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儀被攻破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範吉射正坐在柯邑燒着溫暖炭火的邑寺中打着瞌睡,他頓時便驚醒過來,愣了又愣。△↗,
從戰爭伊始,範吉射便從未真心想和齊國人硬拼過,衛人擋在前路上剛好給了他一個絕佳的藉口。
因爲在範吉射心裡,齊國人太強大了,攻擊夷儀,齊侯總計投入了兩千乘之衆,五萬之兵,這還不包括陳氏那萬餘與中行夾河對峙的偏師。而晉國只有兩卿一大夫正面與之對抗,中行有兵萬五千人,夷儀的一師守軍報銷後只剩下一萬二千人守在大河西岸。範氏出動了一萬二千人,邯鄲氏八千人,因爲衛侯的突然叛晉耽擱了半月,都未能及時趕到,只有前期出發的千餘人搭了進去。
至於本應是此次御齊元帥的趙氏……
想到這裡,範吉射便滿心憤恨,趙鞅沒了以往先國後家的好習慣,他竟對被圍困的夷儀不管不顧,直接渡棘津去了楚丘,威脅濮陽。而他的兒子則南下濮水,如今已經奪了衛國一大片土地和人口:鉅野、垂丘、歷山、笙竇、城濮,如今還再渡濮水圍攻清丘,堪稱此次戰爭最大的贏家。
六卿裡三卿因爲在太行以東領地不多,對與齊國的戰事漠不關心,以各種藉口龜縮國內,東來的三卿一大夫各懷心思,如何與舉國而戰的齊人抗衡?
不過範吉射雖然對趙氏有深深的偏見,也不得不承認,趙鞅這一手玩的的確漂亮。郵無正的兩千裡奔襲讓人瞠目結舌,趙兵渡過大河後。河濟之間的局勢轉瞬劇變。
在衛人得知濮南陷落後,衛侯急匆匆地派人與範吉射接洽。範吉射也不想與同樣是全國動員的衛人作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脫離戰場。範氏也從中牟出發,誰料才走到中間的柯邑,夷儀便沒了。
“此城陷落是遲早的事。”
說出這句話時,範吉射心中有未能及時趕到的遺憾,有對與他亦友亦兄的中行寅的愧疚,但更多的,卻是鬆了口氣的感覺。
雖然可惜了夷儀那五六萬人口。還有中行氏的一師守軍,範、中行的兩千前鋒。但比起讓中行氏主力受損以至影響到國內六卿力量對比,損失十分之一的人口還是划算的。至於被俘兵卒,或許可以通過外交和密謀的手段,託和範氏有關係的陳氏幫忙贖回。
“然,是數日前攻破的,我本來已經趕到了新築,得知此消息後知道大勢已去,所以便分兵南下。”
屋內另一人是邯鄲氏的家主邯鄲稷。夷儀陷落的消息,便是他告知範吉射的。
邯鄲稷年紀才四十餘歲,身材並不算高大,足以被黑色的貂裘裹着。面上憂愁,無論什麼時候看都苦着臉。他才從北邊回來,此刻在獸口銅燎炭盆旁搓着凍得通紅的手指和耳朵。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上旬,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想必外面的邯鄲兵卒正在營帳內擠作一團呢。
範氏雖然與趙氏敵對,可對邯鄲氏卻十分親近。將其視爲中行氏的從屬。
邯鄲兵出發比範兵要早,已經走到了離夷儀很近的地方,得知消息後,邯鄲稷把麾下的八千人一分爲二,一半去與中行氏匯合,另一半則由邯鄲稷率領來到了柯邑,停留兩日後還打算繼續南下。
“你南下意欲何爲?”範吉射一個激靈,繼續發問道。“莫不是要去助趙孟?”
邯鄲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家主有召,衛人如今在檀淵,家主在楚丘與之夾河對峙,他讓邯鄲兵從北進攻,趙兵則越過大河擊其後……他還以中軍佐之位令範氏也隨行。”
“嘿,趙孟打的好主意。”面對仇家的傳喚,範吉射冷笑一聲,並不打算尊從。
上古時代,大河在東注於海的過程中,在衝擊平原下游分出了許多條支流。
在禹時,大河下游有九條分支,正如《禹貢》所說的“九河既道”,分別是徒駭、太史、馬頰、覆融、胡蘇、簡、潔、鉤盤、鬲津九條。
到了殷周春秋之際,隨着氣候的驟冷返暖,九河或乾涸,或改道,或湮沒於大海,只剩下一東一西兩條。它們在棘津下游分離,而中間這塊狹長地域,就被稱之爲河間地。河間地的北、中、南分別由齊國、晉國和衛國控制。
晉國河間地最南端便是範氏的柯邑,再往南五六十里瀕臨大河處便是衛國檀淵,也就是後世宋遼檀淵之盟所在地。
若晉國六卿還是鐵板一塊,趙鞅此次行動自然是絕妙的戰略大迂迴,若能將戰鬥力堪憂的衛軍圍殲,此次雖然丟失了夷儀,卻能從衛國身上狠狠咬一塊肉下來,損失和獲得可以相抵。
但從範鞅的時代起,範趙兩家便勢同水火,想要範吉射去幫忙?簡直是癡人說夢!
