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桃丘時,趙無恤舉目眺望四野,卻見杉鬆茂盛,半山腰不時有林木隨着呼喊轟然倒地,他還遙遙聽見那邊傳來本地方言的踏歌聲。@,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
無恤問道:“他們在唱什麼?”
隨行在側的冉求豎起耳朵聽了一會說道:“是《豳風》中的一首。”
《豳風》也就是魯風,是周公舊邦和東征魯地後這些地區的詩篇,其大意是:貴人們使我斧破折,又使我斨缺殘。周公率軍東征,東方四國貴族無不心驚膽戰。與先前的領主不同,周公哀憐吾等這些平民,這是多麼的仁賢。
無恤問道:“民衆是在抱怨我徵召他們來開路採礦?”
“應該不是,按照司寇囑咐,這些在農忙前徵召來的民衆,都是付給糧食作爲工錢的。他們抱怨的應該是前須句大夫罷,那會山林水澤都是大夫所有,進山開礦還要自帶糧秣衣物,一不小心死在深山裡也沒有補償。”
趙無恤笑道:“子有到須句也不過半月,做的也是司馬的武職,卻把這些都打聽清楚了,真是難得。”
現在已經是一月末,在張孟談的統籌下,在計僑的規劃下,勸農使樊須如春風拂地,到處推廣代田法,發放耕牛和農具。
監察吏闞止緊隨其後,他板着臉巡查各邑,將那些敢於造次,剋扣邑寺分發的耕牛、農具、種子的官吏和氏族一掃而盡。所以西魯今年春耕進行的十分順利,基本都在最適宜的時間展開。
農忙要從立春持續到春分,在此期間不能隨意徵發勞役,所以無恤便調了五六百餘齊人俘虜北上桃丘。伐木開山。
桃丘位於郿邑和須句的交界處,先前屬於須句大夫管轄,但在決定須句歸屬的會面裡,趙無恤好說歹說,總算讓三桓做出了讓步,於是便劃爲無恤的私產。
以春秋這點可憐巴巴的鐵產量。三桓尚未對這種冶煉鑄造困難的“惡金”引以重視。而冉求在火速上任須句司馬後,自然知道這次卓拔是誰的意思,他還是唯趙無恤的馬首是瞻。
遠在魯城的孔子聽說西魯的這些舉動後,有些不太高興,他還寫了份紙信讓公西赤轉交,勸誡趙無恤。
“孟春之月,掩埋骨骸,這點小司寇做的很好。但這個月還需要禁止砍伐樹木,毋聚大衆。毋置城郭,因爲四時有別,這些都是夏秋農閒才能做的事情。孟春如果施行夏秋的政令,就會導致雨水不時,草木蚤落,驟風暴雨時至,藜、莠、蓬、蒿這些野草旺盛,並導致在民衆中流行瘟疫。還望司寇察之……”
恐嚇?還是多慮?
最後,趙無恤回了一封措辭謙遜的信件。說自己部署進山伐木,而是開闢一條道路而已,絕無濫用勞役之舉。但實際上,他並未理會孔子的建議,因爲開礦鍊鐵之事要乘早做,到了二月份春雨降下就無法實行了。不乘着天氣晴朗儲存些礦石,何時才能做出鐵質農具?
