告知了我。我也不想與孟氏直接對抗,季大司馬已經在武卒環繞下入了魯宮,我留了子路親自保護着,誰敢再靠近半步?”
“何況孟孫何忌爲人優柔寡斷,我料定他不敢做出這樣冒險的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公斂陽的機會已經沒了。魯城現在已經恢復了秩序,只等君上歸去論功行賞,就不勞你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