非但如此,範吉射要給趙鞅下跘子,力勸邯鄲稷,讓他切勿南下!
……
邯鄲稷還是有些怕趙鞅的,他猶豫地說道:“且不說趙孟是是中軍佐,被國君和執政委任爲元帥,如今在前線三卿裡職守爵位最高。就說趙氏乃大宗,邯鄲乃小宗,家主之命若是不尊,恐怕趙孟回去後又要動怒,對我族加以懲戒。”
範吉射巧舌如簧:“謬矣,當年趙共孟有二子,其一是邯鄲先祖,其二是趙成子,邯鄲先祖本是宗族嫡子,身份尊貴,理應繼承家業,可因爲成子追隨晉文公流亡有功,這才得以成爲大宗,可見大宗與小宗並非絕對。何況如今百餘年已過,邯鄲氏也出了五服序列之外,理當獨立於邯鄲,直屬於國君。何必再受趙孟呼來喝去?你莫非忘了,前年趙氏賤庶子無恤與汝子阿午有隙時。趙孟是如何將你喚到溫縣,當着那無能之輩趙羅的面訓斥的?”
在成功喚起邯鄲稷心裡對趙氏大宗不滿的記憶後。他又乘機說道:“若是此次你我派使者與齊、衛商洽,共擊趙氏……”
他話還沒說完,邯鄲稷就慌了神,從席位上直接跳將起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下軍佐休得妄言!晉國之法,首禍者死!且不說此事能成與否,若是讓國內的知、魏、韓三卿知曉了,豈會放過吾等!”
通過半句話,範吉射便摸清了邯鄲稷的底線。他對趙鞅心存不滿,卻又不敢明面反抗,對趙鞅的命令既不願意聽從,又不得不做。
究其緣故,還是趙氏大宗實力依然超過邯鄲,尤其這幾年在趙氏賤庶子無恤的折騰下,趙氏的短板經濟更是蒸蒸日上,更有遷都晉陽之意,到那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範氏就更奈何趙氏不得。而趙鞅此人又極其強勢,強勢到讓邯鄲稷如鼠見貓的程度,按照這樣發展下去。只有趙鞅死後,邯鄲纔有可能叛離。
可趙鞅年富力強,若無意外。至少也有一二十年壽命,範吉射如何等得?
於是他擺了擺手道:“邯鄲大夫誤會了。我的意思並非你我親自參與進去,而是在西岸處觀東岸之火……”
邯鄲稷問道:“此言何意?”
範吉射揮手讓親信拿來地圖鋪展開來。隨即揮手趕走了所有人,還讓護衛遠遠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進入。
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極其機密,絕對不能外傳!
範吉射指着地圖對邯鄲稷說道:“你不是說,齊人在拔除夷儀後,已經派了前鋒南下麼?就我看來,其目標無非有三,其一是我範氏的五鹿、頓丘二邑,攻陷此處後,晉國在大河以東便再無城邑能威脅齊、衛,聯絡魯國。其二便是去濮陽、楚丘,好逼退趙孟和吾等,解衛侯的尷尬處境。其三便是西魯、濮南之地,齊侯錙銖必較,肯定會想方設法奪回去年被趙孟攻克的廩丘!”
邯鄲稷見範吉射分析得頭頭是道,頷首同意。
“齊人有三處可以攻擊,但若是你我渡過大河,分別駐守頓丘、五鹿,見攻略無忘,天寒地凍的,圍困也不知道何時能夠結束,所以屆時則齊人必然會避開這裡兩處,這便是第一步。”
“與此同時,吾等再與衛軍商洽,放彼輩渡河迴歸帝丘濮陽。衛侯得以走脫,必然會率軍南下前去收復濮南,屆時便可以和齊侯達成夾擊趙孟和趙無恤之勢!此乃第二步。”
“齊人縱然讓傷卒先歸,還得留兵守衛夷儀防備中行,也能有四萬之衆。再加上兩萬衛人,攻打趙氏父子萬餘兵卒,便如同以石拍卵一般,屆時趙氏大潰,實力大損,你便可以從大宗的束縛下解脫出來,我與中行伯甚至能助你取代趙孟爲卿,何樂而不爲?”
……
濮水以北的清丘邑,趙無恤挾席捲濮南之威,再下一城!
清丘邑西臨曹國的洮邑,東北則是甄邑,再加上秦邑,正好連成一條防禦的斜線,將新近奪取的濮南之地保護在身後,切斷了衛人過去的通道。
至此,濮南攻略便大功告成,整個過程歷時月餘,前後殺傷衛卒兩千餘,俘獲也有兩千餘,己方死傷不過七八百人,多數的傷亡還是那些剛剛收編的炮灰盜寇。
歡呼聲陣陣,但征服者趙無恤的面上卻並無喜色,因爲西邊趙鞅處派來的信使,以及北面張孟談派來的探馬送至的消息,都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壞消息一個接連一個,齊人攻克夷儀後,有南下觀兵於西魯、濮水之志。而本來牽制着衛國人的範、邯鄲兩軍竟坐視衛侯從容渡河,如今衛軍已經過了大河,準備回防濮陽、楚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