至於按照四季節氣來施政的傳統,如今也不止他一個人破壞,以小恩小惠安撫好民衆的情緒就行。
於是乎,到了一月末時。桃丘鐵礦便開始運作起來了。
……
“據說天下有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可據小人所知,魯國內僅有三四處大礦,桃丘就是其一。”
前來出迎的礦匠名爲曹邴,也不知是東夷遺種還是曹國公族分支,總之這個乾瘦精壯的中年國人是魯國內爲數不多的冶鐵之人,而且兼顧搜礦開礦的才幹。
曹邴滔滔不絕地說道:“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者則下有鐵,這整個桃丘,就是一座大的鐵山。”
來到這裡後,趙無恤才知道,桃丘其實沒有桃,是因爲當地岩石土壤的顏色是桃紅的赭色而得名。前世好歹學過點化學的他記得,這應該是五氧化二鐵的顏色,鐵礦石的顏色,滿目所見的硃紅紋路,便是礦苗。
無恤不知道的是,這周圍到了漢代歸東平國管轄,還是全國四十八處鐵官之一,如今魯國境內,還有泰山一線,曲阜附近等幾處鐵礦,那些地方趙無恤暫時無法插手。
他們在曹邴的引導下先到丘陵上看了看採礦的地點,大多是些淺層的礦地,因爲開採有限,還足夠挖好幾年吧。就近徵召的民衆就負責監督、修路,開礦的苦活主要由齊人俘虜做。
挖出沾滿泥土的鐵礦石後,又用騾、馬等以筐運到溪流處清洗,再順着下坡路送到工坊處。
本來在春秋之時,管理山澤的官吏爲虞人,各處虞人又隸屬於大司空。但趙無恤既然將此地劃爲自己私產,便新設立了一個官署,名爲鐵官,負責開礦冶煉事項,以曹邴爲鐵官吏。
冶鐵作坊自然不能建在崎嶇不平的丘陵上,而是依山臨水,坐落在一大片凹陷的空地間,這裡周圍被丘陵林木環繞,往西面不遠處,就是能行舟船的濟水河。
這裡在先前有過一定的開發,但原本區域狹小,每年出鐵不過一鼓。在無恤的意志下,如今已被推倒土牆重建。
新的工坊由三個部分組成:一個貯礦場,開春後陸續運來的紅色原礦堆積成山,齊人俘虜在武卒的看管下,正在用簡陋的石砧、石夯諸物把整塊的礦石打碾成碎塊,變爲可以入爐的碎礦。
讓無恤有些憂心的是,這些鐵礦石的含鐵量大概不高,這也是中國境內鐵礦的通病。
其次是一個貯木、炭的府庫,這是鍊鐵必須的燃料。
正所謂“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孟夏之月,無伐大樹;季夏之月,草木黃落,乃伐薪爲炭;仲冬之月。日短至,則伐木取竹”。一些常識性的四時爲政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春天的木材溼潤,的確不太好燒,所以趙無恤在信裡也未對孔子說謊,府庫裡面堆放的多是去歲冬日時砍伐的松竹之木。
繼續往裡走。就到了桃丘的作坊裡佔地最大的冶煉場,就無恤所見,這裡的規格和制度完全是山寨各地較普遍的青銅冶煉工坊的,找來的技術工匠也盡是廩丘的那六種“攻金之匠”,放眼九州,想尋個對冶鐵有經驗的工匠何其難也?
對大多數人來說,冶鐵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包括曹邴在內,工匠們純粹複製冶煉青銅的各種設施和燃料很難製出鐵來。這也是春秋之世鐵產量極低,也不被重視的緣故。
無恤無奈之下,只能外行指揮內行,做些大膽建議了。
……
“我覺着,鼓風的鼓囊要夠力道,鼓風要快,冶煉的爐子要儘量高些,密閉也要更好些。煉出鐵來後,不能只靠鑄造。要反覆鍛打才行……”
工匠們眼巴巴地記着,又眼巴巴地等着,然後呢?然後就沒了。
跟在農村時親自下過地,看長輩制過豆腐豆漿,進過陶藝班不同,趙無恤不是專業人士。甚至不是工科男。他只知道些常識性的東西,比如鐵的熔點比銅錫高的多,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從青銅時代到鐵器時代,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歲月。
製造適合冶鐵的爐。提高爐溫,這是首要得解決的問題,好在燒製瓷器的過程中,西魯的陶工瓷匠們以炭來燒製,可以讓爐溫越來越高。
但用鄆城挖出的炭來冶鐵,所有結果都以失敗而告終,無恤這纔想起來,似乎還得將炭焦化才行?然而燒炭也是個技術活,需要及時隔絕空氣不然就成灰了,這得建特殊的爐窯,還有大量的煤炭來進行嘗試。
總之,在大野澤、濟水河道疏通完畢,鄆城的炭運來前,只能先以木炭替代了。
這會乘着天晴,先將木材燒製成木炭,冷卻後儲存在府庫裡,數十個隸臣拉着人力的輦車在工坊中來回穿梭,運送炭塊到冶煉場,他們的身後,武卒手持鞭子如影隨形……
此外,按照無恤先前模棱兩可的建議,來到此處也才一個月的攻金之匠們撓破了腦袋,方纔豎立起數個橢圓形的煉爐,比冶煉青銅的爐的確高了不少。他們在鐵官吏的帶領下,又細分出了上料、鼓風、出鐵、供水各個部分,在過去半個多月的試驗裡試圖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題。
今天因爲趙無恤來巡視的緣故,他想瞧瞧進展如何,工匠們也想表現表現,於是便點火,開爐!
