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治所從甄邑轉到廩丘後,趙無恤的日子不必像從前那樣艱苦,齊國大夫烏氏的府邸已經被他佔有。這裡依然是前朝後寢,後宅住舍自有亭臺小榭,宅中臨牆種有幾棵槐樹,樹冠高出牆上,枝葉濃密,雖然入秋卻未凋零,遠遠地即能望見。
府外守衛森嚴,府內則靜寂悄然,耳聞着綿綿的秋雨聲,無恤只覺舒緩愜意。他很久沒有過這樣輕鬆的時刻了,在將伯羋和邢敖也接進來後,隱隱有了點家的樣子。
成鄉縣寺後的那個小家……
看不見的地方,比如無恤的內室,徒然由亂入治,前一日兩人共寢的牀榻總會被打理得整整齊齊,怡然多了幾分情趣。那些看得見的地方,後院種上了菜圃,秋葵長勢喜人,庖廚也漸漸熱鬧了些,每日早晚兩次香氣撲鼻。
隸妾豎人們都暗暗說,自從有了位晉國來的“主婦”後,這小司寇府頓時變了個樣。
不過這些言辭卻被偶然聽到的伯羋板着臉訓斥了一番。
“噤聲!再過一年半載,宋國樂氏的淑女便要來了,她纔是真正的司寇少君,誰再胡言,當心撕了嘴!”
這些小事自然不會入無恤的耳,他公務之餘,偶爾無事時陪陪妾室,與小舅子邢敖下下象棋,從來到這四戰之地後,繃得橡根弓弦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一些,辦事效率高了不少。
西魯大夫們的廩丘之會獲得了巨大成功,除了須句城傲然**,對無恤的傳書不理不睬外,其餘大夫爲了自保,紛紛加入了這場“聯防”中。這舉動也得到了魯侯的追加承認,從此以後,無恤便是魯國西鄙公認的大夫盟主,各邑的軍務唯他是從。
無恤在盟友和屬吏們面前表現得極其自信,衆人在他這裡找到了抵禦齊人的信心。可他心裡。卻依舊忐忑不已,因爲比起小小的西魯來說,齊國太強大了,其人口多達兩百萬。勝兵十萬,能徵召作戰的至少有六七萬,強大到能用人海將這片土地直接堆平!
好在連綿的秋雨讓道路更加泥濘,齊人越過濮水、濟水、大野澤北注進攻西魯的難度又增加了幾分。
但除非晉國趙氏援軍到來,否則他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打贏。最好的打算也是將郿、秦、範諸邑丟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三邑堅城與齊國人耗到冬天。
誰知,焦急備戰的他今晨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你沒有弄錯?齊人大軍在濟水之南治兵結束後,直接往西去了,沒有來魯國?”無恤拍着案几,急切的問道。
跪在趙無恤面前的是探馬騎吏甲季,他道:“虞騎長已經帥輕騎從小道深入齊境數十里,至東阿左近,未見齊人兵鋒。反倒是更北面的阿澤,齊人旌旗遍佈。戰車的轍都形成了寬敞的新路,徒卒怕不下三四萬人,浩浩蕩蕩朝夷儀開去了!”
“大善!”趙無恤憋了半天,只能用這兩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消息被騎從徹夜傳回時,無恤正在用朝食。這是新收的春麥磨出的麪食,一個多月來伺候無恤起居無微不至的薇給他做了一大份韭葉水引餅。用瓷碗盛放,噴香的大肉,切碎的葵菜,加上高湯,這味道。趙無恤可是想念許久了。
但相比之下,沒什麼東西能比剛得到的消息更讓他覺得可口了!
這大概是虎口餘生吧?
“速速傳虎司馬、子我來見!”
他起身踱了幾步後,又說道:“張子和子有這會應該剛出城不久,將他追回來!”
侍衛在旁的衛士、豎人們幾聲應諾後。是匆忙的腳步聲。無恤心裡狂喜,思考着對策一時失神,手上卻碰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一低頭,卻是伯羋着白裙,像一朵雪蓮般跪在地上。仰着美豔的臉看着他笑,手輕輕將他緊握的箸筷取下。
“君子還要繼續吃麼?”
無恤這才恍然發覺自己還沒放下瓷碗,他搖了搖頭,讓伯羋退下後,也顧不得洗盥,便直接朝背後喊了一聲。
“敖,地圖!”
“諾!”聲音沉悶,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不一會,一大早就穿上武士服在後院練劍技的邢敖,便和他新認識的夥伴公西赤一同抱着張長達半丈的羊皮地圖,忙不迭地從後院跑了出來。
無恤沒有戴冠,只裹着幘巾,黑衣帶劍,直接站在地圖面前。
“快些快些!”他對兩個正在展開地圖的青年催促道。
少見司寇如此急切過,兩人對視一眼後加快了速度,被各種顏色染得花花綠綠的羊皮地圖在地面木板上攤開。上南下北,太行以東的山河形勢,城邑邦國盡現眼前!