……
這會,五六個煉爐下邊都是火焰升騰,數十個工匠、隸臣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人墊着腳尖站在壘起的高臺上,舉起籮筐往爐裡下礦料;有的人**着膀子,推着簡單的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工匠們則蹲在一旁緊張地觀察着火候,試圖掌握開爐時間的。
“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後可鑄也。”這些冶煉青銅時總結的觀色之法,現在卻不太好用了,就連最有經驗的鐵官吏曹邴也不得不承認,他往常冶鐵,也多半是靠運氣,想要提高成功機率,非得靠無數次的失敗重新總結才行。
隨着太陽從頭頂落到山谷,冶煉工坊裡都是烈火升騰,黑煙滾滾,把小半個桃丘下的窪地都籠罩在內。
待到出爐時,包括趙無恤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爐竈的出鐵口上。他們充滿期望,但這種技術活,硬件設施上的差之毫釐,製出的東西便失之千里……
冶煉的結果讓人失望,一個爐裡是廢渣,一個是爐裂,甚至還有一場導致了數人死傷的爆炸,頓時一陣手忙腳亂……
終於,在經歷了三爐的失敗後,兩爐通紅的鐵塊終於出爐了,它們滾落到爐前的大坑裡,立刻有工匠取水潑澆在上面,茲茲,卻見水氣蒸騰,和黑煙混成一塊兒。
鐵官吏曹邴如同衆星捧月般,將冷卻後黑乎乎的鐵塊獻寶似的拱手敬獻給趙無恤:“託了司寇的福氣,今日僅五爐便練出了兩均鐵!”
……
趙無恤無語凝噎,這就是桃丘一個月折騰後的成效了?古以三十斤爲一鈞,四鈞爲一石,四石爲一鼓。所以兩均就是六十斤,六十斤鐵就高興成這樣?後世隨便一個小鋼鐵廠,每日鐵產量的單位都是以噸來計算的……
不過據說以前那個須句大夫名下的小冶鐵作坊,年產量也不過四百多斤,這一對比,無恤哭笑不得,他是應該爲桃丘鐵礦的出產突破新高而高興,還是該爲此而沮喪呢?
而且瞧着質量也不怎麼好,粗劣無比,不回爐重來的話,鍛造鐵質兵器那是別想了。還是繼續“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鉏夷斤斸,試諸壤土”的老傳統吧。
這六十斤劣質的鐵夠做出三十把鋤頭不?若是天天如此,那好歹一年也能做近萬把來,可進入二三月就會降下春雨,立夏前是別想開工了,到時候加班加點,頂多能有千把鐵農具。
這好歹算是趙無恤能接受的底線了。
後世有人或許會說:“鐵冶煉只要溫度高,再加一些碳就可以冶煉出鐵了吧?”
誰要是說出這種話,受到待遇的大概不是驚爲天人,而是被古人用看白癡的眼神看待。就好比一個簡單上過點化學實驗課的人,覺得自己知道冰毒的方程式就能成爲製毒大師一樣……
人不能點石成金,一門在後世也得花數年才能出師的技術活,可不是張嘴說說就能辦到的。
如今是春秋之世,至少在魯國,冶鐵技術全得靠摸索,沒有十年百年的積累是很難引發突破。趙無恤好歹還知道些東西,能給工匠們減少些彎路,可落實到實處,想要立竿見影?再穿越回去百度百科下一堆冶鐵資料來再說吧。
既然質量暫時無法飆升,只能先從提高數量着手了。
“二月春雨前再多煉出幾爐來,傳我之令,鼓囊,高爐等物,須得反覆來試做,能做出者皆有賞賜!”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無恤也只能靠這個誘惑工匠們不斷摸索了,
他期待邢敖能在吳國尋覓到一兩個可以做出冶煉鍛造出成熟鐵兵器的工匠來,此外,別的地方也得打打主意。
比如老家晉國。
晉國的太行山兩側,還有汝水以北的河外之地鐵礦更多,而且已經有冶鐵的雛形。當年趙鞅、中寅帥晉師城汝水之濱,從當地人手中徵收了一鼓鐵,以鑄刑鼎。
一鼓,也就是四百八十斤!相當於桃丘最好時十天的產量,那還是十年之前的事情。
所以無恤在拜別趙鞅時,也請傅叟在晉國內幫忙尋覓下能冶鐵之人,只希望能早點有迴應吧。
“真希望我創造的黑鐵時代,能快些到來!”
在郿邑和桃丘饒了一圈後,無恤又沿着濟水南下,他將回到鄆城,去接見一個人,那就是早先被他誘上岸來,扣留不放的盜跖。
說起來,這還是是兩人第一次碰頭了。
ps:春秋已經有騾子了,比如趙鞅就有兩頭寵愛的白騾……今天考英語六級,大章一頂二了,明天兩更