正如詩言,小東大東,杼柚其空,宗周時代以鎬京爲中心,統稱東方各諸侯國爲東國,以遠近分,近者爲小東,遠者爲大東。這副《大東輿地圖》,是趙無恤讓封凜,還有數科弟子與匠人公輸克等依照魯、衛、齊固有地圖所畫,採信了子貢手下行走諸侯的商賈們描述,還結合了無恤前世的依稀印象。
前世的學校教室裡就掛着幅中國地圖,無恤仰着腦袋看了三年,至少山東和渤海的海岸線,他是能臨摹出來的。雖然春秋以降,各條河流還會在入海口造出百餘里的土地,許多地方滄海桑田,但這已經是領先時代的精準地圖了:運用了比例的概念,還加上了地形地貌,甚至於海拔,道路河流十分細密。
它和騎兵、弩箭一樣,也是無恤的軍國利器!
無恤卻顧不上憐惜這寶貝,他快步上前,直接用繒織就的的白色足衣踏到地圖上。若是計僑、封凜、公輸克等爲做這副地圖而費盡心思的人看到了,定然會心疼不已。
噌!閃着寒光的長劍出鞘,直接指在了黃河下游,齊晉交界的一個位置上。
他眼睛裡閃着光:“夷儀!就在這兒!”
……
晉國邊境的要塞城邑夷儀,綿綿的細雨連着下了三天。
雨停罷了,高大堅固的夷儀城,在風雨飄零吹打後屹立於曠野之上。夷儀大夫扶着牆垛向外窺探,四野霧氣蒼茫,部分未來得及收割的黍黃垂穗,秋景怡人。
可他越看越是滿嘴苦澀。
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徒卒,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黃白色營帳,還有飄揚着龍虎熊羆豹各色旗幟的豪華車陣,夷儀大夫的牙齒都在發顫。不知是因爲一陣秋雨一陣寒,還是因爲這些數十年未見過的強大敵人!
整整多達四萬的齊軍陸續抵達,要知道,整個夷儀城軍民加一塊,也沒有兩萬,周邊千室百戶小邑合一起,也才五萬!
齊國人在治兵時不是放話要去攻打魯國西鄙麼?怎麼突然在阿澤折了個彎,到夷儀觀光來了!
夷儀大夫還發現,齊人在四下伐木製作攻城器械,兩裡外的一個小丘上,豎立起了一杆紫色大旗,那是齊侯的旗幟。
杵臼的確在那兒,雖然腿腳不好,但一如在臨淄大修高臺一樣,他把這座小丘當成了此次攻夷儀的指揮中樞,營帳樹立,一干猛將軍吏侍候在側。
齊侯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寡人此次親征夷儀,雖然謀劃已久,但具體到細節上,還是陳卿的建議,大善!陳卿料就了晉人的政出多門,治兵時故意透露消息,明面上大張旗鼓說要去打魯國,使得魯人緊張,不敢動彈,瞧趙氏賤庶子在西魯慌成什麼樣了?聯防?互保?哼!”
一旁的東阿大夫奉承道:“而晉人則放鬆了警惕,中行氏不願意救魯,軍隊大多在柏人防備鮮虞人,哪裡料得到君上會有此舉。拔營至此後,未見絲毫抵抗,晉國援軍,至少要一月後方能抵達,有君上在軍中,士氣大振,足夠吾等拔除此邑了!”
陳氏的嫡子陳恆也到了領兵的年紀,他此次帶着族兵隨行於齊侯身旁,也謙遜地說道:“君上,我父說了,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這本就是陳氏同族孫武子的作戰之法,可不光吳國人能用。”
聽到這裡,齊侯不由有些遺憾,當年國、高二卿對掌握了軍權的司馬穰苴忌憚之極,將他活活逼死。那會正是陳無宇初死,陳武子只是個武夫,陳氏風雨飄搖的年頭,所以司馬穰苴的同族弟子孫武無人庇護,便南逃吳地。
當時齊侯雖然爲司馬穰苴感到遺憾,卻也沒在意孫武這個小角色,誰料十多年後,他竟能幫吳王做下五戰入郢的壯舉。當初若是留下此人,那司馬穰苴便後繼有人,今日他自己是否已經能涉流沙,登太行俯瞰銅鞮宮,稱霸天下了呢?
要知道,這次齊人之所以敢在秋收時分徵召鄉鄙民衆,並在八月底就提前完成治兵,正是採用了司馬穰苴的舊法的緣故:只徵召一半的勞動力,臨出發前數百把粟米收割了,受召者稅賦減半,還能吃着新飯上路,以免他們惦記家裡捱餓。徵召後靠近邊境的軍隊先集結作爲先鋒,國都和東方的軍隊次序抵達,作爲主力和後備隊,此番一用,果然妙不可言。
最後,齊侯搖了搖頭,多想無益,此行打的就是時間差,要速戰速決,在晉國援軍抵達前攻陷夷儀這座晉國在黃河以東的橋頭堡,也是齊國百年恥辱的肇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